不急着结账走人,伸长脖子等着听这小姑娘唱那卖花的歌儿。
等了多时,那汉子面色已经有些不耐,才见两人一前一后出来。
翠丫走在前面,在场子中央站定,往易倾南投去一瞥,见后者含笑点头,略带一丝忸怩,开口轻唱。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
提着花篮上市场,
穿过大街走进小巷,
卖花卖花声声唱……”
声音稚嫩,吐词却十分清晰,周围举杯划拳的客人纷纷停下来,静静倾听。
“花儿虽美花儿虽香,
无人来买怎么办,
满满花篮空空钱袋,
如何回去见爹娘……”
当唱到那个娘字,翠丫想起病故的娘亲,禁不住声音哽咽,潸然泪下。
没有优美音律,没有华丽辞藻,只是最简单的曲调,最朴实的语言,讲述着卖花姑娘的生活经历和单纯心愿,情真意切,莫名触动胸臆,扣人心弦。
一曲终了,四周安静如许,忽然有人鼓起掌来,掌声初时稀稀落落,到后来却逐渐大起来,除了汉子那一桌人,店堂里所有的人都在给翠丫鼓掌,还有些媳妇大婶在抹着眼睛,直叹可怜。
“李铁柱!”平地响起一声吼,易倾南侧头看去,只见墙角位置,一位体格富态的老妇人端坐桌前,指着那汉子骂道,“我说你这孩子小时候挺好的,怎么长大了就到处惹事,还欺负人家小姑娘!你不要脸,我还替你害臊呢!”
那李铁柱被她骂得面上一红,呐呐辩道:“秦婶,我没欺负她……”
“废话少说,你刚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个儿说的,唱了歌就买花,现在人家歌唱完了,你是不是也该掏钱了?”
“是,我这就给钱,这就给钱!”
易倾南听得诧异,那李铁柱像只凶悍的老虎,在这老妇面前却跟只温顺的小猫似的。
见小二就站身旁,不由问道:“小二哥,这秦婶是什么来头啊?”
这小二方才正好在后堂听见她教翠丫唱歌,心底佩服,低声解释道:“秦婶是这李铁柱的老邻居,当年李铁柱家穷得吃不起饭,秦婶经常接济他,后来李铁柱发迹了,没敢忘了秦婶的恩情,在外面再是蛮横霸道,见了秦婶还得陪着笑脸认错。”
易倾南点点头,所谓一物降一物,原来是这么个理。
事已如此,便也不管那么多,招呼一声,守在店外的二虎和石头将那竹篓搬进来,那李铁柱倒也认账,除去酒资,将整只钱袋径直给了翠丫,买下所有的花束。
翠丫捧着那沉甸甸的钱袋,腮边还挂着泪珠,破涕为笑:“小五哥,给。”
易倾南接过钱袋,见得店里众人的目光都投注在自己身上,直觉不妥,朝那李铁柱道了谢,又对着秦婶和店家鞠了一躬,拉了翠丫就往外走。
这一幕,从头到尾都落入那楼上的贺公子眼底,歌声说话声也是尽入耳中。
看得出来,这黄黄黑黑其貌不扬的少年正是这卖花团伙的主心骨。
贺公子兴味一笑,正待下楼去瞧瞧,忽听得暗处有人低沉唤道:“禀报主子……”这一打岔,生生顿住脚步,就此作罢。
停住的只是那一小步,可错过的,现在谁又说得清是什么……
街头的少年可不知他的心思,匆匆疾走。
“小五,走那么快干嘛,等等我们——”二虎和石头从后面追来。
易倾南脚步不停,口中说道:“今日超出我的预想,不见得是件好事,我得回去想想……”
二虎笑道:“想什么想,要我说就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小五啊,你真该感谢你爷爷的棍子,成天打你,把你打得脑子越来越灵光,简直神了!”
翠丫心情已经转好,咯咯笑道:“就是啊,那大爷叫我唱歌,我都吓傻了,好在小五哥拉我进那后堂去,现编了一首,这歌儿真好听,小五哥你再教我唱歌好不好?”
说话间,几人正穿过条小巷子,眼前黑影一闪,有人挡住了去路。
易倾南暗道不好,定睛看去,却有些傻眼。
按照生前见惯的剧本情节,这一伙人赚了钱,总会遇上点什么拦路打劫勒索的角色,但面前这位面容清铄两袖清风的长衫老者,怎么看怎么不像。
“啊,谭先生!”二虎低叫。
那谭先生微诧道:“怎么,你认得我?”
二虎抓抓脑袋,不好意思道:“我以前在先生学堂门外那棵大树上掏过鸟蛋,听别人都这么叫。”末了又压低声音对易倾南道,“这是在城外办学堂的谭先生,学问大着呢!”
谭先生笑道:“老夫谭彻,方才就在那酒家与友人聚会,听得小姑娘唱歌,特意追来问问,这歌,是何人所作?”
没等易倾南开口,翠丫便是指着她,脱口道:“是小五哥!刚刚现编的!”
谭彻吃了一惊,将易倾南上下打量一番,赞道:“这位小哥机智过人,实在叫人佩服,敢问尊姓大名?家住何处?”
易倾南摆手道:“先生过奖,先生叫我小五就好。”
边说边是去扯那两人的衣袖,谁知还是没止住二虎得意的话音:“我们都是城外清河村的,小五住东头,我们仨住西头!”
唉,这个大嘴巴!
“天不早了,我们该回家去了,谭先生再见。”易倾南朝谭彻笑了笑,拉了二虎就要走。
“等等!”谭彻追着唤道,“小五,我们学堂开办至今,一直想找人做一首歌,让孩子们上课放学都能唱,不知小五能不能帮我这个忙?”想了下,又道,“这歌不是白写的,我出一百文买下来,你觉得如何?”
一听有钱,数目还不小,二虎哪里按捺得住,不迭点头:“行,当然行!”
“那要多少时日?五天够不够?”谭彻问道。
“大概够吧,我问问小五。”二虎转头对易倾南低道,“五天,怎么样?”
易倾南翻个白眼,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能怎样!
“明天吧,明天我跟二虎到学堂来见先生。”
谭彻大喜过望,连连说好,易倾南与他道了别,带着三人朝城门的方向走。
刚转出小巷,眼看前方就是大道,忽见人流如潮,熙熙攘攘,一窝蜂似的向某处奔涌,锣鼓声喧闹声次第传来,不绝于耳。
“大哥,出什么事了?”二虎上前几步,随意拉住一人问道。
那人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你还不知道呢,今天城里豆腐孙的新店开张,门前搭了个高台,在举办个吃豆腐比赛,听说还有奖金可以拿!”
二虎听得大是兴奋:“走,小五,我们也看看去!”
石头与翠丫小孩子心性,也跟着附和:“时辰还早呢,小五哥,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易倾南看看天色,正值迟疑,目光不经意往那远处人头攒动的台前一瞟,忽然定住不动了。
那拨开众人急急跳上台去的身影,有点眼熟呢……
不是福贵却又是谁!
少年游 第十一章 耳光响亮
“福贵?”易倾南低喃出声。
二虎也看见了,惊得跳起来:“这家伙,他是要参加比赛呢!”
石头牵着翠丫,满不在乎道:“放心吧,福贵是我们村出了名的能吃,他去参加比赛,保准能赢!”
这瞅见熟人,哪里还移得开脚步,连同易倾南都没了回去的心思,随着拥挤的人群朝那边高台而去。
路上不时听见人们议论,说这豆腐孙祖祖辈辈在青州城里卖豆腐,做出来的豆腐软嫩细滑,纯正清香,且韧性十足,名号那是响当当的,青州城的百姓都爱吃,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不仅卖豆腐,还卖豆浆、豆干、酱豆腐、豆腐脑等等,近日在城中最好的位置开了新店,下了血本举办这场吃豆腐比赛,原因无他,积聚人气招揽生意是也。
这比赛规则倒也简单,所有报名参赛者都得上台去,每人面前摆着足够多的新鲜豆腐,裁判一声令下,当众一齐开吃,看在规定时间内谁吃得最多,胜者可以得到两贯钱的奖金。
两贯钱,足够普通人家半年的生活开销了,这巨额奖金便引得城中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争先恐后报名参赛。
那比赛的台子足有三尺高,长逾丈许,宽也有六七尺,台上立着张大大的长桌,桌上整整齐齐码着四堆豆腐,一块一块重叠上去,摆得跟座小山似的,台下还放着几担豆腐备用。
易倾南等人好不容易挤到人群边缘,眼看那围得水泄不通的高台,根本没法靠近,二虎瞅了瞅路边的一棵大树,蹬蹬爬了上去,寻到合适的位置,又招呼易倾南和石头也跟着上来。
石头爬树也还灵巧,没几下就上去了,易倾南学着他俩的动作,抱紧树干,双脚发力,居然也敏捷异常,脸不红气不喘的,顺利抵达。
“呜呜,你们倒上去了,我怎么办?”翠丫站在树下,提着裙摆,几乎要哭出来。这可是她最好看的一身衣裳啊!
易倾南看看她那淡绿的衣裙,又看看树上的枝桠,二话不说,轻盈滑下,站到她身边。
“没事,我陪着你。”
翠丫冲她感激一笑:“还是小五哥对我最好!”
二虎在树上指着她俩朝石头挤眉弄眼:“听到没,你家翠丫说什么呢,满口都是小五哥小五哥的,咳咳,女大不中留……”
翠丫听得羞红了脸,跺脚道:“二虎哥尽胡说,我不理你了!”
易倾南瞪了二虎一眼,道:“翠丫,走,我带你去那边看。”
台下到处是人,易倾南仗着个子娇小灵活,拉着翠丫在里面钻来钻去,出了一身汗,终于挤到靠近高台的位置,身后则是几个小吃摊子,卖凉茶,卖汤面,卖烧饼什么的,小贩们此时也顾不得做生意,眼睛齐刷刷直往那台上瞧。
易倾南抬眼一看,有些怔愣,只见就一盏茶功夫,方才人站得满满当当的台子上骤然一空,就只剩下四人,其中一个正是福贵。
“咦,人怎么走了那么多?”
自言自语一句,引来身后卖凉茶的小贩一声轻笑:“你这小子不是城里人吧,你看看那台上那穿蓝衣服的人是谁?有他在,谁还敢上去比试,一个个都自动溜了,就剩几个不怕死的,嘿嘿,比了也是白搭!”
易倾南朝台上定睛一看,果然见得福贵对面站了名蓝衣汉子,约莫二十来岁,个子高高的,块头大大的,很是精壮有力。
“请问大叔,这人是谁啊?真那么厉害?”易倾南回头与那小贩搭起讪来。
“他啊,是豆腐孙的大儿子,从小就跟着他爹做豆腐,推豆浆的,吃的豆腐比咱喝的水还多,力气大,饭量更大,那是城里出了名的,跟他比吃豆腐,不输才怪!”小贩笑了笑道,“人家豆腐孙给出两贯钱的奖金呢,那得卖多少豆腐才能赚得回来,那句话怎么说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易倾南恍然大悟,不由得暗地为福贵担心,又听得翠丫不服气道:“这有什么,福贵哥在我们村里也是鼎鼎有名的,那回别人家摆喜酒,他一个人就吃了差不多一桶饭!”
小贩摇头笑道:“小丫头还不信呢,到底谁输谁赢,看了就知道了!”
易倾南抿唇不语,仔细朝那台上的几人打量,除了福贵和那蓝衣汉子,高台上还有两个人,岁数也都不大,长得身宽体胖的,一看就特别能吃。
再看福贵,这几天下来黑瘦了不少,面颊上还有点淤青没散,不过精神倒是挺好,盯着他跟前的那堆豆腐,居然不住吞口水,这家伙,看这样子,怕是有两顿没吃了,当真是卯足了劲来赢奖金的!
台子边上站着个身着青衣的中年男子,手里提着面铜锣,高声叫道:“各位看仔细了,本店的吃豆腐比赛正式开始——”
说罢,当的一声铜锣敲响,台上的四人一把抓起面前的豆腐,大口大口吃起来。
一开始,福贵跟那另外两人都是一手抓一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狂吃,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而那蓝衣汉子却是气定神闲,均速吃进。
吃,吃,吃……
没过一会,三人面前的豆腐就少了大半,台下众人看花了眼,纷纷鼓掌助威。
那担任裁判的中年男子不慌不忙,挥手道:“加!”
几名豆腐店的伙计从台子侧面木梯上去,往每人面前又整齐码上一堆豆腐。
三人手没闲着,嘴巴也不空,很快就把增加上去的豆腐又吃得差不多了。
中年男子再次挥手,伙计们又搬了豆腐上台。
很快就是第三次,第四次……
日头西斜,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随着豆腐的不断增加,台上那三人吃豆腐的动作渐渐慢下来,表情也变得奇怪,不是边吃边揉肚子,就是吃得一脸痛苦,而那蓝衣汉子还是面不改色,不紧不慢吃着。
易倾南看得蹙起眉,这豆腐平时炖啊烧啊,在饭桌上吃着美味,但这回可是生豆腐,什么味道都没有,吃一点没关系,吃多了怕是不好受。
她粗略计算,每个人起码吃了七八十块豆腐了,再等一会估计就要出状况,见分晓了。
不出所料,眼看比赛时间过半,那伙计已经在准备再抬豆腐上台了,但桌上的豆腐却没消多少,台上几人急红了眼,抓起豆腐使劲往嘴里塞,可这越吃越是艰难,慢慢地,那两名胖子中有人停下来,捂住肚子,连连干呕。
“受不了了,不行了,不能再吃了……”
有伙计上台去将他扶下来,刚走到台下,那人就哇的一声吐出来!
又过一会儿,另一名胖子也面色难看败下阵去,台上就剩那蓝衣汉子和福贵了。
两人乍一看并不受影响,还在不停地吃,可仔细观察,福贵吃得面红筋胀的,肚子早就鼓起来了,每吞一口都显得无比费力,而那蓝衣汉子也是脸色微白,慢慢吞咽,不时抹一下额上的汗水。
很显然,这两人都有些撑不住了。
比赛进入最关键时刻,成败在此一举,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盯着台上。
易倾南看着看着,心里也是一阵发紧,忽觉得衣袖被人一扯,听得翠丫低叫:“糟了,小五哥,福贵哥好像吃不下了……”
果然,福贵嘴里包着一大口豆腐,神情痛苦,直翻白眼,半天咽不下去,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吐出来。
蓝衣汉子见状放慢了速度,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只等福贵如前人那样退下,他就可以稳稳获胜,拔得头筹。
翠丫在下面正看得心急如焚,忽然间手上一空,旁边站着那人不见了!
“小五哥?小五哥?”她转头四顾,不住低唤。
左看右看没瞧见人,正要去找,却见易倾南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朝着那高台直冲过去,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台子,高高跳起来,对着福贵就是一巴掌扇过去!
“大蛮牛,你还欠我十文钱呢,吃什么吃,赶紧还钱!”
少年游 第十二章 福兮祸所伏
台下众人正聚精会神观看比赛,忽然见得这少年从天而降,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全都愣住了。
那担任裁判的中年男子最先反应过来,指着易倾南叫道:“小子,你这是做什么?我们现在可是在比赛呢!”
易倾南抓了抓脑袋,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对着福贵尴尬笑笑:“哎哟,对不住对不住,我认错人了!认错了!”说完拱了拱手,跳下台去,扭头就走,在人群里东窜西钻的,几下就没见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