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是外厅就少了不少家什,内室里更是搬走不少,那张黄花梨的雕花立柱大床只剩下个光秃秃的床架子,各种被服软饰均不见踪影,地面还有清水冲刷过的痕迹。
易倾南略想一下,便已明白,这将军主子是有轻微洁癖之人,自然容不得自己寝室中曾有人颠鸾倒凤一夜风流,若不是那张大床质地做工均属上乘,他怕是把床都拆走丢掉了。
裴夜只在门口站了一站,就转身去往外厅,在张太师椅上坐定,他眼波一转,还没说话,就见那少年已经心领神会拿起工具,开始打扫起来。
易倾南干得很卖力,不仅是把房间里里外外重新清扫过,桌椅箱柜也重新拭擦,特别是那张大床,每一根床脚都擦得干干净净,等把地板上的水渍拖干,便取来垫被铺上,床帏挂好,还刻意熏上了香,这一切做得轻车熟路得心应手,完毕后洗净双手,见得将近午时,又自觉去往小厨房张罗起午餐来。
午餐过后又是一番洗洗刷刷,末了又烧水泡茶,奉上香茗,整个过程中裴夜都没说话,只偶尔看她一眼,似是若有所思,就这一眼,惹得她心头七上八下,阵阵发毛,但转念一想,这回出逃她是暗地谋划秘而不宣,被逮到时不过就爬了次墙,墙外的风景还没看清楚呢,罪过不大,应该无恙。
裴夜一盏茶喝下,瞅了瞅那近旁侍立的少年,淡声发问:“方才爬墙是想去哪里?”
终于还是来了!
好在她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答道:“我想出门去趟医馆。”拉老爷子当挡箭牌,这个理由还算充分吧?
“为何不走前门?”裴夜又问。
“前门人多都堵死了嘛。”她说的这可是大实话,谁知道那些御林军什么时候能撤走。
“撒谎。”裴夜淡淡抛下这句,便不再出声。
“我没撒谎,是真的。”易倾南急急说道,不过底气并不太足就是了,特别是目光跟他对上,那冷清的眼神一望过来,顿感压力山大,她哪里坚持得住,先行垂眸,看向自己脚尖。
裴夜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少年,扯了扯唇角,“自己老实交代。”
易倾南听得一怔,“交代什么?”
裴夜眼眸微眯,轻道:“还跟我装傻?”说罢手一抬,掌中俨然是张皱巴巴的纸页,“我问你,这是什么?”
易倾南定睛一看,暗叫不好,竟是她想要写给他的留书,只不过写了个“将军”二字,再无法下笔,被她揉掉扔废纸篓里去了,那废纸篓每日都有写废的纸张,她也没太在意,谁知却落到了他的手里!
“呵呵,我写着玩的,您别介意……”
“是么?”裴夜脸色不变,声音却又冷了几分,将纸页往旁边桌上一放,“那,这些呢?”
还有啊?易倾南正暗自念叨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忽然看见他再度掏出的物事,登时傻眼了——布包,装有信件的布包。
“一封给容老爷子,一封给石居安,还有一封给周管事——”裴夜说得轻描淡写,实则微微咬牙,“那我的呢,就一张揉掉的……白纸?”
易倾南瞪着那眼熟的布包,瞪着那有意无意散开的缝隙,里面的信件隐隐得见,目光呆滞,脑子里嗡嗡作响,惊得说不出话来。
放在二虎那里的信件,怎么会落到他手里?
“说话。”裴夜冷道。
“我……”易倾南只觉背心生凉,冷汗涔涔而下,声音禁不住颤抖起来,“我不是……”饶是她机智圆滑,能言善辩,此时也没法给出个完美的理由。
二虎是不可能去向裴夜告密的,但问题出在哪里呢?
就听见裴夜在对面轻叹一声,悠悠地道:“听说你最近要出趟远门,而且还是由我派去出公差,可身为主子的我为何并不知情?”
这话就如同惊雷炸响,炸得易倾南头皮发麻,心跳如狂,但也从中明白了症结所在——七星卫!
神出鬼没的七星卫!
擅长追踪的七星卫!
无所不能的七星卫……
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一茬,早知如此,根本就不该去找二虎道别送信!
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您……都看了?”易倾南呐呐地道。
“你希望我看?”裴夜反问,声音不辨喜怒,但易倾南知道,他这是处在愤怒的边缘。
“不是……”易倾南无力摇头。
“你想走,想离开,如果因为裴府面临大难,我不会拦你,但你在大门口明明看见了,危机已解,一切平安无虞……为何还是要走?”裴夜慢慢地问,眸底一片浓郁。小家伙心生去意,自己并非毫无察觉,所以才会派七星卫跟进守护,却没想到,他会走得这样急,走得这样无所留恋!
“对不起,将军。”易倾南眼底泛酸,心头也是一阵凄涩,她能说什么呢?
“我平日有虐待你?”
“没有。”
“有打你骂你责罚你?”
“没有。”
“很好。”没良心的小子!裴夜在心底暗骂一句,看着那张可怜巴巴却又固执己见的小脸就来气,“你是卖身为奴的,生是裴府人,死是裴府灰,你记住这个,下去做事。”虽然那张卖身契他压根就没放在眼里,但如果能用这个来压制小家伙,倒也不错。
这个台阶来得顺利,但易倾南人却没动,还是怔怔站住原地。
“怎么,不服气?”裴夜挑眉,“也罢,说说你必须离开的理由。”
易倾南微微张嘴,本来已经打定主意接受失败,另择时机出逃,但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我爷爷来京城找我了,我要跟他回老家去,给他养老送终。”
这个答案显然是在裴夜意料之外,微顿一下才道:“你爷爷?亲爷爷?”
易倾南摇了摇头道:“不是亲爷爷,但他从小把我养大的。”
裴夜默想一下,道:“那你去将他接到府里来。”
易倾南心里还在盘算自己的卖身契要怎么了结,一听这话,顿时愣住了,“您……您说什么?”她没听错吧,他说把莫老头接到府里?裴府里?
“我说接进府来。”裴夜又重复一遍,这座府邸地方这么大,多养个把人就是了,区区小事,他还能做主。
易倾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眶微微发热,心里也是阵阵温暖,有个小声音在叫着,对啊,要是把莫老头接进府来的话,自己可以就近照顾,而爷孙俩也不必东躲西藏远走他乡,再过那颠沛流离的生活,就算那银虎使追到京城来又如何,有裴夜,还有七星卫,他别想再伤害他们一根头发!
“可是……我爷爷脾气不好,性情孤僻不爱理人,他有残疾,没法干活,还有……”
“裴府不缺下人。”裴夜淡淡打断她,斜睨她一眼道,“小校场那边不是还有个空着的小院吗,你找人收拾出来就是。”性情孤僻不理人,那就再钉上“闲人勿近”的牌子,总行了吧?
“您说的……是真的?”易倾南又惊又喜。
本想摇头否定,骗他一下,但看着那张泪光点点遍布憧憬的小脸,裴夜心头微软,轻点下头,“真的。”
“谢谢您,将军,你真是个大好人!”易倾南朝他深鞠一躬,真心诚意地道,“我一定会好好干活,好好服侍您,服侍郡主娘娘!”她在心里暗暗起誓,以往的那些绮念啊,那些遐思啊,乱七八糟的想法啊,都会消失在九霄云外的,今后她就是他最忠诚的小家丁!
裴夜听到这里,唇角微扯,泛起个似有似无的笑容,“郡主娘娘?”
姻缘错 第七十六章 梦耶?非耶?(下)
“是的,郡主娘娘。”易倾南点头。俗话说爱屋及乌,她对将军主子充满着崇敬与爱戴之情,对他的夫人,裴府未来的主母,那也必须是满怀敬爱的。
虽然一想到以后他们夫唱妇随伉俪恩爱的情景,心里不免有点堵,但她此时更多的是惦记着莫老头的归宿,裴美人倒是同意莫老头搬进府中颐养天年,但莫老头肯定不会答应,她还得想好理由说服莫老头才行。
胡乱想了一会,忽觉室内静无声息,抬眸一看,却见裴夜一瞬不眨盯着自己,唇边的淡笑有丝古怪,“你可是……醋了?”
“醋……什么醋?”易倾南听得有些不明所以,对上他淡淡扫来的悠然眸光,似是意有所指,忽然间明白过来。
他说的是她吃醋,吃沈大小姐的醋!
“不是,我没……没吃……”易倾南急急撇清,但在那双黑眸直视下竟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越来越小声,没法吐出那最后一个字来。
他可算说对了,她就是在吃醋,吃那沈晴衣的醋,不是今天,老早就开始了!
但,又有什么用?
裴夜看着那欲语还休的少年,一时心情大好,轻笑道:“承认吃醋很丢脸么?”
易倾南小脸涨红道:“我才没有呢……”话没说完,就见裴夜面前桌上的茶杯已空,又赶紧给他斟上。
裴夜也不说话,就这么一直盯着她,盯得她心跳加速,硬着头皮好不容易才做完这倒茶的动作。
哎哎,别再这样盯着她了好不好,他都不知道那样的眼神会电死人的!
她只是个平凡的小女生,根本抵挡不住他的无边魅力啊!
虽是冬日,易倾南却感觉自己心里藏着一团火,呼呼燎烧起来,不敢与他探究的眼神对视,视线只停留在他的袖口,没话找话说,“前院的御林军都走了吗?事情都解决了是不是?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吧?”
其实这也不是临时起意才问起,而是她心里一直惦念着的,虽说下了决心要走,但也得知道裴府真正度过危机了,她才能走得安心哪!
裴夜瞥她一眼,见那双乌黑的眼瞳滴溜溜转个不停,便知小家伙在绞尽脑汁另找话题,遂没再追问下去,反正答案已经笃定,只淡淡道:“你方才都要一走了之了,还关心这个作甚?”
易倾南顿感汗颜,定了定神,干笑道:“我这不是被将军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给留下来了吗?当奴才的,自然要为主子排忧解难,您说是不?”说罢又小心翼翼问道,“您没事了,裴府也没事了,对吗?”
“对。”
听得他这声肯定回答,易倾南长舒了口气,笑道:“我就知道,将军您是吉人天相。”
“嗯。”裴夜手指抚过装信的布包,“真留下来,不偷跑了?”
“是,留下来,不偷跑了。”前提是她能说服莫老头放弃西行留在上京,易倾南在心底暗自嘀咕,面上却笑得灿烂,小心地道,“那几封信……我可以拿回去了吗?”
裴夜却是摇头,“这是你离家出走的罪证,就放在我这里。”说到家字,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只可惜,某人心里杂念太多,毫无察觉。
“是。”易倾南认命点头,回想了下信件里的内容,除了利益再分配的事,别的也没说什么,倒不太要紧,以后再找机会拿回便是。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动了动嘴唇,迟疑问道:“将军,我有一事不明白。”
“说吧。”裴夜难得这般有耐心。
“您早知道王爷要陷害您,所以提前把那箱子里的东西给换掉了?”想来想去只能是这样解释了,暗中派出七星卫,来个偷梁换柱,反击成功!
哪知裴夜却是摇头,剑眉微蹙道,“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
“不是您?”易倾南又惊又疑,不是他,那会是谁呢,那洞口可是由宁彦辰与赫连祺的精英侍卫共同看守,相互牵制,物证是宁彦辰放的,不可能他又自己去取出来换掉……莫非,是赫连祺?
回想起之前那重兵围府的一幕,想想都后怕不已,要是那箱子里的龙袍国玺没被换掉,单是靠沈家姐弟的声援力撑,根本无济于事,他还是会被押解进宫,扣上个谋反的罪名……幸好,有赫连祺及时出手。
但赫连祺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呢?
难道说是因为他与宁彦辰交恶,凡是对方支持的,他就反对;而对方所诋毁破坏的,他反而出手相助?
一时间只觉得迷雾重重,疑团不断,而最大的疑团,则是来自于裴夜本人。
“为什么不是您呢?”她喃喃自语。
裴夜却不作答,只微微挑眉。
“您知道王爷要害您,知道他会利用地下密室来布局,知道御林军会来捉人……你知道,通通都知道,可是——”她紧盯着他沉静的面容,皱着眉头,掩饰不住一脸的困惑,“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不加防备,不做任何补救措施,而是……不管不问,放任自流?”甚至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冷眼观望?
这个人,实在是冷静得可怕!
他就真那么自信,相信自己最终能够化险为夷?
“您就不害怕么?”她低声又问,“谋反可是凌迟处死株连九族的罪名啊,您太大意了,皇帝处心积虑要对付你,对付裴府,您本该多加小心才是……”
“你担心我?”他低问。
易倾南扁了扁嘴,这不废话吗,她不担心他,干嘛拼了命甩开七星卫追出府门去;她不担心他,干嘛一路走得心神飘忽恋恋不舍
“我怕。”裴夜定定望着她道。
“呃——”易倾南半晌才回神,他是在回答她先前的问题。
正值怔愣,却见他的大掌伸过来,牵了她的小手,起身就往内室走。
“哎——”易倾南叫了一声,被他带得跌跌撞撞,步履不稳,眼看他直奔那张黄花梨的雕花立柱大床而去,心不由得怦怦乱跳起来,他这是做什么啊?
刚才不是还在好好说话吗,怎么一下子就变得欲火焚身,直奔主题了?
好吧,她承认,她是完全抵挡不住他的美色与魅力,如果他要强来,不用他怎么费力,她就已经是丢盔弃甲,举手投降了,但是,她不甘心啊,一想到那位花容月貌的郡主娘娘,胸口就跟扎了一根刺样的难受。
他是有妇之夫!
而她不当小三,坚决不当!
“将、将军,我是男人啊……”她找了个理由,委屈低叫。
“知道。”裴夜一见那少年脸色发白的模样,就知道他想歪了,也懒得解释,直接推上床去,“躺下。”
易倾南被他轻巧一推,身不由己仰躺下去,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您不能!不能这样!”
这感觉,跟在地底下面对宁彦辰完全是两回事,身上热流乱窜,被他按住的双肩酥痒难耐,俊朗英美的五官就在方寸之际,高伟挺拔的身躯更是触手可及,使得她连嗓音都虚弱了不少,往日的机灵劲早消失到天边去了。
这就是男女之间的差别吧,她是山间娇花,他则是崖顶劲松,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我不能怎样?”裴夜哼了一声,双手捧上那少年的脸,把那颗动来动去的小脑袋固定住,轻轻扳到一侧,令其耳朵刚好贴在近旁的立柱处,“别闹,自己留神听下。”
易倾南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动作,稍怔一下,但觉耳中竟似有微弱的回声,不由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你该问这是哪里。”裴夜淡淡道。
易倾南瞪着他,这房间结构太熟悉了,每一处都清晰印在脑子里,蓦然间灵光一闪,冲口而出,“是地下室!”
看着裴夜沉默的眼神,易倾南的心直直沉到谷底,居然是地下室!
裴夜躺在床上就能丝毫不漏听到下面的动静,这个认知让她震惊得差点晕过去——
这么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