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致命的污点,是……”
我只觉得喉咙发紧,简直不敢往下说,也不敢往下想。
“据他同乡所说,他本名其实不叫性德,也不姓张,而是叫王知书。因他母亲是一个非常强势的人,性子极为孤僻的,也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成日里只是逼他念书,为着逼年纪尚幼的王知书做用功,头悬梁,锥刺股,样样都给儿子用上了,简直到了不通人情的地步。而他年纪小,大抵是因为无从反抗,便逐渐地变了性格,不知何时患上偷偷摸摸的毛病,每次被乡邻告发,都会遭母亲痛打。从此与母亲关系越发冷淡,只是一直倒也相安无事。在考取生员的当天,他母亲忽然之间一夜暴毙。本来乡邻只以为他母亲是得了急症,还是细心的仵作察觉不对劲,再一检查,才发现在她的喉管里,梗着一个顶针箍。仵作从她身上的伤痕,得知她并非自杀,而是死于他人之手。等这些疑点被发现了,乡里人要找他兴师问罪时,他却已经杳无所踪,不知遁往何处去了。更离奇的是,从他母亲咽喉中发现的那个顶针箍,本来好端端的保存在仵作家里,却不知被什么人盗走了,又过了几年,他母亲的坟也被人掘了,尸骨不翼而飞……真是骇人听闻。我想,做这两件事的人,除了张性德这个变态自己,也没有其他人选了吧……”
顶针箍……
听到这三个字,我只觉得周身的血液发凉。
被盗走的那个顶针箍,就是张性德口口声声用来孝敬母亲的那个顶针箍么?就是他同我说话时,手里不停摩挲着的那个顶针箍么?
他口中传递爱的,原来竟是杀人的利器。
鬼使神差地,我又想起联想到那个暗室里那个骨灰盒状的匣子,以及那具不翼而飞的尸骨,于是连呼吸也变得不顺畅起来。
乐添没有觉察到我的异样,仍只是津津有味地讲:“姐,你猜怎么着?张性德这件杀人案又被翻出来了,最近在京城里闹的沸沸扬扬呢。估计这次,怕不是削职这么简单了,难为他还有心到我们茶馆里去喝茶,偷什么劳什子杯子!”
乐添只把这事当做新闻来说,讲述的时候未免带了幸灾乐祸的口吻,可我听在耳里,只觉得一颗心愈发地沉了下去。
偷东西,或许只是他转移压力的方式吧。从前是,现在也是。
我失落了好久,待快到家的时候,才想起来问乐添:“瞧你说得这么绘声绘色的,从哪儿听来的?”
乐添揉了揉鼻子:“从他第一次进茶馆,我就发现啦。他身上的衣着,看似讲究,实则拓落得很,根本不是一个礼部侍郎所应有的档次。我猜想他在官场上一定遭到了很严重的削职,我本来是没兴趣理会这种事啦。谁知一转身,你又跟他走了。我反正也要去找你,就去了他的宅子。找你不着,我自然要找人问啦。嘿,他家那个管家可着没什么忠心,我随随便便在他身上点了几下,他就吓得筛糠似的,连他主子八百年前的破事都给我抖了个干净。”
他说完,心有余悸地擦了擦汗:“我竟然让自己最亲爱的姐姐跟着一个杀人犯走了,真是罪不可恕。不过你也真是,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就跟着陌生男人走了呢?以后你要管好自己的腿,除非有我陪着,否则绝对不要随意乱走……”
我犹自沉浸在对张性德所作所为的震惊中,对他的话,只是断断续续地听了一些,对他的叮咛,也只是顺口嗯嗯啊啊地答应着。
当晚,我花了很多的时间,也不能让心神安宁下来。张性德所说的,和乐添所听到的,根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我忽而想到张性德陈述往事时,脸上如梦似幻的恍惚神情,一切便似清晰明朗起来。
或许,他的潜意识无法接受自己有这样不雅的癖好,便自欺欺人地将这偷盗的原始罪责,转嫁到无辜的母亲头上吧。
这或许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纵然勉强说服了自己,我仍旧摆脱不了他的故事带给我的浓重的阴郁感。
甚至连睡着了,我所做的梦里面,也都是张性德的影子。
我梦见。
年幼的他,将从邻人家里“拿”来的顶针箍,献宝般的交给母亲。
“娘,戴上这个,以后你的手就不会再被针刺破了。”
梦里的他,一脸纯真地仰起脸,讨好里,带了些许畏惧,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敬爱。
可是,母亲的脸,高高在上,却似罩在云里雾里般,看不清楚,辨不真切。
只听得雷霆般的怒哮,劈头盖脸地砸向兀自在憧憬娘亲笑颜的性德。
“你竟敢做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你叫我的脸往哪里搁?我让你好好钻研圣贤书,这就是你钻研的结果吗?不争气的畜生!”
声音冰冷而严酷,如同数九寒冬,房檐下突兀刺下的冰棱。
紧接着,长满了老茧的女人的手,朝着孩子的脸,狠狠地掴了下去。
孩子的脸上,立时多出了一个巨大的手掌印,孩子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害怕,甚至是绝望,那巨大的掌印,如同冷酷无情的五指山,将孩子之前带着喜乐的敬爱,深深地掩埋,到底。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反感,憎恶。
有殷红的鲜血,从孩子的嘴角缓缓地流了下来。
我听到一个稚嫩却凶恶的声音,无比清晰:“我就要惹你不高兴!就要看你生气!”
顶针箍,只是没有掺杂任何偷盗欲念的本能行为,可从此以后,孩子便一发不可收拾,随意的,恶意地去窃取邻人的东西。
等待他的,是母亲对孩子越发暴虐的身体摧残。
梦里的时间仿若也是黑白的,只在一瞬间。
考取生员的那天,孩子已经十六岁。从来高高在上的母亲,终于舍得从云端走了下来,给了孩子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拥抱。
“我的儿,娘花了半生的精力,终于把你培养成材了。”
母亲的老脸上流下两行浊泪。
面对母亲的拥抱和眼泪,孩子的脸上殊无表情,甚至,是近乎残酷的冷漠。
母亲尚无察觉,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儿啊,娘的下半生,就交给你了。你要将娘所受的苦,加倍地补偿回来啊。”
孩子的脸开始扭曲,直至变形。
“谁来补偿我受过的苦?谁来补偿我受过的苦?”
孩子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起初只是呢喃,慢慢地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竟变成了嘶吼。
“谁来补偿我受过的苦?你说!你说!!”
孩子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顶针箍,这些年来,这东西一直陪伴他左右,是他的梦靥,也是他的幸福。
他掰开极度恐慌的母亲的嘴巴,将这个承载了太多痛苦的东西,生生地塞进了母亲的喉咙。
惊雷闪过。
孩子的脸,已经狰狞得近似魔鬼。再找不到往日的一丝纯真。
…………
我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胸口如被砸了一块大石般地沉重,倚靠在床背,大口大口地喘气。
隔壁传来的乐添的鼾声,让我的心渐渐地安了下来。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怎么会?
真切地犹如自己亲历的一般。
我下意识地去翻枕头,什么东西也没有。
床单被褥下,也是一片空白。
我本不是容易产生执念的人,可此刻,似乎是被一股意念驱使,我披着外衣下了床,在床底下堆积的箱笼间,细细地翻。
都是一些寻常的东西。
翻到最后一个放置旧物的木箱时,一本书“啪”地掉了出来。
我捡起来看时,赫然印入眼帘的,是一句很文言的话:“吾心无鬼,鬼何以侵之,吾心无邪,邪何以扰之,吾心无魔,魔何以袭之……祝由之术,亘古有之……而至今已入邪道矣……”
竟是许多年前,我在街上无意捡到,并于在乐府的祠堂里逗留的期间,曾费心钻研过的那本怪书。(参见第十六章《祠堂惊变》
难道竟是它,让我的睡梦和张性德的人生重叠了起来?
这个念头只是一瞬,可奇怪的是,这个本该被归为荒谬的想法,并不让我觉得排斥,反而觉得,很能说得通。
或许,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吧。
而我隐约地觉察到,我的人生,至此可能会有新的变数了。
——————
这章内容可能迥异于之前的温情风,大家可能会觉得有点不适应~不过没关系,不是每个故事都这样阴郁的~
从这一章我们学到了什么呢?呃,大概,大抵是,大人们,不要冷酷地对待自己的孩子吧,孩子们是柔弱的存在,要温柔,一定要温柔地对待……
今天白天在街上看见一个男人,狠狠地踢了自己正在哭叫的小女儿一脚,仿佛那不是他女儿,是个装米的麻袋一样,小猫到现在心里还在发堵,好像那一脚被踹在了自己身上一样。
郁闷!
正文 第四十四章 High过头的大人们(一)
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生,好容易捱到天亮,我拿着书去庭院里坐了研究,却依然感觉和若干年前一样,自己的古文并没有进步,上面那些繁复的文字,还是让我看得头大。
正要放弃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拖长的呵欠。
紧接着,一个略带薄责的声音响起:
“姐,早晨湿气重,你坐这里也不怕伤了身体?”
我还来不及回头,肩膀上已经被搭上了一件外套,手上的书也被某人不打招呼地抢了过去。
嗯,乐添这家伙,对所有经过我手的东西,都充满了好奇。
我转过头去,看见他大咧咧地分腿倚在门槛边,带着一脸好奇状,哗啦啦地翻着书。
“唔……这是……”我试着想要解释一下。
“不是正经东西啊!”那厢,他已经得出了结论,并开始狐疑地发问:“姐,你从哪里弄来的这破书?邪门的很呢。”
“邪门?是了,如果不邪门,我也不会被这东西搞得睡不着觉……”我小声地嘀咕着。
乐添似乎来了兴趣,微微眯起眼睛,将目光停驻在手上翻到的那一页看着他入神的样子,我禁不住微笑,这个年纪的小孩,就如加菲一样,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
他坐在那里看书,我坐着这里看他。
不时有微风将零碎的,或微红,或雪白的蔷薇花瓣吹散,拂过他的脸庞,他却早已全神贯注进了书中,只是任那花瓣落在书页上,迎风微动的长发中。
花一样的时光,花一样的人。
如此静好的时光,让我心中仅余的一点烦恼,渐渐消散殆尽。
未几,这宁静,却被加菲略带嘶哑的叫声打破了。
“喵……喵……”
我闻声抬手,见加菲正兀自端立在墙头,一声雪白的皮毛,在晨光的照射下,连毛尖都带了莹润的光泽。
大概是因为春天来了,加菲开始忙于“外事”,我已经一连好几天没见着它的猫面了。一见之下,自然分外惊喜,连忙“咪咪”地唤着,顺势张开双臂,准备迎它入怀。
谁知,加菲只是自顾自地在墙头来回走着,四只毛茸茸的猫腿频繁地捯饬,一双琥珀色的猫眸异常转来转去,,口中兀自在喵喵地叫个不停,声音嘶哑而高昂,如被拉断了的二胡弦子发出的声音。
虽然为雄性,但加菲一向是只温吞而乖巧的猫咪,这样的亢奋,倒是我从没见过的。
这……就算是春季,一只猫也不要快活到这样的地步吧?
乐添本就不待见加菲,此刻更被它刺耳的叫声扰乱了看书的清净,便站直身体,看了一会猫,又看了一会我,怒目对着猫道:“长了个猫样,其实跟老鼠有什么区别?饿了就回来吃,没事就在外头寻欢作乐,回来之后还有人等着抱。做一只猫,是不是太惬意了一点!”
说罢,拿起书甩手进了房间,似乎不欲再见加菲一眼。
我则留在原地奇怪,本来是义愤填膺的指责,何故在我听来,会有酸溜溜的味道?
不知道他这小孩儿心性,什么时候能改掉。
我对自己笑了一笑,我转过头去,继续唤加菲。
谁知,这不唤倒好,加菲仰起玲珑的猫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带了长长颤音的“喵呜”之声,嘶嘎难听,叫声中竟有着说不出的亢奋,然后,竟四爪失蹄,一头从墙上栽了下来。
我看得清,连忙上赶两步,将坠下的加菲牢牢抱在了怀里。
待到了我的手,看清加菲的情状,我才吃了一惊。加菲的身子竟在不停地颤抖,四条小毛腿儿齐齐地拢在一处,笔直僵硬地向前抻着,而更要命的事,它的眼睛虽然睁着,可原本清亮的琥珀色的眸子却已变得浑浊发红,更兼翻了一半到眼皮里去,只路出半个瞳仁和微微发红的眼眶。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道是加菲吃了老鼠药中毒了,才会有这样的异常症状。
脑中也一时没了主意,只是一遍遍地用手摸它光滑雪白的皮毛,一遍遍地唤它的名字。
加菲的身子在颤,我的手也在颤。
正在慌乱间,乐添从斜刺里冲了出来,紧张地扶住我的肩,连声问道:“姐,你怎么了?怎么声音颤得那么厉害?”
我茫然无措地抱着加菲:“我声音颤了吗?哦,加菲中毒了,我要带它去看大夫。”
说罢,转过身就往院门走,脑中仍是一片空白。
“这城中,哪有可以给猫看病的大夫啊?”一道淡青色的影子从身边疾掠而过,眨眼间,乐添已经堪堪挡在了我面前,伸出一根小指,微微拨了拨加菲的眼皮,“姐,你别慌。我看加菲的症状,倒不像是无可救药。”
我如见到救星般,抓住他的袖子:“怎么说?”
乐添皱皱鼻子:“你看你,一只破猫而已,至于紧张成这样——”
大抵是看我神色忧虑,后面抱怨的话,乐添终于还是忍了下去,又俯身察看加菲,他动作极其优雅,而且,一直与加菲之间保持着可观的距离。
看了一会,大声地“嘁”了一下,脸上的不屑越发明显,只是,待把脸转向我时,又是和颜悦色了:“姐,你站这里等一会。”
说罢,极快地进门去,未几,又手拿了一个舀水葫芦瓢来,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便一把探向我怀中,揪着加菲的顶花皮将它拎了过去,然后又以极为迅捷的手法,将瓢一股脑儿地扣向加菲。
加菲顿时发出一声短促而有力的尖叫。
“喵呜——”
水瓢中还能盛什么?冰凉的水罢了。
他竟然拿凉水浇了病入膏肓的加菲满头满身!
我反应过来,惊呼一声,待要去接过加菲对它实施保护,乐添的手一松,加菲跌落在地,可是,原本在我看来已经奄奄一息的它,身体竟像是安了弹簧一样地原地弹了起来,伴随着一迭声愤愤不平的猫叫,加菲飞快地窜了出去,几秒钟便消失在我的视野。
“这……”我看着加菲消失的墙角,目瞪口呆。
乐添则半是安慰,半是好笑地看着我:“姐,你就是太笨了。那死猫眼中有淫色,分明是爽到翻白眼;而它的四足颤抖,也是因为爽过了头,才会出现的抽搐啊。”
我自然是无法相信:“不会吧?一只猫要受到怎么样的刺激,才会失态成这样啊?”
确实,养猫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任何一只猫有过这样的异常,很明显,加菲一定是受到了外力的刺激,才会有方才的反应。
乐添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对猫的感官世界并无研究,无从发表意见,顺便丢过一片手帕来,给我擦额头的薄汗之用。
正在这当儿,原本虚掩着的大门,忽然被撞开了。
一个身着赭黄色绸缎宽袍的肥胖男人,顺着被撞开的门,一头栽了进来,我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扶他一把,却被乐添拉住了。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猜,身体失去重心的男人,一下子扑倒在地,下巴与鹅卵石的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摔了个嘴啃石。
而这人倒下之后,眼眸上翻,手脚微微颤抖,整个人如同失控一般,一时根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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