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走出门。
关上门的一瞬间,听见沭阳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口中咒骂个不停。
“你给我说说清楚,这个呆傻傻的女人,是谁?”
我疾走几步,不欲让自己听见更多这个令人心浮气躁的声音。
又或者,我只是想让乐钰少难堪一些。
下得楼来,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已经逼近黄昏了,路上的行人渐渐地多起来,不时有食物的香气从街道两边的小食摊和饭馆里传过来。
肚中一阵饥饿,想起自己还没吃饭,便随便进了一家面馆,叫了一碗阳春面。
面馆里的人很多,我后面的桌子坐了一大桌人,一边哗啦啦地吃面,一边大声地说着闲话。
有一人显是腮帮子里塞满了面,含糊不清道:“听说没有,今天雁安城里可出大事了。”
立刻就有人来劲了,问:“什么大事?说来听听。”
爆料人见有人感兴趣,吞下喉中的面,神神秘秘道:“就咱这街道,隔几条街,有一处特别像样的大宅子,知道不?”
听众一迭声地应道:“知道知道,光见那宅子漂亮了,不知道住的是何等人物。”
爆料人明显是说得兴起了,拿筷子脆生生地敲了下桌子,声音提高八度,如说书般抑扬顿挫道:“何等人物?你们猜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来!嘿嘿,我今儿可算是亲眼见了!就半个时辰之前,一群官兵呼啦啦地窜了进去,那速度,那叫一个迅雷不及掩耳。过了没一炷香的功夫,这些官兵又哗啦啦地出来了,一人手里提溜着一个醉成稀泥的家伙。我还当是逮恶人呢,谁知他们手中提溜着的,都是些身着官服的大人物啊!那都是平时咱们这些泥腿子想见也见不着的京官啊!”
话说到这儿,又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还有件更刺激的,除了这些人模狗样的京官,一同出来被揪出来的,还有一大帮子漂亮的小娘们,一个个穿的那叫一个暴露啊……”
爆料进行到这里就算完事了,接下来这群人的谈话,就主要集中在对京官和小娘子在宅子里所做之事的猜测上了,怎么说、说什么的都有,反正是极尽YY之能事,让人不得不承认,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想象的力量也是无穷的,群众的想象的力量,那更是无穷中的无穷。
我便自动把耳朵消音,潦草地吃着阳春面,想着,乐钰办事的速度可真叫快。
正文 第五十章 瘾(二)
人在客栈,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竟没声没息地就将韩大人设的鬼窝给端了,这样的效率,实在令人咂舌。
想到自己的兄长这般能干,脸上禁不住笑意岑岑,原本平淡无滋味的阳春面,吃起来也格外鲜美,望着面汤上漂浮的葱花,一时间竟食欲大好,吃面从来不喝汤的我,竟端起面碗来,咕咚咕咚地喝得叫一个痛快。
“喂喂,这位美丽的小姐,几天没吃饭了?你家里人是饿着你了还是怎么着?”
略带不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而且还耳熟得不得了。
我放下遮挡住眼皮子的碗,乐添瞪眼坐在我对面,手里拿着一双竹筷,大声地在桌上敲来敲去。
对于这家伙的神出鬼没,我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我掏出手绢,慢条斯理地擦着唇,研究着他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
这家伙,情绪变得比迅雷还快。还记得从蔷薇茶馆里把我领出来时,他脸上的春guang都可以照亮一片河山了,从遇到乐钰开始就变了,这下子更甚,绷得跟什么似的,好像有人欠了他几千几百两似的。
我不动,敌也不动,乐钰单方面地瞪了我一会子之后,终于觉得没趣,黑着脸道:“这面是有多好吃啊,馋得你要连碗端?你正对面可就是大街,大街啊!作为我乐添的姐姐,怎么能这么不顾及公众形象呢?”
我嗯嗯啊啊地应着,心不在焉地道:“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眼睛却一个劲地往街上看,乐钰说过一会就要来找我,说不定现在就要来了。
乐钰的脸色更加不快起来,皱着眉看我半天,忽然端起桌上我没喝完的面汤,一仰脖,喝了个干净。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太阳并没有从东边落下,可乐添竟然会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面馆,喝一碗色香味俱不全的阳春面的残汤?
“难喝!”他喝完汤,气呼呼地把碗摔在桌子上,“做出这么难吃的面汤,老板可以去死了!”
他一向中气足,嗓门大,这一嗓子,引得四座纷纷探看过来,报以好奇的目光。
我擦了擦头上的汗,压低声音道:“难喝你还喝?”
他反问道:“你也知道难喝?难喝你还喝得那么开心?”
我一时语结,这是什么逻辑?见他这样无理取闹,便不再纵容着他,嗔道:“有什么不高兴的就直说,又不是小孩子了,哪来的这么多脾气?”
他郁郁不言,只拿了自己的丝帕使劲地擦那油汪汪的桌面,擦了一会儿,狠狠地将那丝帕丢在地上,跟它有世仇似的拿脚使劲磨,嘟嚷道:“踩死你,踩死你!”
我哭笑不得:“你要踩死谁啊?”
“谁要把你带走,我就踩死谁!”乐添抬起头来,目光惊人地雪亮,雪亮的恨意。
“额……”我似乎有点转过弯来了,“可是,并没有人要把我带走啊。”
他依旧维持着那种愤恨的眼神,只不过眼皮子趁机眨了眨:“真的吗?可是我一看那个人渣的样,就知道他不会放过你的……”
我头疼起来:“什么叫放过我啊,我说过,他是我亲哥!”
他不依不饶:“亲哥也不行!”
“不错,他的确是恳请我回家了,可是我并没有答应啊。我对他说,我跟你还有加菲,已经有一个很幸福的家了……”
乐添还是睁着那双清秀俊美的冰眸,只是,眼中的光芒,还有脸上的表情,却在一点一点地变得柔和起来,嘴上犟道:“谁要跟那只肥猫做家人啊!”但口气已经开始变得如小孩子的撒娇一般了:“姐,你没有唬我哦?”。
“绝对没有。”我伸出右手,三指朝天,一脸诚恳,“我发誓,就算敌人威逼利诱,我也决不投降。”
这话立竿见影,话音未落,某人已经如猫一样地悄然蹭了过来,坐到了我身边,忽闪着一双恬静无辜的眼睛,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姐,你说得对极了,谁要是妄想拆散我们姐弟,谁就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谁是你们的敌人啊?”随着微带着笑意的温润男声,一个挺拔的身影逆光出现在门口,虽在阴影里看不清面目,但听声音,看身型,就知道是乐钰了。
“啊……没有谁,我们说笑呢。”我脸上微红,不知道方才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抱歉,来得不巧,打扰你们的温馨时刻了。”乐钰含笑说着,欺身向前,在方桌边坐了下来。
我干咳两下,立刻端正坐好,乐钰则哼了一声,欺身抱臂站在我身后,横眉冷眼。
乐钰却仿佛没看见他似的,自己要了大碗茶,既不计较茶色,也不计较碗边的裂口,端起来一口气喝了。
虽然看不见站在身后之人的脸,但是我能想见,遇到这么毫不讲究的人,此刻他的脸该有多臭和多不屑,甚至已经清楚地听到了他从鼻孔里发出的轻蔑之音……
乐钰却视若不见,置若罔闻,一口气喝了三大碗茶,举起袖子,以十分养眼的动作擦了擦嘴,对我道:“薇儿,有件事,我正不知如何解决,谁知你恰恰出现了,或许你能帮我的忙。”
我听了,煞是意外:“我手无缚鸡之力,有什么能帮上你的?”
乐钰踌躇不语,只抬眼看了乐添一眼,目光中似有防备。
我心领神会,忙道:“没关系,乐添是自己人。”
“谁稀罕听?”倒是那家伙,自己先沉不住气了,一甩手,几个大步跃至门外,却不曾走远,只在街上临近面馆的地方来来回回地晃着。
我对乐钰笑笑:“别管他,小孩子脾气。”
“你这个认的弟弟,可有趣得很。”乐钰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乐添,唇上勾起一丝若有所思的笑。
我担心他识破乐添的身份,忙敲桌子道:“喂,说正事吧。”
乐钰点点头,原本柔和悠闲的神色,逐渐变得肃穆起来:“刚才沭阳公主的样子,你也瞧见了。你不要看她这样,她从前是很好的,沾染了五毒散后,才渐渐蜕变的。她对这东西,依赖很深,远超过你方才在韩大人的府邸见过的那些人。这次事情闹大了,死了人,圣上恐怕要下令禁止生产五毒散。可沭阳是公主,五毒散的配方也不难凑齐,只要她想要,还是可以无休无止地用下去。我担心,长此以往,她的身体恐怕会垮,这是我不愿见的。她沾染五毒散的原因,我倒是很清楚的,所以我现在想竭尽所能,为她驱除心魔。心魔除了,或许对五毒散的依赖也就消除了。”
我忍不住皱眉:“沭阳公主固然很可怜,可是我,又能为她做什么呢?”
白日里的最后一丝阳光从大门洒进来,空气依然是微微发热的。
乐钰眨眨眼,舔了舔干燥的唇,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你从前在祠堂里,不是解救过很多困顿的人么?”
我本能地想要否认,原本前倾的身子也禁不住坐直起来,摆手道:“胡说,哪有的事?”
乐钰什么也没说,只是右手食指顶住鼻梁,嘴角的笑意愈盛,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样子。
我脸一红,聪明如他,可能早已猜到了惯于藏身在观音像后的我,很有可能就是当年那个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息心童子……
可是我,还是不想承认……因为这样被人看穿,真的很窘,很没面子的说……
“好啦,乐薇。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你的那点小九九,我几百年前就很熟悉了。”
热气氤氲的空气里,乐钰的声音柔腻温存,如梦似幻,带着榆钱的倾向,仿佛将那些青涩的岁月,一并带到了这小小的面馆。
一时间,似乎没有理由再否认了,或者毋宁说,不想让这样温柔的声音,因为我的缘故,忽而染上失望的情绪。
我垂首,无力地点头:“好了好了,我认了。”
乐钰低低地“嗯”了一声:“我就知道,你看起来像不温顺的野猫,其实骨子里,还是很乖的。”
或许是因为天气闷热,而那三杯大碗茶又不够清凉,没有给予他的嗓子很好的滋润,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偏偏是这样沙哑的声音,让我的心狠狠地跳了两下。
天啊,乐薇,你在想什么,脑袋有毛病了吧你。
就算这声音再性感,发出声音的人是你哥,是你哥啊。
我暗中骂了自己一声花痴,开口说话,偏偏发出的第一个音节又破了音,尴尬的要死。
顺手抓起桌上的随食赠送的凉白开,倒了一小杯,没滋没味地吞了下去,然后清了清喉咙道:“既然是你委托的,我一定会尽力。不过在我帮你之前,你必须交代清楚,你跟沭阳公主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乐钰听了,有一会儿没说话,只是笑。忽然歪了头,如望孩童一般望着我,一脸真纯。
而我分明看到,他那双琉璃般的清澈眸子里,染映出一个无辜而窘迫的我。
好像回到童年,那时候,我们就是用这样纯真的眸子,无邪地将自己的影像投入对方的瞳孔之中吧。
然后,我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又轻又远:“我和沭阳,你觉得是什么关系?”
我瞪眼看他,梗着脖子道:“情人喽,我又不是瞎子。”
在他面前,我忽然变成了乐添,他变成了我。
这可能就是,年龄的差距在作祟吧。
正文 第五十一章 瘾(三)
“你这脑袋,果然转得比一般人快。”他倒不急着说是或否,只是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稍稍用力地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可惜,转错了方向,白转。”
不知怎么的,听他这样说,我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若他坦承跟沭阳有着暧mei关系,那么他今日的御前行走,就难免不清白。在我潜意识里,毕竟是不希望他成为那种倚靠女人而上位的人。
不过,除了这个以外,我心中的雀跃,似乎还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只是,这样的原因,我不愿意去深想罢了。
可是,若真如他所说,与沭阳之间关系清白,为何沭阳会对他那般依赖,甚至于对我的出现那般深恶痛绝?
这应该是吃醋的女子对臆想中的情敌才会有的态度吧?
我犹自沉溺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那边,乐钰淡淡地开口了。
“我只是,长得很像死去的驸马。”
嗯,驸马?
我本能地预感到这又将是一段不寻常的故事。
“很多时候,尤其在服用完五毒散之后,她都会把我当做已经死去的那一位。我知道,她内心其实是清醒的,因为就算在最为迷醉的时候,她也一直唤着我真实的名字,从来不会把前夫与我混淆。”
这下,我当真是吃惊不小,却不时因为她已婚的事。沭阳公主看起来的确很年轻,但论年龄,怎么也有十七八了,在这个时代,女孩子满了十四便可以出嫁,所以沭阳结婚了,并不让我觉得意外。
让我意外的是,她给人的印象,是那样轻狂凉薄的女子,怎么会有如此痴情的故事?
乐钰的眉间,小时候我所乐见的那种轻愁重又出现。只是这一次,他的唇角不再与之对抗地翘起,形成令我百看不厌的的俏皮画面,而是,微微下沉。他眼中的悲悯,原本藏匿在眸子之中的,此刻也一点一点地泄露了出来。
他对沭阳,不是全然无情的。
尽管当着沭阳的面,他一定不会把对她的同情,这般鲜明无遮掩地表现出来。
“她与驸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深意笃。从前的沭阳,日夜与驸马。鲜亮得犹如晨曦下的露珠,初夏的樱桃。自从驸死后,她一夜之间便枯萎了,原有的鲜活消失殆尽。我已经无数次把她从这种乌烟瘴气的聚会中抱出来了,每一次她都要用大量的五毒散,她对这种药的用量,是一般人的三倍甚至五倍以上,这样的肆无忌惮,使得她越发沉迷,不能自拔。我找到她的时候,没有哪一次她不是喝得浑身滚烫,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关于她与驸马的过往,我虽然从来没有过问过,可是,若非是因为心中藏着莫大的痛苦,尊荣富贵的她,又怎会这样自暴自弃?许多人喝醉了都会言语失控,把藏在心底的秘密说出来,可是沭阳不是。她醉得越深,心门就必得越紧,尤其关于过去的那些事,她一个字也不提。现在的她,只好像一个宴会动物,终日沉溺在各种王公贵族的聚会之中,仿佛不知道疲倦一般。可是,这种对身体挥霍无度的生活,一个弱女子又能支撑多久?方才我在客栈里给她听脉,她的脉音,又虚弱杂乱了不少。若不赶快让她戒了这五毒散的瘾,我只担心,沭阳很快就要葬送掉自己了。”
乐钰的担忧,清晰地写在脸上,可我的疑虑,却不得不说出来。
“从前在祠堂的时候,我总是悄无声息地藏匿在观音像后,说是给人解惑,其实被动得很,只想是姜太公钓鱼一样,逢着偶尔有人愿意在菩萨面前吐露心声的,我便尽力帮帮忙,如此而已。”
乐钰的眉毛微微聚拢:“你的意思是说?”
我不忍看见他眼中的落寞,垂眸道:“如果公主对过去的事讳莫如深,绝口不提,我纵然想要帮她,也是无计可施。”
正说到这里,一个猫一样轻盈的声音从外面窜了进来,大喇喇道:“谁说无计可施?姐,你不是有本怪书么?”
我抬眼,看见乐添那家伙叉腰站在那里,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我额上黑线再生:“呃……你偷听我们说话?”
乐添愕然:“偷听?你们根本没有在控制音量啊!若说我偷听,这整个面馆里的人,又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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