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考了很长时间,祠堂里陷入一片静谧之中,若不是外面不断地传来聒噪的蝉鸣之声,我怕是不得不压低自己的呼吸,不让他听见了。
就这么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慢慢地抬起头来,眼底竟然有着幽深的痛苦:“那是我一辈子所经历的,最为难堪的回忆,我真的不愿意去回想。可是,若说有什么原因让我落入今天这个田地,我想,那一定是我九岁时经历的那件事吧。”
他的声音既低且慢,虽然带着浓重的外乡口音,可是一点儿也不难懂。
“我是在乡村长大的,虽然自小家境贫寒,可是母慈父严,日子也算平安喜乐。那时我隔壁住了一个女人,若论辈分,我该叫她三婶,她的男人是我三叔,虽然只是一个出了五服的远门亲戚,但平日里一直和我家相互照应,关系十分和睦的。嫁过来没多久,我三叔就得病死了,只留下她一个寡妇,年纪轻轻,日子好生难捱。我母亲同情她,说她是极有妇德的,怕是一生不肯改嫁,亦不会再进第二家门了的。大抵因为如此,我娘便对她极好,闲暇总跟她一起谈天散心。因她家生计困难,娘便常常遣了我,送些米面过去。”
“这一日,我记得天气格外寒冷,大雪封门有好几天了,去不得集市,我们家又没有存粮了,娘就打发我去三婶家拿一点,总归是亲戚间的礼尚往来,也不差什么的。我便奉命过去了,走到她家的柴垛那里,却听得屋里有古怪的呻吟声传出来,声音倒是三婶的,却透着稀奇,说是痛苦,又不像是痛苦,说是愉悦,可是又没有听过那种愉悦。我以为是三婶生病了,没有敲门,径直打开她家的门闯了进去。”
“她家是一个逼仄的通房,烧伙的炉灶连着睡觉的大炕,所有的陈设都是一览无余。而我只见大炕之上,三婶裸着上半身蠕动,脸上的表情极为扭曲。她见我进来,吓了一大跳,我也吓了一大跳,虽然懵懂不知事,可是第一反应,竟是要往门外跑。”
“三婶喊了一声‘小明子,别跑!’因我名字里有一个明字,大人们都管我叫小明子。我听了,也就不动,原地站在那里,跟木头人一般。三婶从床上跳下来,也不穿衣,就径直把门给掩上了。”
说到这里,这个童年被人唤作“小明子”的男人微微发白的面皮上,慢慢地紫胀起来,两只手不自然地拧在一起,反复揉搓着衣襟,这是人在纠结之极的情况下,才会有的举动。
我担心他要停止叙述了,可他还是讲了下去。
“三婶掩上门,也不说话,径直朝我走来。我看她的脸憋得通红,她的眼中,也有我从来没见过的异样热度。我从来没见她这个样子,心中害怕,张口想要呼喊,却被她用手捂住了嘴巴。她将我抱起——她身子很瘦,完全是弱不禁风的样子,而我那时已经九岁,身子已经是小半个大人那么沉了,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很轻松地就将我整个放到了她家的大炕上。”
“尔后,她从炕铺下摸出一块糖来,剥开了,放到我嘴里,一连声问我‘小明子,三婶对你好不好?’我含着糖,懵懵懂懂地胡乱点头。她又说:‘那三婶央你帮忙,你帮不帮?’我吃了人家的糖,胆子也变大起来,道:‘三婶若有什么困难,我一定是帮的。’她便吃吃地笑,脸上的表情极是古怪,道:‘你若让三婶高兴了,三婶保证你以后都有糖吃,可这件事情,只有三婶和你知道,如果你告诉你娘,或者是任何人,我就切掉你的命根子。’说罢,她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裤裆,狠狠地捏了一把,我吃痛,重新觉得害怕,从炕上跳起来,转身要跑,三婶却从后面抓住了我,狠狠抽了我两个耳光,嘴里不停地辱骂。从没吃过谁的耳光,而且是那么狠的一记;从没听过那么脏的脏话,也从没见过那么狰狞的三婶。我被她打怕了,不敢再挣扎,也不敢再跑,只是任她摆布罢了。接下来,她抓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狠狠地按向她的胸脯,我几乎因憋气而晕过去,她却又扬起了头,开始那种古怪的呻吟……”
到这里,“小明子”的回忆戛然而止,他长久地将脸掩在双手中,这回忆给他带去的痛苦可想而知。
可是即使他不说,我也能猜到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所受的创伤已经很深,若硬让他回忆,只会给他造成更大的痛苦。
些微的沉静之后,他再度开腔,声音却已不复痛苦,只像是没有感情的机械声:“从那以后,我见到她就觉得害怕,路过她门前都是绕着走,也不敢正面和她打招呼。只要不小心看见她,就一定会想起她那天的狰狞之态,她的容貌,她的身体,她的声音,无一不令我惶恐,甚至一件到她,我下体就发寒。我渐渐感到,做男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也许真如她所说的那样,我只要不小心把那天的事说了出去,随时都会被切掉命根子。思来想去,还是做女人好……两年之后,她还是改嫁,离开了我所在村落,可是我心上的阴影,却是一辈子也挥不去了。”
正文 第十三章 易性癖
“父母尚且在世的时候,我还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异常,等二位老人双双离世之后,我心中的妖魔,便被释放出来了。我像换了一个人一般,每天窝在家里,侍弄花花草草,调制胭脂水粉。要么,就是设法买来绫罗绸缎,自己在家绣制花样。不仅如此,我还亲自试用、试穿那些东西,而且,不是我自夸,我调配出的胭脂,比脂粉店里的卖的那些都要好;我绣出的那些花样,比寻常女子的都要精致得多了。
“白天我是个读书人,在村子里开了个私塾,一本正经地当我的教书匠,人人见了我,都要毕恭毕敬地叫上我一声师傅;可是我自己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就像一个被蛀虫咬了的苹果一样,外表光鲜,里面已经烂透了。每天晚上关起门,我就对着镜子穿衣戴花,敷脂衍粉,看着镜子那个扭曲的人,一面骂自己,一面又克制不住地偷偷高兴。最可怕的是,我明明是男子身,却对和我年纪相仿的女人全无兴趣。上门的媒婆把我家的门槛都要踩破了,村子里心仪我的年轻姑娘也不在少数,可是我就是动不了心。
“我今年已经三十了,家族里催促我结婚的亲戚大有人在。前几天,我被他们逼得不行了,找了个借口躲了出来。在客栈里住了几天,每天里以酒浇愁,回首我这几十年,不男不女,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我是个读书人,却一直在做有辱斯文的事。童子,你说,像我这样的人,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若死了,倒落得个清静。”
我听他说话越说越颓丧,先前好歹还是半跪在地上,现在整个人已经委顿在地了。
我嗤笑道:“没出息的家伙,就为这点子事寻死觅活吗?这个世界上,和你有相同症状的又何止一个两个?只不过他们是遮着掩着,你却有机会倾诉出来罢了。”
他原本如死水般的眼里,忽然绽出一丝光亮来:“童子所言可是真?原来不止我一个人遭受这般身心分离的痛苦?我只当我是被妖魔缠身了,才会有这样的邪行恶念。”
“当然不是了。”我用手轻轻抚mo着观音背后的流衣纹路,回想着从前所学的东西,“脑子是你自己的,若非你的意愿,谁又能擅自闯进去,控制你的身躯?你不过是在懵懂无知的年纪,受了一个成年女人的诓惑,对自己的男儿身份产生了抗拒。这种抗拒日积月累,没有人为你疏导,你自己也无法可解,才会逐渐造成今天的局面。依我看,倒不是无药可解。”
他愈发欣喜起来,连连顿首,恳求道:“请童子指点迷津,赐我灵丹妙药。”
我禁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的灵丹妙药,你的药,在你胸腔里。”
他果真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胸腔,疑惑道:“在这里?”
“对,心病还需心药医,治你病的方子,就在你心里。你这种病症是典型的‘易性癖’。身子是男子,心理却和女子契合。得这种病的人,灵与肉分离,的确要承受相当的痛苦。不过,相比较那些天生就灵肉错位的病患,你的病症是由后天刺激所成,还算是幸运。”
他垂首抹了一把泪,道:“童子所言,我虽然听不太懂,却知道是极在理的。还请童子垂怜,帮我渡过这一劫。”
我沉吟了片刻,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我这里有一个方法,你可以试一下。我不敢保证绝对有效,但至少能帮你心绪上的死结——冤有头,债有主,你之所以会有今日之苦,完全是因为当年那个三婶,不如就去寻她吧。你们婶侄二十余年没见,你已由昔日的稚子长成了成熟男子,她一定认不出你来。你可以找个由头与她聊天,也许,等聊天完毕之后,你会发现,在你心头盘桓多年的阴影,不过是个孤独女人yu望失控下的冲动之举罢了,往日折磨你的那些阴影,不过片云影,吹一吹,也就散了。相比较未来的幸福,她对你的影响什么也不是。等你想通了这一点,你的心魔自然会弃你而去。”
他咬了咬嘴唇,思虑重重:“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从来没想过……”
“正因为没想过,你才更应该试一试。易性癖是顽症,只有直面恐惧,才有可能从根本上解决。”我的语气逐渐缓和下来,试探道:“你现在是否已经到了厌弃女子,喜欢男子的地步?”
他慌忙摇头:“绝对没有。我对自己的男儿身都已经厌恶了,又怎么可能去喜欢别的男子呢?”
“那就好。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修为太浅,也是无计可施了。”想起穿越前看过的无数耽美文,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对他道:“如果你觉得这个方法实在为难,就在手上套一个皮筋。每当你想穿女装,或是化女妆的时候,你就用这个皮筋,狠狠地弹一下自己,一定要让自己感觉到疼痛。时间久了,身体形成条件反射,只要你脑中生起女装的念头,身体就会产生反面的情绪。长此以往,克服易性癖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这个法子跟去见你三婶相比,就如萤火虫之光与月光的差距,若没有效果,你也不能怪我。”
他含含混混地道了一声:“是。”
我见他眉头紧锁,忧思深重,显然不是一时半刻便能拿定主意的,便不欲再和他多说,淡淡道:“你去吧,我要歇着了。”
他“嗯”了一声,如丢了魂一般地站起来,快走到祠堂门口,忽然清醒过来,转身向观音相深深作揖,尔后从身上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香台上,道:“在下感激童子指点,无以回报,只有这点银子,想必入不了童子的眼,却也请收下吧。”
然后,再朝我的所在深深鞠一躬,匆匆退了。
我撇了撇嘴,见他略显踉跄的背影在长长的甬道上渐渐走得远了,才从香台上爬下来。
他刚才放下的东西,竟是一块不小的银子,在幽谧的祠堂里闪着金属特有的冷光。我伸出手来,将银子在手中掂了掂,好像比五娘每个月领的月钱还要重,大概有三四两吧。
我心中一乐,将银子收起来,揣进贴身的衣服里。
随便动了动口舌,就能赚得如此可观的外快,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呢。回去的路上,我特意绕了个大弯,从吉庆街路过,去了首饰铺,命老银匠将银子化了,打一副精致的银手镯,花纹和款式都要最新的。
我对一脸狐疑的老银匠说:“你别看我是小孩,我懂这个,就算我不懂,乐府院子里多的是人懂。钱我就不另付你了,你自己从银子里扣一点,就当做手工费吧。”
在老银匠诧异的目光中,我昂首挺胸离开了银铺。五娘的生日下个月就到了,我就拿这副镯子送给他吧。
正文 第十四章 白喜凤之舌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一切照旧,我依旧每日过了中午就去祠堂里消磨时光,却再没遇见像“小明子”那般冒失的人了。
偶尔我会想,如果他的“心魔”灭除成功,以他的虔诚,是一定要到乐家祠堂来还愿的吧,或许他真依照我所建议的,去找他的三婶了也不一定呢。我在现代学了四年的心理学,还算个循规蹈矩的学生,踏入社会之后,却因为工作不对口,从来没有将理论运用到实际中的机会。这么看来,“小明子”还算得上我第一个实习对象呢。
夏日炎炎,在每夜辗转难睡的微汗中,在五娘翻着花样为我熬制的消暑汤中,我渐渐地忘了有这么回事了。
生活于我,并不是一成未变。至少,我每日吃的喝的东西越来越精美,身上所穿衣服的料子也越来越华贵。而这些变化,我虽然不甚在意,心里却也清楚得很,自然是五娘的得宠为我带来的。管家不止一次来曾征问五娘的意见,院子里要不要再多添两个下人,却都以不需要为由,被五娘婉拒了。我明白,并非是每日的操持劳作不辛苦,只是她知道我性子古怪,不喜欢和无谓的人打交道罢了。
所谓冷暖人情,来看五娘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从前我们的小院是门可罗雀的,现在却每天都有人前来闲坐聊天,五娘虽然也不见得有多喜欢她们,却还是带着淡淡的笑,维持着表面的亲热。
这天上午,阳光是极为透彻的明媚,五娘便把过冬的棉袄棉被翻了出来,在院子里一件件铺开了晒,这样,在冰雪肆意的冬天把它们搬出来用的时候,就会有一股暖暖的阳光的味道。
我太喜欢这样具有生活气息的场景,帮不上五娘的忙,便兴冲冲地搬了小椅子,坐在旁边研究棉袄上的花色,看衣料上那些细细密密的针脚。
跟着五娘这么久,我已能粗略看懂一些行针法:绣花木的散套针法,接色和顺,转折自如,所绣花卉娇艳多姿,层次繁复生动;修动物的施针法,先稀而后密,线条内略有交叉,所绣小动物身上的皮毛柔和松软,栩栩如生。我已经渐渐爱上了古代含蓄而内敛的针织手法,于平凡处见瑰丽,犹如现在的生活一般。
我正看得起劲,却院子里悄无声息地进了一个人来,绕到我身边,在我身下透下一块巨大的阴影。
我完全没有察觉这个人的来到,看到地上的影子,吓了一大跳。回头看时,却见是多日不见的白喜凤,她的脸给笼罩在日光的背影中,辨不清神色,只觉她脸上挂了似笑非笑的的古怪表情,阴阳怪气道:“嘿嘿,你的爱好真是奇特啊。”
她声音本来就不细润,不知为何,今天听起来格外粗粝,越发显得难听。我不愿意多看她这张脸,也懒怠和她打招呼,便径自转过头去。
五娘正背对着我们晒棉被,也不曾察觉她进来,闻言转身,见是她来了,就笑着叫了一声“二姐”,放下手里的活迎了上来,拥着她往屋里走。
待她们稍微走得离我远一点了,我听到白喜凤对五娘说:“沈萍啊,你看乐薇这小孩是不是哪里有点问题?”
五娘急忙回头看了我一眼,见我仍旧低着头,漠不关心的样子,便低声对她道:“二姐怎么这样说呢?”
白喜凤嘿嘿笑了两声,道:“像她这种年纪的小孩子,最爱的就是玩羊拐啊,丢沙包啊,跳皮筋儿啊,没曾见过她这样的,不是看花儿,就是看云朵儿,也忒静了些。你瞧瞧,她现在不正在瞧阵线花样么?这不是咱们这个年纪才会注意的事么?”
五娘已经将藤桌并藤椅搬了出来,摆在庭院台阶下,放了一个缠枝青花的大茶壶,给白喜凤倒了满满一杯茶,我隔着这么远,都能闻见沁鼻的茉莉花香。
唔,今天的茶是茉莉花茶啊,注入用冰镇了一个晚上的冰瓷小碗里,一定又清香,又爽口。我心中欢喜得很,如果不是白喜凤在,我早奔过去跟五娘要茶喝了。至于白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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