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倾南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手脚动作不停,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攀上了老高一截,超过整棵树一半的高度了。
裴夜居高临下,看着那少年轻巧灵活的动作,眸光微闪,手指轻弹。
嗖的一声,一段巴掌长的树枝射出!
树枝射到半空,忽而齐齐断为两截,其中一截射向易倾南的手肘,另一截射向她的膝盖。
易倾南正在努力朝上攀爬,手脚并用,丝毫不空,虽然也听到了一丁点风声,但此时哪里躲得过去,只觉手上腿上均是一麻,哎哟一声,就直直坠落下去。
好个小五哥,基于自救求生的本能,就在那眨眼之际,居然还在半空中翻了个身,避免以头撞地的可能,双脚更在树干上借力一蹬,下坠之势立减,一个下蹲的标准动作,脚掌稳稳钉在地上。
易倾南站直身体,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暗道不好,完了。
果然,裴夜的声音在顶上冷冷响起:“功夫还不错嘛,易小五,跟谁学的?”
易倾南知道他是起了疑心,镇定一下,呵呵笑道:“将军过奖了,小人这点杂耍把戏,那入得了您的眼?”
“杂耍?”
“是啊,戏班子里武生都会的,常宽就是,您不信的话改天小人叫他来给您表演表演,要说翻筋斗踢腿什么的,他可是高手呢,小人以前跟个街头卖艺的老头学了阵,后来在戏班子又跟常宽练过,小人只比江玉涵好点,常宽才是最厉害的……”易倾南边说边在心头默念,对不起啦常宽兄弟,小五哥要混淆视线,转移目标,不得已把你拉下水。
裴夜淡淡打断她的话,“我就问了一句,你说那么多作甚?”
“小人没有啊,裴宝哥说的,跟主子要有话就说,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易倾南脑子转得飞快,其实心里毛毛的,说得越多越是错,但她不是紧张吗,这才有些语无伦次口不择言。
也不能怪她,尽管隔了一棵树的距离,可裴美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压迫感,还有冷冽寒彻的气息,无一不让人心惊肉跳,像她这样还能直挺挺站着答话的,已经表现很优异了好不好,换了别人说不定早就趴下屁滚尿流了。
战神,苍汉战神!
这就是战神的气质与风范!
就在易倾南满心膜拜的时候,战神又开口了。
“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词,叫做欲盖弥彰,小五哥,或者该叫你……”他有意无意拖长了语调,一字一顿道,“麻、脸、哥?”
姻缘错 第八章 死到临头
麻脸哥……
易倾南听得抖了一抖,习惯性地装傻,摸了摸脑袋,仰头讪笑:“将军您在说什么?”
裴夜话音淡淡:“还装呢,要不要我拿证据出来?”
他还有证据?!
糟了,这回赖不掉了!
易倾南此时真是后悔死了,待在自个儿寝室随便做点什么都好,干嘛非要出来找人呢,如果没刚刚那爬树的经历,也不会被他看出端倪,拆穿身份啊;还有,刚才从树上摔落下来,摔就摔吧,夜深露重的,泥土都是软的,顶多撞个淤青挂个彩,没什么大不了的,干嘛要班门弄斧显摆一下,这下可好,当场露馅了。
她可不知道,其实这也怪不了她,她所学的这门内功心法乃是位武学奇人所创,虽没有护体真气那么玄幻,但在增强体质激发潜能方面却极有妙处,关键时刻就会起自我保护作用,比如刚才从树上跌下时的翻转和蹬踏动作,便是她练功到达一定阶段意由心生的结果。
易倾南脑子转得飞快,一下子想了好多种解释来撇清干系,可在裴夜那冷峻如电的眸光注视下,却哪里开得了口。
现在说一句谎话不打紧,以后还得编出无数句谎话来圆哪。
或者,趁这机会,一并坦白了吧,争取个从轻发落的机会?
见那小家丁搓着手不吭声,裴夜哼了一声道:“上来。”话音刚落,又补上一句,“别用你那乌龟爬,丑死了。”
“哦。”易倾南吐吐舌头,这裴美人也太不识货了吧,她哪里是什么乌龟爬,明明就是树袋熊嘛,很萌很可爱好不好?
主子在上,自不敢出言反驳,略带忸怩走去树干前,这回她不再是用最笨拙的法子,而是利用灵敏的身手,手脚并用,噔噔噔地攀爬上去,当然,还是稍微留了点余地,没用上内息。
裴夜原本是坐在树冠,这会儿却移到一根枝桠上,原本不算宽敞的地方,连欠身都没办法,他却坐得端正稳妥,气定神闲,易倾南爬到他跟前,见旁边还有小块空处,赶紧挪过去,站稳抓紧,心里想着,这算是个最特别的逼供拷问之所了,自己等会儿要是有半句不顺耳不中听的话,肯定是一脚被他踹下树去!
“将军,小人上来了。”易倾南讨好般道出句开场白。
裴夜瞟她一眼没说话,月亮被云层遮住了,枝叶茂密,光线幽深,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易倾南心里没底,也不敢再乱说话,就这么眼巴巴地等着。
夜深了,府里众人都已安睡,小校场更是悄无人迹,四周静悄悄的,只隐隐有些虫鸣,还有彼此的心跳声。
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样安详宁静的气氛,易倾南却愈发觉得紧张,不仅心跳加速,连掌心都出汗了。
裴美人说他有证据,是什么呢?
生日宴加麻脸哥,两罪并罚,自己只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满心彷徨的时候,裴夜说话了。
“编啊,怎么不编了,你不是最会找理由吗,戏也演得不赖,能扮山贼,能做编剧,能演老虎,能当家丁……说说,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易倾南听出他话中些许戏谑的语气,总算找到一丁点安慰,或许事情并不像自己想得那么严重?
横竖都是个死,还不如碰碰运气,都招了吧,兴许还能得到点石头的讯息呢?
“将军息怒,小人没编,也不找理由,小人是有苦衷的。”易倾南心一横,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说出来了,“小人不是有意要欺骗将军,而是刚到上京城的那天,就被那些人看见小人身上穿着的那件灰衣服,非说小人是裴府的人,一口一声小哥,争着对小人好,还让小人免费吃喝,小人身上也没钱,又没个落脚的地方,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给砸晕了,犯迷糊了,想着这样的日子挺好的呀,就将错就错,在上京城里混下去呗……但小人只是欠了些吃喝住店的钱,可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事后小人回去找过想要还账的,却听说府里已经帮忙还上了,所以就算了。”
既然是招供,就得表现出诚意来,不能全是真话,但至少大部分得是真的,至于那极少部分没说出来的事实,才是最重要的,一是她的性别秘密,二是她的离奇身世,她都必须守口如瓶。
裴夜点点头,这些跟他派人查探到的倒是**不离十,略想一下,又问:“你怎么会出现在林家院子?那个姓石的小子,跟你是什么关系?”
林家院子?
易倾南依稀记得自己逃离囚禁石头的地方,大门横匾上好像是个林字,便答道:“石头是我的老乡,他是被人贩子抓去做苦力,关在那院子里,我那回想去救他,可惜没成功。”
“嗯,那晚跟你一起的那个丫头也是姓石吧?”
“是,她是石头的亲妹妹。”易倾南见他一副掌控全局的模样,哪里还敢有隐瞒,都实话实说了,听着裴夜口气还算好,便大着胆子问一句,“将军,石头他现在人在哪里呢?”
裴夜瞟她一眼,“死了。”
“什么?”易倾南惊得声音都变调了,一把抓住裴夜的衣袖,“他怎么会死呢?怎么回事啊?”
裴夜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易倾南急了,扯着他一阵摇晃,“将军你别吓小人,石头他只是腿脚有伤,别的都好好的,怎么会死呢?不可能的啊!”眼眶一热,眼泪都掉下来了,“小人知错了,小人往后再不敢骗将军了,将军你就饶了小人吧,别吓小人了,把石头还给小人吧!”
“我说他死了,你为什么不相信?”裴夜转头过来看着她。
易倾南连连摇头:“您不会的,您是裴大将军,绝不会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的!”
“傻小子。”裴夜冷哼一声,“你应该知道,我是从战场上回来的人,砍人头就跟切西瓜一样,我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杀过多少人,是五千还是八千,甚至更多,数都数不清。”
“不,那些是敌人,是侵略者,他们该死,而石头,他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少年,您不会为难他的。”易倾南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却说得十分笃定。
裴夜看着面前少年亮晶晶的眼眸,淡淡道:“我曾经抓到过一个少年,也就是你们这般年纪,但他却是敌方的奸细,我亲手处死了他。”
易倾南听得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裴夜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待着。
夜风轻轻地吹,一会儿就把她的眼泪给吹干了,易倾南张了张嘴,正想说点什么调节下气氛,没想到裴夜先行一步开口,声音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杀他的时候,他正企图给士兵们的饭菜里下毒……”
易倾南及时接上去:“您没做错,他不死的话,死的就会是您的士兵们。”
裴夜眸光一闪,似是诧异于这小家丁竟能准确把握自己的心思,忽而问道:“你为什么要进裴府?”
这思维转换得真够快的,好在她还能适应,易倾南耸耸肩道:“戏班子没了,总得找个活计混口饭吃,府里待遇好啊,有吃有住,干好了还能升职。”
“但毕竟是奴籍,没人身自由的。”
“奴籍就奴籍嘛,能吃饱,能穿暖,能有张遮风挡雨的铺睡,能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易倾南是穿越人士,对地位等级这些也没个太具体的概念,只是想到清河村那些无辜惨死的村民,有感而发,勉强笑了笑,自嘲道,“人身不自由也不要紧,只要心是自由的,就行了。”
“心是自由的……”裴夜喃喃念着,虽然是黑夜里,脸上却有丝光彩隐隐一现,望过来的眼神里也多了些奇妙的东西,“易小五,跟你说话很有意思。”
废话,小五哥可是几千年之后的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识渊博大智若愚,岂止是有意思,根本就是前世修来千年难遇的福气好不好?!
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可不敢这么说,易倾南笑得那叫一个殷勤:“小人的职责之一就是陪将军说话,给将军解闷,让将军开心。”
“那你觉得你做到了吗?”
“没。”易倾南的小脸垮下来,今天她不仅是捅了个大篓子,还把以前干的坏事全都暴露出来了,现在就等着主子判罚呢,不知道会给自己定个什么样的罪。
她低着头,似乎听见裴夜轻轻叹了口气,“不是你的错,也许是我错了,不该把你留在身边,你跟裴宝的性子不一样,并不适合待在飞鹤园……”沉默一下,他续道,“你说的那个姓石的少年,我在京郊找了个大夫给他重新接骨,还得休养一段时日才能回来。”
“真的?”终于有了石头的消息,易倾南喜上眉梢,回味着他的前一句话,又惴惴不安起来,“您的意思是,您不要小人跟着你了?”
裴夜撇开脸去,“就算是吧。”
“可是小人已经认错了啊,您就不能网开一面,给小人一个服侍将军将功折罪的机会吗?”易倾南脱口而出。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她是真的不想离开飞鹤园,一点都不想。
原因有很多,比如在府里地位高,薪水多,有单独的寝室,干活也比以往轻松,还有就是,很关键的一点,近水楼台先得月,她还要找回她的虎头啊!
至于别的什么,属于她色心春情的范畴,不提也罢。
但要是离开飞鹤园,回到家丁苑,一切想法都泡汤了……不行,她得想尽办法,努力自救!
“不行。”裴夜根本不看她,只望着顶上灰黑的天幕,悠悠出神。
怎么这样固执?
她这又是爬树,又是坦白,又是忏悔的,他还是没打算饶过她啊?
易倾南鼻子一酸,道:“小人今后会好好做事的,不再骗您了,这都不行吗?”
裴夜没说话。
易倾南想想又道:“那要不这样,您给小人一个留用察看的处罚,定个期限?”
裴夜还是不发一言。
易倾南见他像是铁了心的样子,心头一急,又被冷风一吹,受了刺激,说话根本没经过大脑,就道出来了:“不就是因为小人不知道您的忌讳,办了个生日宴,惹您不高兴了吗,所以您就挟怨而来,秋后算账,把以前的事都翻出来了,要跟小人一次性算清楚,就是这意思吧?”
裴夜眼眸眯起:“秋后算账?”
话一出口,易倾南就后悔了,自己真是脑子进水了,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下可把他给惹火了,别说是飞鹤园,就是家丁苑,都别想再待下去!
可说出去的话就跟泼出去的水一样,覆水难收,反正都说到这份上了,省得再含含糊糊猜来猜去的,索性豁出去了,一口气把话说清楚,死个痛快!
要死,也要当个心知肚明的鬼!
易倾南聪明懂事,但毕竟年轻气盛,又是长期跟群青春易躁的少年人待在一起,同化别人的同时,自己也被同化了不少,个性上更为热情率真,此时话匣子一打开,口不择言,呱啦呱啦全说出来:“难道不是吗,您早知道小人就是当初坑蒙拐骗的麻脸哥,您还让小人进府当家丁,最近还给小人升职,一切都好好的,知道的人还以为您是宽宏大量既往不咎了呢,其实您是想让小人尝尝从云端上掉下来的滋味是吧,升得越高,跌下来就越惨,这就是您给小人的教训,是这样吗?”
“说完了吗?”裴夜冷冷看着她。
“回将军,小人说完了。”易倾南毫不畏惧回望过去,口气是谦卑的,可是眼神却相反。
实际上她心里还是有点怕的,但老人家说过,在战术上重视敌人,战略上藐视敌人。
老人家还说过,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老人家还说过……
没等她把下一句语录想出来,就觉得脖子一紧,被只冰冷有力的大手给掐住了,刹那间,她几乎是感觉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丝凉薄的,淡漠的……杀气。
“如果说那就是教训,那……这个呢?”
姻缘错 第九章 交心(上)
裴夜的手指修长而冰凉,像藤蔓般慢慢收拢,易倾南渐渐觉得气紧,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起来。
他会杀了她吗?
也是,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战场上叱咤风云杀人无数,如今要她的命就跟捏死一只小蚂蚁一样容易,没人管得了他,事后也不会有人过问。
命贱如泥,事到如今,易倾南深刻体会到这一点。
可是,教她怎么相信,相信自己会真的死在他手上,他虽然外表冷酷了些,内心却不该是这样残忍,他不是别人,是裴夜啊!
谁来告诉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会惹得他戾气骤生,狂性大发?!
她做错了什么?
易倾南不觉得疼,只觉越来越黑沉,越来越恍惚,心底纵有万千疑虑,万千不甘,喊不出,也是问不出,认命般闭上眼,脑子里仿佛掠过无数景象,丝丝缕缕,如天边浮云飘渺无踪。
她好似想起了什么,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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