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投靠了王爷的对立面,皇上了。
在他们眼中看来,池宿的这声问候,假惺惺不说,简直就如一道有力的耳光,扇到了他们所有人的脸上。
个别性子急躁的军士,甚至已经按捺不住,扯起嗓子大声地骂起了娘。
作为受伤害最深的那个人,高东原应该是这场怒焰的中心,可是他却并没有作何反应,相反的,他只是抬起一只胳膊往下压了压,示意愤怒的军士们噤声。
“你我之间的主仆情谊,在刚才划上了休止符。”池宿淡淡地道,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已经变得冷冽无比:“到了让你明白真相的时候了,高东原。”
他就这样直呼其名,高东原倒也没有发怒,只冷冷道:“我倒很有兴趣知道这所谓的真相,是什么令我们的皇上,信心膨胀到了这个地步。正如邬姑娘所说,数字最有说明力。皇上即使事先做好了埋伏,他的势力与我的相对比,也根本不在一个层级上。”
“哦,你还在沉迷于数字的说明力吗?依照你对我的了解,你应该知道,我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嗯,你还提到了邬姑娘,这就更有趣了。皇上托我来向你解释,其实,我觉得,如果由邬姑娘来向你解释这件事情,是最有说服力的呢。”
哦,终于到了。揭示身份的时候了么……
他们的报复计划,终于到了让她挥发力量的一刻。
承认背叛,给高东原狠狠的,致命的一击。从根本摧垮他的意志。
再加上高东昇军队的物理攻击,高东原就彻底完蛋了。
白兰雪明显地感觉到,高东原身子一震,然后转过头来,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她。
他在得知被池宿背叛时,也不曾表现出这样的震惊。
如果心痛是有级别划分的,那么她现在的疼痛级别,应该已经达到了十二级了吧……
她想很利落地跨马下来,指着高东原的鼻子哈哈大笑,不无轻蔑地对他说,暴君,你想不到会有今天吧!
可是,她根本连挪动身体的力量,都失去了。
她只是本能地抓住高东原腰上的衣襟,紧紧地抓住,头垂得低低的。
令人难堪的沉默。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答案。高东昇在等,池宿在等,高东原,在等。
虽然没有抬头,却分明能感觉到一双炽热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该怎么做?直觉的答案,是逃,逃离这个地方,哪怕是钻到地里面去也好。
她其实等这一刻也已经很久很久了,不是吗?从和魔鬼签订契约的那一刻开始,她不是就一直在朝“击垮高东原”这个方向在努力吗?她此前所做的一切,所忍耐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的到来,不是吗?
如果不说实话,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可是,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她对高东原,还是从前那种级别的恨吗?恨,残存在心底的恨,一定还有,可是,已经不是像当初那样,炽热得足以焚化一切了,不是吗?
天……
谁能告诉……到底该怎么做?谁来指明……前面的方向?一时间,她只觉得头痛欲裂,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只是为了复仇吗?如果不是,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个答案,无比清晰地从脑海里蹦了出来。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简从轩……
她忽然醒悟,自己所做的一切,根本就是为了这个面目苍白的男人,如果说还有其他的因素参杂在里面,那也是为了给自己的行为找到更坚固的借口。
如果当初,池宿不是那样冷酷地告诉他,简从轩的性命已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若她不听他的话,他将随时结束简从轩的性命……她还会义无反顾地走上和高东原决绝的道路吗?
不会,不会。
并不是她对高东原的恨意不够深,而是因为,相比较起高东原的暴戾,她最为厌恶的,是对她加以反复利用的池宿。
她还清楚的记得,当时,她对池宿已经憎恨到了极点,依照她的性子,她宁可自杀,也绝不会屈从于他的yin威。
她之所以妥协,一切都是因为简从轩。
简从轩。简从轩。
冷若寒冰的男子。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给她带来唯一温暖的源泉。
她在心里将这个名字默默地念了两遍,然后抬起头来,漫无表情地望着高东原:“他说得对,我知道一切真相。你有兴趣听我说吗?”
如果说,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前,高东原眼中还有满溢而出的殷切信赖,那么此刻,他的殷切,连同他的震惊一道,如被冰封,瞬间凝结。
在他的瞳孔里,有一种热度,在极短的时间里,熄灭了,没有了踪迹。
不止是这样,他根本身体僵硬,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兰雪从马上跳了下来,这个动作,自从学会骑马以来,她已经做了千百遍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出来,仍然和她预想中的一样,身轻如燕,完美无缺。
白兰雪将头扭到一边去,不再看高东原的脸,也不再看他那只伸出的,想要抓住她,却僵在空中的手。
如果再多看一眼,她害怕自己,会丧失说出真话的力气。
“王爷,诚如你所看到的,我和你的屈侍卫一样,都是背叛你的人。”
白兰雪机械地说着在心里打了几千遍草稿的话,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感觉到,此刻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毒针一样,嗖嗖地射进高东原的胸膛。
她不敢给自己再思考的余地,只是将已经烂熟于心的话,快速地抛出。
“高东原,其实迷信数字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如果我告诉你,你的七万大军中,已经有五万丧失了基本的战斗能力,你还会有这样的自信吗?顾北……皇上的自信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那五万大军已中了毒,一旦毒瘾发作,除了用意志死扛以外,无药可解。你可能不信——请回头看看你的军队。在这种火药味浓重的的时候,身为训练有素的老兵,他们的身体,本应该挺直得如一杆枪才是,可是现在,他们十个人中,有七八个都是哈欠连天,流鼻涕淌眼泪,全无半点作战的斗志。这就是毒瘾发作的征兆。你可以问问他们,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哦,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需要的是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的身体现在亟需一种药物,罂粟,也就是半个月前,你用来给重伤的兵士缓解疼痛用的,芙蓉粉。你可能已经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你的军队蔓延开来,因为在回京的途中,这些一向视你的军令如山的老部下,一个个都显得极不安分。这全是潜藏在他们身体里的毒素捣的乱。”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高东原,他脸上有如死水般的沉寂,缓缓道:“可是,雪,我想不到有什么机会,可以让芙蓉粉在军队大肆传播。”
他还在叫她雪。
纵使知道自己被欺骗,他还能这样称呼她,他这样说话的口吻,就像旁边没有皇上,没有池宿,也没有十万大军一样。
就像他们之间进行的,一场最为普通的谈话。他的语调,甚至像是和她在讨论问题一般,没有愤恨,没有恼怒。
白兰雪费力地吞下一口唾沫,深呼吸几下,逼迫着自己继续往下说:“你当然察觉不到,因为你始终还是相信,你赢了甫遗一战。实际的情况,不是这样。”
她还是不忍心亲口告诉他,这场战争,根本就是一个骗局。
高东原顿了一顿,点头道:“我明白了,原来从我接受诏令,踏上北伐征途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在表演独角戏了。很不错的计谋。这么说,他们唯一能大规模传播芙蓉粉的时刻,就是在佯装采取攻击的时刻了。”
他不愧是个嗅觉极端灵敏的人,在这种诡谲的军事手腕上,他有着异乎常人的领悟力,一点就透。
白兰雪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慢慢地坍塌,他越是这样表现平静,她就越发难受。他哪怕张口骂几声呢……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所有的背叛,所有的算计。
她终于觉得有点无法忍受,他这样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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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不管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么做,我只问你,现在的你,站在哪一方。”
他说过,无论她对他做什么样的事情,他都不会责备,因为他亏欠她。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况下,也不例外。
而他这个样子,令她的负罪感成倍地增长。
为什么他总是这样,被侄子算计,被心腹背叛,绝大部分的军队丧失战斗能力,面对这一切,他都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不足以给他造成冲击,除了她。
除了她!
【文】白兰雪捏紧拳头,迈动机械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高东昇那边。
【人】只有丈余的距离,她却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每一步都那么艰难。
【书】她能感觉到,池宿的唇角,扬起了欣慰的弧度。而在身后,某道注视自己的目光,正在疾速黯淡下来。
【屋】高东昇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她根本连瞧也不想瞧。
她只是站在道路旁,离高东昇很远,离池宿也很远。
如果可能,她希望看不到这些人,看不到池宿,也看不到高东原。
如果他们也能无视她,那是最好。
在这种时刻,她只希望自己能无限变小,最好变成一颗尘埃,消失在空气里。
她只祈望,高东原不要被池宿料中,因为自己的背叛,而变得意志消沉,丧失斗志。
她在心底呐喊。
遭到美人无视的高东昇,则很大度地收回了在空气中变僵的手,脸上再度出现华丽的笑容,非常包容地用目光爱抚了白兰雪一把,那目光,不客气地说,简直和一个狂热的粉丝看着自己的偶像时没什么区别。
“皇上,您永远只顾着做这种不合时宜的事情吗?”实在看不下去的池宿,在身后小声而严厉地提醒。
高东昇似乎这才想起自己所处的大环境,于是抬起下巴,脸上重新摆回充满王者风范的表情,向着对面道大声:“皇叔,怎么样?现在的局面,你很清楚了。不过,朕也不会强人所难,只要你愿意,朕是很有诚意和你和谈的……”
白兰雪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好一个和谈,这山谷中近十万的有生力量,极有可能会全部归到高东昇的麾下,他自然不愿意自己的任何一支力量受到折损。
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看啊!
高东原抬起眼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皇上果然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窝囊废了,竟然会想到兵不血刃地摘取胜利。你别忘了,就算一切真如你所说,我手中还有近二万的军力,你认为举手头像是本王的作风吗?”
话虽这么说着,他眼中的光芒和之前比起来,毕竟黯淡了不少,而且这句话,也没有得到身后军队的回应,尤其是那些身中罂粟之毒的军士,得知自己身体之所以一直疲软无力,乃是因为染上了顽毒之后,更是连意志力也被摧垮,变本加厉地打起了呵欠,流起了眼泪,有的甚至就势躺了下来,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全然丧失了之前的凛凛威风。
“皇叔,你不觉得你这番话说得极是心虚吗?两军交战,最关键的就是士气。拜托你回头看看,你认为你的军队还有士气可言吗?况且在军营之中,人际关系纵横交错,如果一个人认怂,可能会带动十个人投降,你行军打仗这么多年,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朕更明白吧?”高东昇此时的表情,已经不能说是得意,而是一种成竹在胸,志在必得的神气,“好吧,就算是你剩余的这些军士,个个都能派上用场,那么经过这半个月的长途跋涉,体力也消耗得七七八八了。你再看看朕的军队,你大概就能明白,什么才叫威武之师。”
白兰雪第一次发现,高东昇这个人,也许没有什么太高的才能,生活作风或者非常糜烂,但是他绝对是一个讲演的高手,如纳粹头子希特勒一样,讲话极有煽动力。
他的这番讲话,起到了非常明显的效果,随着他的演讲,两方的军队都在互相打量着对方的军貌,当发现他的话绝对属实的时候,高昂的变得更高昂,颓丧的则变得更颓丧。
两方的军队都开始躁动起来,只是躁动的内容有所不同。高东昇那一方是在给自己呐喊助威,嘲笑彼方;而高东原这一方,则是在研究“如果真的打起仗来,我们该装死还是逃跑”这样的话题。
“都给我住嘴!”终于忍耐不住的高东原,回头暴喝一声。
白兰雪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揪起来了。她太了解高东原了,他是一个珍视自己的形象如生命的人,即使心里再不受用,面对自己的部下时也是庄严的。如果不是愤怒到了极点,他绝不会这样失态地大叫。
他转过脸来,一脸阴婺地看着高东昇:“东昇小儿,废话就不要讲了,咱们在刀枪上见真章。”
然后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已经率先一马,冲出己方队伍阵营。
“王爷!当心!”
高东原身边的将领,在他身后大声惊呼,高东原此举实在太出乎他们的意料,毕竟由统帅打头阵的事情,多半只存在于门外汉们的意yin里。两方对阵时,统帅的性命安全,有时候甚至比将领和军士加起来的总和还要重要。
高东原竟然就这么轻率率地冲出去了。
大家一方面受到冲击,另一方面,却也因高东原的英勇,而受到了极大了感染。
统帅尚且不要命,何况寻常军士乎?所以,原本军心溃散的那些人,都提起精神,义无反顾地追随着高东原的马蹄冲了上去,甚至那些正在犯毒瘾的军士,也都大声呐喊着,骑兵提枪上马,步兵龇牙睁眼,将战斗的火焰,燃到了最高点。
“保卫皇上!”随着池宿的高声疾呼,高东昇已经被一大群人极好地保护了起来,在人群堆里,优哉游哉地看着好戏,嘴里则感慨不断。
“皇叔真是,老骨头一把了,还这么拼命,不怕散架吗?”
“真是太壮观了,朕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边擦鼻涕边打仗的军士,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是一大堆呢!”
“唉,想朕也是一个准热血青年,这种激昂壮烈的场合,你们怎么就是不放朕出去呢?朕的手好痒啊!”
或许是受到主人大义凛然情绪的感染,高东昇胯下的骏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大有冲出重围,替主人解手痒的意思。
大家都崇敬地看着高东昇,谁说我们皇帝不中用,看他多勇敢,连马都被感动了!
只是下一刻,高东昇的言行举动,却让他们崇敬的目光,变成了冷汗淋漓。
“嘿!这马坏透了!”高东昇急急地拉紧缰绳,生恐力道不够,一边使出吃奶的劲夹住马肚子,大声呵斥:“你想让朕去送死吗!”
待马终于认清主人的面目,安静下来之后,他似乎也觉察到众人目光的不妥,解释道:“列位,不要这样,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大家好像没有要听您的解释吧。”站在高处瞭望战情的池宿一脸黑线,“皇上,您还是安静一点的好,您这么吵,非常影响属下的判断。”
高东昇非常听话地点了点头:“说的是,你忙吧,朕闭嘴就是。”
然而,安静了三两分,他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扯动缰绳,奋力地要冲出众人的保护圈。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劝阻:
“皇上,不要冲动!谁也没有小看您!”
“皇上,您不需要这样证明自己!您说得对,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高东昇没好气地瞪了他们一眼:“闭嘴!朕的美人还在外面,朕要去把她从死神的威胁下就出来!”
众人流着汗道:“皇上,区区小事,属下为您代劳就是!”
“放屁!你们安的什么心!”高东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