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初现
倾盆大雨粗暴地打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气,湿漉漉的黏在发间面上,憋闷得有些喘不过起来。
周韵跪在蒋家祠堂昏暗的长明灯下,腰部以下已经毫无知觉。祠堂外风吹雨打,风从门缝里吹进祠堂,小小的火苗左右摇曳,照的一层层的排位拖长了黑色的影子,分外阴森。周韵已经在这里跪了一夜一天,水米未进,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全靠一口气撑着没有倒下。
“咿呀~~”身后的门被推开,明亮的光照亮了整件祠堂,丫鬟们提着灯笼进来,轻快有序的脚步声窸窣的衣服摩擦声,然后是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一下一下沉稳有力。周韵听到声音,忙伏下身跪趴在地。
有个淡紫衫子的丫鬟搬了个锦墩子放在左边,众人簇拥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下。
“友哥儿媳妇,你可知错了么?”老太太语调强硬,十分不悦。
周韵已是强弩之末,全身筋骨皮肉几乎都要散架,听到这句问话,心内却不由生出一股酸楚,几欲落泪。她咬咬牙强忍了心酸,积聚了些力气撑起身,道:“孙媳知错了。”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已沙哑粗粝如同破锣一般。她本是花容月貌、体不胜衣,这样跪在地上哀哀认错,很是让人心生怜悯。
老太太却毫不心慈手软:“错在哪里?”
周韵一颗心被生生撕扯,一方是自己的品德名声,一方却是祖母要立的规矩,分明不是自己的过错却偏要承担这样的结果,被罚跪不说,还要在这些人面前跪地认错。周韵狠命咬住唇,这错若是认下自己这些年的德行名声全都要付诸流水,不但要背上莫须有的罪名,以后在这些婶婶小姑面前再抬不起头来。可若是不认……
“嗯?”老太太等得不耐烦,拖长了鼻音问了一声。
罢了,罢了,周韵紧紧闭上眼,匍匐在地:“孙媳不该心生嫉妒同房里侍妾吃醋,害得相公跌倒受伤。”两滴泪珠滴落在地,青石的地面立刻出现两团黑色水印,只是被笼罩在她的影子里,无人看见。
“我蒋家虽只是个小户人家,祖上也曾有过封荫,在这秦楚县城里也是众人都瞧得起的。你身为我蒋家的媳妇,不想着照顾夫君、体谅家人,反日日和房里妾室争风吃醋,婶娘长嫂的规劝一概不理不睬,如今还险些害了我家孙儿,你,你你……”老太太一急,拐杖连连敲地,直恨不得抡起拐杖给这不孝孙媳一顿好打,她动作激烈,直引得自己一顿咳嗽起来。
旁边大太太卢氏瞧着婆婆动怒心内暗喜,可又怕真的打起人来众人面上不好看,她忙上前为老太太抚背顺气,劝道:“友哥儿媳妇已经知道错了,老太太就免了她的责罚。祠堂里到底阴寒不宜久留,老太太还是早些回房的好。”说完也不等老太太回话,直接吩咐旁边丫头,“弦歌、雅意,还不快把你家奶奶扶起来。”
旁边一青一紫两个丫头早等得焦急不已,此刻听得这话,简直像得了大赦一般忙不迭跑过来将周韵搀扶起来。那边卢氏和大少奶奶盛氏也一左一右小心搀起蒋老太太往外头走去,临出门时,老太太停住脚步,回头对周韵道:“友哥儿已经醒了,你收拾收拾,回屋好好服侍你相公去。”周韵低下头规矩应了,老太太还不解气,重重哼了一声,带着一干太太奶奶们走了。灯笼一走,祠堂里又恢复了方才的阴冷。
周韵双腿一站起便如遭万千针刺一般酸麻,疼痛难忍,她满腹酸楚羞愧,忍不住伏在一旁弦歌身上嘤嘤哭泣起来。
卢氏盛氏一行人把老太太送回了福海院,又陪着说笑了几句,见老太太露出倦意,两人便齐齐告退了。
老太太身边服侍的齐妈妈亲自打起门帘子送两位太太奶奶,又跟着送到福海院大门口,仔细叮嘱了一番掌灯撑伞的婆子丫头们,这才送走了两位。她守在门边,直到灯笼的亮光消失在拐角处才吩咐院里婆子锁门闭户。
齐妈妈回屋时,房里服侍的一等丫头眉英正跪在榻上给老太太按揉太阳穴,蒋老太太松了绣福禄寿花纹的遮眉勒子,微闭着眼斜靠在石青色绣金色蝙蝠纹的软靠上,看样子十分疲乏。齐妈妈悄悄上了榻,接手了眉英的活,她朝房门方向努努嘴,眉英会意,轻手轻脚地下了榻出门,将房门轻轻掩上。
门一合拢,到底发出了些微声音,蒋老太太昏昏欲睡中被吵醒,闭着眼睛问道:“走了?”
“走了。”齐妈妈回道。
蒋老太太直起身,齐妈妈忙收回了手。蒋老太太从旁边小桌上端起刚沏好的茶,拨了两下茶叶,微微抿了一口。
齐妈妈叹了口气,道,“老太太何苦动气,三少奶奶生得体弱,在祠堂那潮地一跪就是一天一夜,若有个什么好歹,我们怎么和亲家太太交代。”
蒋老太太猛地睁开眼,沉声道:“什么交代?!那白虎精又不是正房嫡出的女儿,不过是个庶女罢了,纵然死在我蒋家,谁人又敢多吱一声?更何况她险些害没了我孙儿,只罚一天一夜已经是手下留情。若是友儿有什么好歹我定要这女人偿命!”
见老太太余怒未消,齐妈妈也吓得不敢做声。
老太太还嫌没发作够,继续恨道:“刚定亲就克得友哥儿摔断了腿不良于行,成婚前还克得他大病一场,若不为了她父亲是纭儿姑爷家的族兄,退了这门亲事怕姑爷脸上不好看,我断不会让她进门。她又是那么个竹竿子身材没几两力气,我和他婶婶怕她伺候不周便多给了友儿几个服侍人,这女人也敢眉做眼。友儿幼年没了父母,她头上没有婆婆管教便更无所惧怕了。这不,还没两年呢就和房里姨娘吵闹起来,险些把我友儿给害了!”她爱孙心切,忍不住目露凶光,“以前我多数时间住在白莲庵里吃斋念佛,没怎么管教她,宗儿媳妇和平哥儿媳妇又碍着婶婶和堂嫂身份不好多说,如今我搬回家来,却要好好立一立规矩,让她也知道些体统!”
齐妈妈从小服侍老太太,自是知道她脾气拧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她心里长长叹息一声,暗暗为那三少奶奶着急。
外头大雨不知不觉停了,一轮新月渐渐从云后浮现,照的大地隐隐金辉。
这边弦歌雅意两个已经扶着周韵回了蝉居院,正房里黑漆漆冷冰冰一片,旁边侍妾菊芳屋里却是灯火通明,丫鬟们来来往往端茶端药,好不热闹。
周韵又是一阵心灰,才止不久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弦歌见状,忙劝道:“奶奶保重身体要紧,须知邪不胜正,她们得意不长久的。”只是这话说得很没有底气,连她自己也信不了几分。周韵心内更是凄凉,苦笑道:“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先回屋。”
周韵回了主屋,迅速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将有些散乱的发髻梳好了,擦干眼泪施了些脂粉,便扶着弦歌往菊芳屋里去。
菊芳早听得人传信说三少奶奶来了,她理了理衣领发鬓,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奶奶来了。三爷刚刚醒了一小会,我才要去祠堂回奶奶去,这么巧奶奶竟来了。”蒋世友另外几个姨娘通房也跟在她身后迎了过来。
周韵微微一笑,道:“我从小就知道你是个有心的,难为你费心了。”菊芳原是她带来的陪嫁丫头,谁想新婚不过两个月就爬上了姑爷的床,偏偏蒋世友喜爱她,立刻便抬了姨娘。
菊芳听得周韵言语挤兑,脸色一点不变,妩媚一笑道:“我和奶奶都是周家来的,情如姐妹,便多费些心也是应该的。”她这话不清不楚,将自己和小姐相提并论,实在是大大地不敬。
周韵心里大怒,正忍不住要发作,眼光扫到睡在牙床上头裹绷带的蒋世友,顿时心灰意冷,再看看菊芳一身紫锻珠光的绣夜合花掐牙衫子,头上斜插着几支赤金芙蓉嵌宝簪子,鬓边一朵桃粉色的新制珠蕊绢花,越发显得肤如嫩玉,桃面杏腮。而方才镜中看到的自己,脸色憔悴,面色蜡黄,两人虽是同岁,却显得自己比她老了一轮似地。她如鱼得水、众人宠爱,自己却是步步维艰、如履薄冰,纵然言语上能压住她又有什么用?犹自剧痛不已的膝盖时时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周韵心如死灰,再无一点相争的心思,她了无意趣地挥挥手,径直走到床边。
以菊芳为首的一干姨娘本来都对周韵被罚跪一事幸灾乐祸,存心要在众人面前给她难看,谁知这会儿她不再接招,自己说出的话就如打在棉花上的拳头一般毫无用处。菊芳心里很是疑惑,与旁边的苏姨娘对看一眼,决定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周韵缓缓走到床边,将旁边几上喜鹊闹梅暗纹铜盆边挂的手巾子放到盆中温水里搓了搓拧干,擦去蒋世友额边流淌而下的汗。他睡梦中微动了动,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菊芳心里打翻了一坛醋,几步上前来笑道:“奶奶瞧,爷睡得可安稳呢!这会儿时辰不早了,不如奶奶早些回房歇息,这里自有我们照顾。”
周韵平静道:“身为妻子照顾自己的丈夫是理所应当的事。三爷在这里我便在这里,你若是怕我在这里打扰了你休息,不如去我正房里歇息如何?”
众人大惊失色,这自古以来正房只有正妻才能居住,以妾室之身登堂入室那绝对是有违礼教之事,只怕还不等她身子睡稳,众人的口水都能将她淹了。菊芳虽然平日仗着蒋世友宠爱为所欲为,明里暗里做了无数欺压周韵之事,却也绝不敢正大光明地说出自己想做正房的话。此刻周韵直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倒让她措手不及。只是菊芳毕竟身经百战,不过慌了一慌便立刻调整了神态表情,泫然欲泣地猛然跪下:“奶奶这么说真是冤死菊芳了?我虽然没读过书不比奶奶知书识礼,却也知道正房是大,妾室是小,做小妾的要时时记得自己本分,服侍爷和主母,绝不敢有一点痴心妄想的念头。奶奶这么说,菊芳无地自容,也不敢辩白,只有一头碰死了以示清白!”说着就起身要往旁边朱漆柱子上撞,众姨娘丫鬟唬得飞了魂,忙不迭将她拉住。菊芳泪落如珠,又不敢放声大哭惊醒蒋世友,只得压着声音低低哭泣,直哭得花容失色,好不可怜。
苏姨娘忙将她扶住,陪着滚泪,对周韵道:“奶奶这话真是折煞芳姨娘了,芳姨娘今日还对老太太说,三爷在这里养病到底不如在正房里妥当,是老太太说这里人手麻利谨慎,三爷留在这里养病她再放心不过。芳姨娘求了再三老太太也不允,只得作罢了。”
众姨娘忙点头作证,纷纷道这是老太太的意思。有人帮腔,菊芳更加委屈,低低啜泣宛如梨花带雨,一声声抽泣几乎压抑到昏厥。她们这么一唱一和,矛头直指周韵,吵得她一阵心烦,弦歌在旁边恨恨地握紧了拳头,却又不能出声。周韵冷笑一声,道:“既然是老太太意思,你们就安静伺候,这么哭闹不休也不怕把三爷给吵醒了!”
“我……我要去正房!”一声小小的,犹犹豫豫的声音突然响起。房里立刻安静下来,众人目光齐刷刷射向声音来源处。周韵也有些困惑地回身看。
床上的蒋世友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两只桃花眼滴溜溜转着,看众人视线一齐扫视过来不免吓了一跳,往被子里缩了缩,又怕刚刚没说清楚,壮着胆子把脸露出来重复了一遍:“我要去正房!”
菊芳心头一急,忙止住哭泣上前来:“三爷,我……”侍候在一旁的弦歌忙跳出来道:“姨娘没听清楚爷的话么?爷想去正房,难道姨娘要拦么”
菊芳一愣,又说:“我……”弦歌继续抢白:“姨娘忘了自己的本分了么?爷说的话也想驳回?”菊芳方才还假惺惺用本分一词来堵周韵,此刻自己倒被自己的话堵住了,她气愤不已地咬了咬唇,泪汪汪看着弦歌旋即喊来门口伺候嬷嬷一起手脚麻利地扶起蒋世友穿衣着鞋往正房去,而那一直对她宠爱有加的蒋三少爷,居然反常地连一个眼神也没给自己。
雅意早把正房内点了灯烛,薰过了锦被,黄铜兽顶香炉内燃了淡淡迷迭香驱散湿气。婆子们小心将蒋世友扶到床边坐好,周韵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闷声不响挥退了婆子,自己过来给他宽了外袍褪了鞋子扶上床。
蒋世友却并不躺卧,只靠坐在床头,他扫了一眼屋内,虽然陈设华丽却瞧着冷清清没什么人气。他想了想,对着正在收拾外袍的周韵讨好笑道:“娘子辛苦了。”
周韵手上一停,奇怪地望过来,蒋世友暗叫不妙,忙堆笑问道:“有什么不对么?”
周韵淡淡道:“你一向直呼我名姓,从未喊过我娘子。”
蒋世友一愣,忙慌乱笑道:“我,我摔了一跤,有些事记不清了。”
周韵抱紧衣服,狐疑道:“记不清……是什么意思?”
同床异梦
听到周韵追问,蒋世友心中一沉,一时无言以对,他两只眼睛慌张四看了几眼,呵呵干笑道:“这个,这个,记不清了就是,就是不认得别人了。俗称失忆,呵呵,失忆。”
周韵无限狐疑,心头吃不准蒋世友到底闹的什么名堂,试探问道:“那相公还记得我是谁么?”
蒋世友头上冒汗,干巴巴应道:“当然记得,你是我娘子,我蒋三爷明媒正娶的夫人。”
“那我姓甚名谁?”
“……”
周韵眉头皱起,将叠好的外袍往桌上一放,转身便要往外去。蒋世友急了,忙喊:“你去哪里?”
夫君疾言厉色地问话,周韵只得转回身恭敬低头回道:“相公想是撞到头一时神志不明,我命人速速去请大夫,好生为你诊治一番。”
蒋世友大急:“不准去!”格老子的,大夫来了还得了,闹腾得满屋子人都跑来,自己这冒牌货一准被拆穿。
周韵抬起头,目如清水般直直朝他看去,她一双眼睛生得极好,仿佛山间幽泉天上繁星,明亮不可方物。偏偏此时蒋世友心虚得要命,只觉得这眼睛好像闪电霹雳一样直直劈开自己皮肉把心内那些想法看得一清二楚。他不敢和她四目相对,只好转开视线,绞尽脑汁地支支吾吾:“其实,其实我也不是都忘了,呃,我,我记得祖母!”今天刚醒就看到一个白发老婆婆如狼似虎朝自己扑过来,抱住就嚎啕大哭:“我的友儿,你吓死祖母了。”老婆婆这话已经摆明了身份,自己再闹不清那就是白痴。
想到那位老祖母,蒋世友心头一亮闪过一计,忙抬头挺胸说:“我这只是暂时伤到头有些记忆不清楚,修养几天一定可以康复。你要是现在把大夫请来闹得人仰马翻,传到祖母那里,万一老人家有个什么好歹那不就糟了?”
周韵听了他的话,一时迟疑不定。蒋世友见说动了她,忙趁热打铁:“再说刚才那群女子吵得不得了,我听得都快烦死了,你这里清清静静更适合我养病。”言外之意就是这段时间都会住在正房。在周韵出现之前他装睡听那群莺莺燕燕七嘴八舌讲了不少府内的事,院子里的勾心斗角差不多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这位不得宠的正房奶奶更是她们的主要攻击对象,据说吃醋风波发生之前蒋三爷已经三个月没去过她屋了。如今自己提议住在这里,蒋世友有九成的把握她会同意。
果然,周韵眉头舒展了些,她思虑一番,道:“既然相公这么吩咐,我遵命就是。”她走回来将衣服收拾好放到旁边柜子里,弦歌雅意端了铜盆和热水进来服侍夫妻两个净了面。
因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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