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柱低头一阵大吐特吐。兰厅里的动静引得旁边耳房里亮了灯,不过片刻,弦歌慌慌张张推门出来,一见蒋世友倚在栏边弯腰呕吐,她心下一惊,忙过去将他扶住:“三爷,你怎么了?”
蒋世友好容易止了吐,定定神,两眼直冒金星,那股燥热之气已然消散无踪,然而怒火却更盛,隐隐有股恨不得毁掉全世界的冲动,这样狂躁到近乎失控的感觉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陌生又可怕。他咬咬牙一把推开弦歌,低声命道:“去,把屋里那个人找个地方关起来!”声色俱厉,怒气横生,把弦歌吓了一跳,她呆了呆,立刻唯唯诺诺道:“是,这就去。”转身要去屋里,眼角余光看见佳玉也赶忙出来了,于是弦歌使了个眼色,要她过来照顾三爷,佳玉点头会意,弦歌略放了心,匆匆去了。
那边弦歌入了兰厅,这边厢蒋世友离了廊柱,跌跌撞撞往前走去,佳玉见这架势,既不敢怠慢,又不敢过分靠近,只得跟在一两步后,随着他在昏暗的月色下仓皇而逃。
周韵这晚睡得不甚安稳,正辗转翻身时,忽听到外头敲门声,她疑惑起身,点了蜡烛启门一看,却见蒋世友面色如雪般站在门边,佳玉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的憋闷样子站在旁边。周韵吃惊道:“发生何事了?”佳玉不敢开口,只好拿眼睛去看蒋世友,周韵狐疑地上前扶住蒋世友的胳膊,触手冰凉且微微颤抖,隐隐湿凉之气未散,凑到近前才看清他发际犹在滴落的水珠,她心中一紧,忙将他扶了进来。
蒋世友半垂着眼,一动不动任她拉动,由着她轻轻擦去额头水珠,扶到床上躺下盖上薄毯,他眼睛一直是半睁着,不肯闭眼睡觉,一只手握住周韵的手不放她离开。周韵满心不解,也只好坐在床边守着。佳玉侯在一旁,神色不宁。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人睁着的眼睛缓缓闭上,呼吸安稳下来,似乎睡熟了。周韵又等了一会,这才悄悄放开手,带着佳玉去了侧厅。
天边已经淡淡鱼肚白,快要天光的时辰了,大半夜没睡,周韵却无一丝睡意,她一进侧厅便转身问道:“三爷这是怎么回事?”
佳玉早憋了一肚子话,忙竹筒倒豆子般劈里啪啦说道:“刚刚不知怎么了,三爷踢开兰厅的门就出来了,扑在廊子边上呕吐不止,又叫弦歌姐姐去把兰厅里的人给关起来。再然后就跑到净房里狠狠冲了个冷水澡,最后就来了奶奶这里了。”她心里也是十分好奇,不知兰厅里到底还有什么人能引得三爷这样失控,又不好直接问,只得悄悄抬眼看周韵脸色。
果然她脸色一变,立刻沉了下来,皱着眉头缓缓坐在屋内椅上。佳玉心里好像看见什么稀奇事的小孩子一样,忍不住的有些兴奋。却不料周韵微一思索便抬头对她道:“你去正房里好生照顾三爷,把冰盆撤掉一些,让屋子里别太凉了。等会儿露桃来了叫她去和苏进家的说派人送几样补品去老太太那里,就说我身体不适,今日请安来不得了,等好了再来请罪。再去把大夫请来,就说为我请的,其他的别多说。”她语调舒缓,与平时无异,佳玉一听没得热闹瞧,不禁有些失望,她有些不赞同这做法,试探着问道:“瞒骗老太太,这样……不大好。”
周韵本来微沉的头慢慢抬起来,静静看着佳玉,佳玉心跳一停,立刻冰凉了一半,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好匆忙低下头,错开和周韵的视线交汇。两道冰冷的目光直直射向佳玉身上,过了一会,周韵淡淡道:“你若是觉得不妥,这会儿过去禀告老太太也无不可。”冷冷的意味听得佳玉一惊,她忙跪地道:“佳玉不敢。”
周韵徐徐起身:“不敢就好。老太太那里我自会去解释,你做好自己分内事就行了。”佳玉忙应道:“是。”周韵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闪身往兰厅而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下)
这个看似与往常无异的拂晓,处处都透露出一丝紧张。
后园里一处僻静小厅,周韵一身家常素色衣衫,简单发髻端坐在堂上,慢慢拨动着茶盖,弦歌捧着托盘立在一旁。屋内门窗紧闭,角落放着冰盆,光线有些昏暗,几上一支蜡烛慢慢摇曳。
刚抿了一口茶水,门外有人低道:“三奶奶。”弦歌听了,忙走过将门打开。
苏进家的一步迈入,后头几个婆子推着菊芳进了屋。菊芳身上胡乱披了一件外衣,发丝散乱在耳边,面容憔悴,目光呆滞,就这么被推搡到了厅中。
她被白妈妈猛力一惯,险些跌倒,跌撞了几步,险险稳住身子,一抬头,恰看见周韵微垂双目,慢慢品茶。不知为何,菊芳看得心里猛然一惊,全身乍凉,忍不住退了半步。后头妈妈们早看她不顺眼,此时便索性一脚踢在她膝窝,将她按跪在地上。
门咿呀关了,窗外透入淡淡白光,屋内蜡烛火焰显得更加暗淡。
苏进家的嫌恶地看了菊芳一眼,上前一步,道:“回三奶奶,事情都查清楚了,芳姨娘把东西藏在她里屋的壁柜里头,钥匙以前是翠珠拿着,翠珠走了之后就没给别人了,这两个丫头都不知道有这东西,昨晚是芳姨娘说想见三爷,就让两个丫头一个望风一个扶梯子,从围墙外翻了进正屋院子。”
周韵听了,轻轻巧巧把茶盖合上,淡淡道:“芳姨娘,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苏进家的恨道:“这还不止,她还有桩更大的事呢。”她从身后一个妈妈手里拿了个包袱,随手打开递了过去,“这是外头放高利贷的契票子,我粗粗点了点,足有上千两的银子。是从芳姨娘壁柜的暗盒里发现的。”
周韵目光一顿,伸手将那叠票子接到手里翻看了一番,随手放了回去,对菊芳道:“芳姨娘,你还有什么话说?”
菊芳抬起头看向周韵,目光一眨不眨,忽而笑道:“成王败寇,这句话还是姑娘教我的,如今这局面是我心计城府不如姑娘,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原是周韵的陪嫁丫头,如今一声姑娘,倒显得有几分滑稽意味了。
苏进家的怒喝:“放肆!在主母面亲居然这样无礼!”
周韵轻轻摇头:“算了,不必和她计较。苏嫂子,你把她这些事情一字一句记下来,让她和那两个丫头签字画押,再把供词送到老太太那里去,看老人家怎么。”菊芳大小也是个姨娘,半个主子,自己不过初初当家,想要处置她还是请示老太太的好。
苏进家的自然明白这层意思,她低头应道:“是。”
菊芳却愣了愣,忙摇头道:“不,不,我不会画押的,我要见三爷,我要见三爷……”说着站起身就要往外扑。那几个壮实有力的妈妈忙七手八脚将她制住,按在地上。可她口内仍是大喊大叫,刺耳得紧,白妈妈恨极,随手在旁边小柜里寻了一条黑漆漆抹布团成团将她嘴堵了。
菊芳口不能言,手脚动弹不得,终于认清了形势,她一双水汪汪大眼泪珠盈盈,求饶般回看向周韵。若是丑事不出门,怕还有退路,可真要是捅到性烈如火的老太太面前,只怕就没有活路了。
周韵看她披头散发,满面泪痕鼻涕,一身尘埃灰烬脏污不整的丑态,有些恹恹地移开目光,徐徐叹息一声,对苏进家的道:“其他几位姨娘那里,不必细说什么,若是有空,就派人去叮嘱一番,就说最近府里事多人杂,让她们各自约束行为,各安本分就好。”苏进家的目光一闪,应道:“知道了。”菊芳全身松懈下来,彻底绝望了,指望其他人去蒋世友面前为她求情,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可如今,周韵是要绝了她唯一的希望。她知道周韵是起了杀机,自己再难逃过此劫了。
这里交代完毕,周韵也不再多看地上那人一眼,匆匆离了小厅,往正房院子去了。
屋里燃着安息香,济世堂的刘大夫刚刚诊过脉,正在外间桌边写方子,屋里蒋世友沉沉睡着,佳玉安静在一旁伺候。见了周韵进来,刘大夫忙起身作揖,周韵敛衽回礼,低声问道:“刘大夫,我家三爷可还好?”
刘大夫忙道:“不碍事,不碍事,照着这方子吃几贴药,再好生休养几日,吃些温补的食物,也就无碍了。”周韵略略放了心,又命佳玉去取些凉水湃的果子来款待客人,屋里自有弦歌跟着伺候。
待佳玉离开,周韵便微松了眉头,低声道:“刘大夫,你与我说实话,我家三爷当真无碍?”昨夜蒋世友那面色惨白的模样犹在眼前,他本就身体不好,受了那样的药又泡了冷水澡,着实让人担心。
刘大夫知晓她的担忧,道:“三少奶奶不必担忧,三爷身子比以前好了许多,虽然这药性猛了些,好在解得及时,大处不甚要紧。只注意这两天暖着点别贪凉引发风寒就好了。”
周韵这才放下心来,又笑道:“刘大夫的妙手之能在秦楚都是有名的,我便信了你。可若是我们三爷有个什么不妥,我必叫人把你胡子都揪下来!”
刘大夫一愣,忙用手捋了捋胸前长长的白胡子,赔笑道:“三奶奶说笑,呵呵,说笑。”周韵忍不住低低笑了笑,眼光微动,又问道:“刘大夫最近可去过我娘家?”秦楚县总归就那么几处医馆名医,这位刘大夫是周家惯用的。
刘大夫道:“大前日去过一次,给小哥儿和吴姨奶奶诊治。”周韵忙道:“那我娘亲的病,到底如何?”
刘大夫抚了抚胡须,斟酌着用词:“这一两年,是不相干的。”周韵心头一沉,低头思量一番,道:“若是再请你去诊治,只管用最好的药,差价上照老规矩,由我来补。”四姨娘只让人少付药钱去抓些便宜药,周韵一直私底下出钱让大夫用好药,好在这药都是由医馆差人送给刘嬷嬷煎的,不经他人之手,自然也没让人发觉其中变化。
刘大夫心里唏嘘不已,口里道:“三少奶奶这番孝心,实在是难得。”周韵勉强挤出笑容,算是回应,眼珠转了转,又道:“只是这些到底是内宅事……”刘大夫呵呵一笑,抚须道:“老朽明白,今日是三奶奶身体不适,请我来瞧瞧,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周韵这才展颜轻笑。
佳玉着实离开了好一会才捧了果子进来,刘大夫的药方子也写好了,周韵笑送他离开,遣了人随去抓药。
忙了一早上,此刻日头早已升起,地上温度也迅速上升,走动便是一阵燥热。屋内的冰盆大多都撤了,只略剩几块取个凉意。蒋世友仍昏昏沉睡,睡梦中眉头仍紧紧皱着。周韵坐在床边,缓缓抹平他眉间皱痕。暗暗思忖该怎么同他说菊芳之事,她眼光微动,缓缓想来,从弦歌口中得知昨日之事,据说当时兰厅卧房里,菊芳又惊又惧,呆愣当场,地上圆凳也被踢得歪东倒西。虽说菊芳的行为极逾矩放肆,但一向温文的三爷因此而勃然大怒,未免有些太过反常。
蒋世友这一睡便是一整天,刘大夫交代过说他略伤了元气,多睡有助于体力恢复,是而周韵也没吵醒他,只小心喂他喝了几次药并一碗小米粥,药有凝神的作用,仍旧让他睡着。
苏进家的手脚利索,上午把事情都弄好了,带着供词去了西府老太太处,却直到晚饭前才回来,老太太没有别的话,只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按规矩来。只是务必今日就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周韵听了,低头沉吟不语,苏进家的大气也不敢出地侯在旁边,这样放高利贷的事以前不是没有人犯险,一经发现都是严惩,偏偏总有人经不住利益的诱惑,一次又一次泥足深陷。
菊芳身份有些特殊,她原是周韵的陪嫁丫头,如果蒋家将她驱逐,废了她姨娘的身份,那么她又被打回原形,仍旧是周韵的丫头,生死去留任凭周韵做主。
苏进家的来了这些天,对于菊芳与周韵的恩怨大致也清楚,她心里自然是向着周韵的,这样恶毒的丫鬟,或杀或卖都不为过。她小心看着周韵脸色,见她双眸低垂,唇角微抿,苏进家的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过了一会,只听得周韵低声叹了口气,道:“苏嫂子,你去备一份静神汤。”苏进家的愣了愣,垂首应了。静神汤名字虽好听,实际却是内宅里惯用的哑药,一碗灌下去嗓子如遭万千针扎,喉管重创,从此再不能说话。听周韵这口气,想是要绕过菊芳一命了。苏进家的虽然郁愤不已,却也不得多言。
待周韵在正房里伺候沉睡未醒的蒋世友又喝了些米粥,吩咐佳玉巧凤好生伺候,这才带着弦歌并其他几人往后园子去了。
仍旧是白日那间小厅,周韵已经沐浴过了,换了一身绣折枝玉兰的天蓝色长袄并浅玉色裙子,头上斜插一支玉钗。干净雅致的打扮,坐在那里低头饮茶。烛火通明照亮整件屋子。
白妈妈几个从旁边小柴房里把菊芳提了出来带到厅上,一天水米未进,又在柴房里受了整日酷暑蚊虫,此时的菊芳满脸红疙瘩,一身汗臭濡湿,憔悴狼狈不堪。她软软跪在地上,只有撑起身体的力气。
周韵眼如深潭,波澜不惊地看着,道:“你的事情老太太已经发了话,照老规矩办。此刻你已经不是蒋家的姨娘了。”
菊芳从鼻子里冷笑一声,声音沙哑道:“我要见三郎,他一定不舍得我吃这样的苦,他一定会去向老太太求情!”
“呸!”苏进家的冷笑道,“你还有脸提三爷?三爷被你下的药害得至今昏睡不醒,大夫说险些伤了元气,这都是你做下的好事!”
菊芳大惊,忙摇头道:“不,不会这样的,以前……”
“住口!”周韵不想听她说出什么不堪的话来,打断道,“你身为蒋家姨娘,不思为三爷分忧,成日里净存些歪门心思,险些害了三爷,若不严惩,何以服众?念在你和三爷到底有两年的恩情,你我也是主仆一场,你就把这药喝了,跟了吴老六家的走。”说毕手一推将桌上一碗琥珀色的汤药退到桌边。
菊芳双眼圆瞪,猛地摇头:“不,我不喝,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们要这样对我?我要见三郎,他不会让我喝的,我要见三郎!……”
听得这样的叫嚷声,周韵眉间倦意越加明显,她无意多说,只对着苏进家的示意一番。苏进家的早等着这命令,忙和几个妈妈一起上前制住菊芳,七八只手死死将她按在地上,任她怎样全力挣扎到面色扭曲也挣脱不了。苏进家的亲自端了静神汤给菊芳灌了下去。菊芳死命挣扎,只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虽泼溅了些在胸前,大半药都被灌下去了。
眼见大功告成,几人这才放开菊芳,昔日趾高气扬的女子如今跌落在尘埃,方才的挣扎耗费了她最后的力气,此刻她有气无力地伏在地上,连咳嗽都十分微弱。
整个过程,周韵都一动不动坐在桌边看着,连眼睛都不曾眨过,仿佛一尊佛像,目露哀悯,却又决绝。不一会药效发作,菊芳痛苦的双手掐着喉咙越咳越猛,几乎连肺都要咳出来,咳声却越来越沙哑,到后来几乎如粗粝如砂纸一般。
周韵对苏进家的几个道:“你们先下去,我与她主仆一场,有几句话想最后对她说。”众人见菊芳此刻以毫无反抗能力,便齐齐应了,鱼贯而出,将门带好。
周韵缓缓起身,慢慢朝菊芳走去,菊芳察觉到她的靠拢,吓得顾不上喉咙,只顾双肘橙子身体往后挪,挪了几下却挪不动了,眼睁睁看着周韵的脸慢慢靠近,菊芳惊恐万分地瞪大了眼。
周韵凑到她近前,低低笑道:“怎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