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凌的眼睛已经开始逐渐地习惯了这里的黑暗,能大致地看清这周围的环境。
这所早已被人遗忘的粮仓里,横七竖八地置放着一些废弃的稻绳,星星点点地散落着些许早已变质发霉了的粮食,除此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门“吱呀”一声又开了,百里珍珠的身影极快地闪了进来,他手里抱着一大捆稻草,来到唐小凌身边,埋首仔细地铺在地上。
“地上湿冷,有了这些稻草,湿寒之气能减少不少,”百里珍珠自顾自地说着,忙不迭地将唐小凌从旮旯里搬到新铺好的稻草上面,又忙着扶她躺下。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多了层小心翼翼的味道:“如果能的话,睡上一觉也无妨。”
唐小凌睡得着吗?
这里虽然离山寨的中心很远,却已经能听到鼎沸的人声。唐小凌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如同溺水的人抓不到一根稻草,痛苦而绝望。
她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蜜糖之中。虽然当寨主的生活谈不上有多富贵,却带给她足够的快乐和满足。她虽然没有母亲,但是爹爹和山寨兄弟们对她的关爱,让她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缺憾。在此之前,她一直是快乐的。
可是现在,家园将破,亲人临难的现实,却让她结结实实地感受到了痛苦,这种从没真正有体会过的情绪,第一次和她见面,就如此浓墨重彩,分量十足。
面对这痛苦,她竟然没有选择面对的权利,只能这么窝囊地躲在痛苦和灾害之后,身不由己地任人摆布。
而摆布她的那个人,还是一个流氓,无耻的骗子,落井下石的混蛋。
作为一名流氓,他悬在半空中偷看她洗澡;作为一个骗子,他成功地躲过了她的怀疑,装成绣花枕头的窝囊样,唯唯诺诺地出没在她的身边;而作为一只混蛋,他在她最需要露面的时候劫持了她,把她弄到这么一个鬼地方。
他故意让她变成一个无情无义的逃兵,他故意让她全身麻痹,反抗不得。
唐小凌木头一般地躺在稻草上,用尽了平生之所学,在心里狠狠地诅咒着这个面如春花,心如蛇蝎的男子。
这世界上果然是没有天理的。被那么恶劣地诅咒着的人,却全然不受影响,丝毫没有察觉到布满了空气的恶念。
“寨主,我知道你一定很怀疑我的身份,”被诅咒而安然无恙的男子开口道,“我只能说,我并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并没有恶意,尤其——尤其是对寨主。”
他的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在空气中勾勒出蝶翅的弧度,唇角也微微漾起:“也许你并不知道,我来的这几个晚上,已经完整地考察过山寨的地形。”
这人——竟然是个贼,唐小凌忽然很恨自己,那几个晚上为什么没有派人监督在这个人的身旁。
“可是,结果却令我很失望,整个山寨里,竟然连一个可能隐藏宝藏的地方都没有。”那人转过头来,他的眸子在暗夜中闪着忽明忽暗的光,“寨主,你真的很穷。”
不知怎么的,唐小凌竟然感到一丝羞愧。作为山寨的首领,她没有让兄弟们过上富足的生活。这难道不是她的责任?
只是,这种羞愧只是一瞬间,稍纵即逝。这人有什么权利,对自己的生活说三道四?
“本来我已经打算离开,可是今天早上,我忽然想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据我所知,老寨主唐康是一个酷爱收藏名酒的人,尤其是女儿红,可是我在你们的酒窖里看到的,只是很劣质的高粱烧酒。所以我想,一定还有一处藏酒的地方。是我所没有发现的。”
唐小凌心中暗自一惊。只知道爹爹唐康生前酷爱饮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却从不知道,他还有藏酒的爱好。
“如你所见,我最终发现了这个地方。此地偏远,而且隐蔽,纵然官兵找到这里,也断然不会想到地下还会有暗室的,所以这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百里珍珠缓缓起身,静默了一会,道:“酒窖里的戾气应该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我这就送寨主下去。”
然后,他颀长的身子弯下,用极轻柔的方式,将唐小凌重又抱了起来。
他的脸与唐小凌只有寸余的距离,唐小凌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轻拂在自己脸上,暖而略微潮湿,这种感觉令唐小凌十分不适。
他缓缓地走到那豁口处,纵身一跃,轻然地便到了那泛着浓郁酒香的所在。唐小凌转眸瞧时,那地窖内,果然满满当当的摆了上百个半人高的酒瓮,整整齐齐,醇厚而清冽的酒味扑鼻。
百里珍珠几近温柔地将唐小凌放下,又上去取了稻草,铺在唐小凌身下。
“我好像有点不对劲,”百里珍珠静静地俯在唐小凌身前,如同对自己说话般地轻喃,“我这一辈子,还没有对那个女孩子这么细心过。”
一片黑暗之中,唯有他的眸子闪着清亮的光,犹如暗夜中的萤火虫,飘忽不定。唐小凌只觉得浑身不舒服,不愿意面对他这样的直视,只能将眼睛闭上。
许是她听错,百里珍珠竟似轻笑了一声。低低地道:“你在上面也做不了什么事的,不过徒然送命而已。不如安心在这里休息,那些麻烦的官兵,自然会有人应付。”
唐小凌蓦然睁开眼睛,眸中光芒热烈如星子,灼灼地望着百里珍珠。
百里珍珠目不斜视地看着,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不过那人决不是我——我本就是官府的人。”
唐小凌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官府的人,官府的人。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重,兄弟们说不定已经和来袭的那群人纠结上了。可是……
官府的人。
唐小凌默念着这四个字,如坠冰窖般的浑身冰冷,眸子里的光辉倏忽陨灭。
所以他才那样忽然地出现,所以他的行踪才那般诡秘,所以他演起戏来,才这么以假乱真。
若说先前她对这个男人还抱有一丝幻想的话,那么现在,这仅存的幻想也荡然无存——而变成了仇视,彻底的愤怒。
如果只是一个贼,那也算不得什么,贼最多只是偷点东西,让人蒙受一点损失而已;但是百里珍珠竟然是官府的人,他是个骗子,叛徒。
世上最为可恶的人,就是骗子。
骗子中最可恶的,就是叛徒。
她竟然被这人所擎制,随他所欲,任他支配。
她和他说过心里的话,信任过他,甚至还被他吻过。
唐小凌不仅觉得寒冷,而且感到恶心。强烈的恶心。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和厌恶过一个人。
她忽然想起端木夕雾,连他也一并恨起来,他竟然眼睁睁看自己为这个人所制,不但没有惩处他,还放过了他。
或许端木也被这个人给骗了,他说的活死穴,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唐小凌只觉得浑身几乎要哆嗦起来。夏夜本是温暖而惬意的,这酒窖里却寒冷得仿佛不似人间。她情绪本就极为不安,一时心神激荡之下,身子竟打了个寒噤。
那人本来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仿佛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唐小凌身子微微颤抖,他很快就有所察觉,轻声道:“你冷么?”
他不再叫她寨主。她也不是这个人的寨主。
唐小凌觉得这个人最好不要说话。现在,她连听到他的声音都觉得无法忍受,而且他还是用那样轻的声音,令她更是没来由地抗拒。
她只能把眼眸转到一边,看不见他的地方去。
那人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竟将自己身上的青色外衫除下,盖在唐小凌身上,顺带为她掖好衣角,动作极为细致。
唐小凌身子又是一颤,他的这件外衫犹如烫红的熨铁一般,她的身体拒绝触碰。她宁可在这阴冷的地窖中冻死,也不愿他的东西覆盖在她的身上。
“我的话太多了,”百里珍珠缓缓站起,他的上身裸露在空气中,泛着温泽的光,“或者我不应该告诉你真相,你也不至于这样憎恶我。”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含着些许苦涩的味道:“可是在你面前,我偏偏没有法子伪装。”
他从身上掏出一个暗黄色的小瓶,矮下身来,在唐小凌鼻前晃了一晃:“好好睡一觉吧,什么也别想。醒了之后,一切就都过去了。”
他的举动猝不及防,唐小凌还来不及屏住呼吸,一种略带腥味的苦涩气味,已经在鼻端荡漾开来。
百里珍珠收起瓶子,不再说话。他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走向豁口,停下,起身,转瞬间已经不见踪影。
唐小凌听得上面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听见吱呀的一声,上面的门重又掩上了。
转瞬间,只余一片漆黑。
唐小凌的眼皮忽然沉重起来,铺天盖地的困意袭了上来,她闭上眼,沉沉地睡去了。
——————————————————————————————————————
百里珍珠走出粮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正如他所预期的一样,他成功地保住了唐小凌的安全,让她得以无恙地从官府的手中逃脱。
可是,唐小凌……恐怕住一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他了。
他也只能做到这么多。
本想竭尽权利维护她纯白的世界,叫她迟一步领略这世界残酷的真相,可是,这一天还是猝不及防地来了。
他明了官府对待山匪的一贯这段。这样规模的倾巢而出,蜂拥而至。剩下的,恐怕就只有铁刃刀光间的杀戮了。
杀戮,他只帮她逃过了杀戮,让她不必亲自面对这血流成河的惨剧。
可是他却注定愈痊不了这场杀戮后,留在她心底的伤疤。
她终有醒来的时候,终有从地窖中走出的时候,那时映入她眼前的,就只有尸横遍野,房摧屋毁的满目疮痍。
她虽然是这群土匪的首领,可是她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她对他们赖以生存的生活方式打劫根本是懵懂无知,她的世界还纯白如纸,她的人生还没有展开,她不应该遭受这样残酷的命运。
想到唐小凌那双清冽无尘的眼,百里珍珠只觉得心都揪了起来。
为了保护这双清明的眼,他已经做了许多违背原则的事情,而且,不惜做得更多。
不管是对是错,他什么都肯做——即使违背唐小凌自己的意愿。
他的眸中闪过狂热的光芒,心念已定,他便不再迟疑,将身子转了回去。
如暗夜的幽灵一般,他揭开青石板,闪入酒窖。
唐小凌已沉睡如婴儿,红润的双唇微张,闪着幽莹的光,鼻端微微翕动,呼吸平稳而悠长。
她秀巧的眉头却微微地蹙着,她虽然睡着,却不见得有多香甜。
百里珍珠怔怔地盯了这张脸很久,似在下什么决心一般,双唇一抿,终于从怀中掏出方才那的浅黄色的小瓶。
魂牵之雾。这世上最为灵验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随身携带,从未离身。
只要吸入一丁点,人就会立即陷入短暂的如死去一般的昏睡,吸入者立即对周遭麻痹无知,效果立竿见影。因了这样的强效,魂牵之雾一直都被世人奉为上乘的迷魂药。
只是,世人并不知道,这魂牵之雾其实还有一个名字,唤作“洗忆”。当用药超过一定分量的时候,人除了昏迷之外,醒来之后,会连并自己的记忆也一起模糊起来,仿佛记忆被洗了一样。
百里珍珠握着小瓶的双手,竟然微微颤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如果用下这药,她醒来后固然会面对着满山的疮痍全无反应,却也会忘掉此前所有的记忆——包括他自己。
百里珍珠苦笑。那又何妨?她对他,本就已经憎恶已极,是他亲身叫她领略了欺骗。忘记了也许是好事。
可是,如果现在他下不了手,那么她以后的人生,必然是在痛苦中度过,以她的凛冽的性子,极可能就此沉沦无法自拔——这是他绝对不愿意看见的事情。
百里珍珠微微地一咬牙,手一抖,那如烟似的细末便源源不绝地从瓶中倾倒出来,洋洋洒洒地纷落,尽数混入唐小凌的鼻息之中。
尘粉落尽,黄玉瓶空,铮然一声,颓然落地。
百里珍珠只觉得这轻轻的倾倒,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再不忍多看唐小凌熟睡的面庞,脚步虚浮地出了地窖。
希望她重生之后,再不会遇见像他这样无耻,无赖的人。
百里珍珠面上浮现一丝苦涩的微笑。关于唐小凌的一切,错也好,对也好,已经到此为止。他也该回到自己正常的生活中去了。
山寨里,早已被来袭的官兵手中的火把照得通明,人群纠集的地方,早已是人声鼎沸。
百里珍珠向着火光最为集中的地方而去,官府的人已经侵到山寨堂前,与唐小凌的那帮弟兄们已经成对峙之势。所幸,直接的持械冲突还没有发生。百里珍珠趁着人多嘈乱,混迹在了人群之中,挤到了中间。
百里珍珠还看到,屈逍也在,只不过他并没有站在官府那边,只是混迹在山寨众人之中,一副等着看热闹的轻闲模样。
见到百里珍珠来了,屈逍还给了他一个俏皮的笑。
他应该已经知道,这些人不是为了欢迎他这个尊贵的皇族而来了吧。想起先前屈逍的话,百里珍珠的面上也浮现出怪异的笑。
“百里珍珠,你给我出来!”
百里珍珠心中一惊,知是对面已经有同僚认出了他,便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没用的东西,潜到山寨这么多天,连一点有用的讯息都没反馈回来。”为首的是捕快头子,见了百里珍珠就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一阵好骂。
山寨里的众人一听此言,顿时炸开了锅。原来此人看似忠良,其实却是卧底,当下群情暴怒,各种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
两边都在骂自己,百里珍珠哭丧着脸,垂首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大本营中,一声不吭地迎接着同僚们齐齐扫来的鄙视的目光。
这才是属于他的角色,他早已习以为常。他的生活,终于可以回到正常。再也不必对某个人的名字心心念念,再也不必为了某个人而做出违背己愿的事情。他的人生不正常了这么几天,全是因为某个人。
可是,他可以对他的同僚们熟悉的幸灾乐祸的脸和世俗嘲笑的眼视而不见,对他们粗鲁浅鄙的讥讽充耳不闻,只是,他的心,却前所未有地空洞起来。
只是三天,却已经恍若隔世。
好怀念……怀念那双纯真的眼。
刚刚离开她,就已经开始想念。
而耳边,官府的耐性已经到了极限,谈判似已崩裂,捕快头子右手一挥,声音极是雄武有力:“兄弟们,上!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抓了就有赏!”
百里珍珠心中一惊,穆亲王还在山寨,他们怎么就敢下死令?
——难道他们竟不知道王爷在此?
两边的人群都骚动起来,官兵们已经忍耐了多时,听闻此令,立刻如被惊动的蜂群般,乌泱泱地涌了上来。
“谁敢妄动!”一个极为清亮的声音在众人顶上响起,一道墨色的影子破空而来。
话音未落,人已翩然落地。面目极为俊美的男子居中而立,狭长的凤眼里眸光闪烁,形容坚毅而决然。
捕快头子一愣,继而面色阴沉道:“你算什么东西?给我上!先干掉这个拦路的!”
他这一声喊,如同破雷般惊醒木立的众人,重又蠢蠢欲动起来。
“铿——”端木夕雾右手宝剑出鞘,青光似莲,剑光所及之处,冲上来的人惊愕地发现,自己的胸前掠过一道狭长的剑痕。如闪电般稍纵即逝。
然后,那剑痕划过的地方,衣料忽裂,殷红的鲜血随之汩汩而出。
所有负伤的人眼中,俱是不可置信的神气。他们不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同时伤七八人。
所幸那伤口虽然出血,却只是伤及表层肌理,并无一人受重伤。
“若是有不怕死的,就尽管上来。”端木夕雾缓缓道。
青衣似墨,声冷如霜。
果真再没有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