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家家户户都熄了灯,自家的院落却还敞着门,昏暗的烛光透过门帘,倾洒出一地温暖。
夏妤整了整情绪,扯出一个笑容,大步走了进去。
“怎么这么晚?”楚孤轩坐在桌旁,见她进来,紧皱的眉头才略微松开,语气担忧。
夏妤愣了一下,在桌子旁坐下,笑道:“大夫出门回晚了,我省的再跑一趟,便候着了。”
不想他担心,夏妤没把方才的事说出来,否则,以楚孤轩的性子,指不定今晚便得出去帮她报仇。他的手还没好全,夏妤不想他大动干戈,免得伤口恶化。
那一天,她亲眼看见破月在她眼前消失,天崩地裂般地震动让夏妤觉得石室都要踏了,然后,震耳欲聋的声响以及刺瞎人眼的白光吞没了她的意识。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陌生的林子里,不远处躺着昏迷的楚孤轩。
她背着楚孤轩来到官道,搭了个农夫的牛车来到最近的城镇,用身上仅有的两样首饰换了些银钱,一找到落脚地,便着手给楚孤轩疗伤。
初看他被匆忙包扎过的伤口,夏妤吓了一跳,外翻的血肉青筋,狰狞的口子,险些让夏妤以为他这只手就要废了。
楚孤轩昏迷的那几天,她几乎没怎么合眼。每天把脉,换药,熬药,喂药,夏妤就这么细心照料着。楚孤轩沉寂的眼帘第一次掀开的时候,夏妤激动得险些落泪,楚孤轩就睁着一双略显疲惫的眼睛,虚弱地对她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巫术的关系,楚孤轩的伤口好的特别慢,尽管夏妤体贴照顾,三月过去,他的手还是无法正常使用,这让夏妤很是忧心。
楚孤轩对她有救命之恩,既然放下了过去的仇怨,决定跟他做朋友,总要尽到该有的责任。
虽然她想念家人,很想回家,但家里人容不下楚孤轩,她只有先把楚孤轩的伤治好了,否则过意不去。
据说阎殿的势力遍布三国,每个国家都有多个分据点,楚孤轩作为阎殿之主,却绝口不提此事。反而毫无怨言地跟着她住平民房,吃家常饭,甚至有些甘之如饴。因为,夏妤发现,这段日子,楚孤轩变得爱笑了,虽然笑容还是很浅,眼神却很温柔,很少有绷着脸的时候。
楚孤轩看着她故作轻松的笑容,神色间却泛着疲惫,嘴唇也有些干裂,想着她晌午出门,半夜才回来,准是累着了。心里忽而有些心疼,又不好拆穿她的谎言,只抬手给她倒了杯茶。
夏妤看着递到眼前的茶水,愣了足足有三秒钟,才瞪大眼睛端详着楚孤轩还包扎着白布的手腕,满脸惊喜道:“你的手可以动了呢?”
楚孤轩先是一愕,随即苦笑了一下,将手中茶杯放在她手里,静静地坐回原处,眸子里有些许黯然。
他的手早就能动了,只是短短几月,他已经习惯夏妤在他身边,并深深恋上了这种感觉。喜欢看她为他担忧时微微皱着的眉头,发现他有所好转时露出欣喜的笑颜,把食物端上桌时叮嘱他多多吃饭,那声音异常温柔,如一个尽职的妻子对待生病的丈夫,那样的柔和细心。
或许连夏妤自己都没发现,她对待楚孤轩已经超过了对待朋友的尺度。楚孤轩察觉了,所以他感到舒心,甚至喜欢上这种相处模式,甚至想方设法地维系下去。
只是,装也得有个尺度,夏妤本就善医,时间一长,纵使他有意隐瞒,还是会被发现,于是,他便索性摊开了。今日看她满脸疲惫地回来,手中攥着给自己煎服的药包,却因为怕他担心而强颜欢笑,他心软,并且心疼了!
不忍心她风里来,雨里去,隔三差五穿过几条长街,只为去偏远的药铺里给他抓药,不忍看她因为生活略见拮据而皱着眉头,不忍看她明明很累了,却总是在他面前故作轻松。
他明明可以让她不那么累的,只消联系阎殿势力,就可以锦衣玉食,高枕无忧,甚至不需要她事必亲弓。但他舍不得,舍不得两人如平凡夫妻般简单的幸福,舍不得打破这美好的日子,他想忘掉过去的铁血生涯,就这样跟她过一辈子。
这三个月是他活这么久以来最轻松最快乐的日子,就如所有美梦都会有梦醒时分,这份偷来的幸福也要到头了。她不属于自己,更迫切地想离去,她不缺爱着她的男人,也有很多爱着的人,对于曾经伤害过她的自己,她能在这段日子的悉心照顾,让他体会过去没有的平实温暖,已经很难得了。
所以,不如,放她走吧!
“我的手没有大碍了,明日便可回阎殿,你也,回家去吧!”楚孤轩叹口气,尽量使语气平淡。
但夏妤分明听出了话里的惆怅,不由得脱口而出道:“我送你回去。”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
夏妤有些尴尬,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他又何须让她来送呢!
楚孤轩微微笑了,笑容比三月的阳光还要灿烂,轻轻说了个“好”字。
接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夏妤则有些不好意思,为自己方才的“口误”。楚孤轩则是对方不开口,他也不开口,丝毫不觉得尴尬,只是抬眸看着她,眼神如春雨般柔和。
夏妤突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于是抬头看向楚孤轩,严肃道:“你说,破月会在哪里呢?”
楚孤轩的神情也严肃起来,语气沉重,“也许呆在原地,也许……”
夏妤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结界破了,石室也毁了,所以,破月凶多吉少……想着想着,她的眼睛就泛红了,如珠般的泪水顺脸颊划过,绕过精巧的下颌,淌进脖颈,有一滴恰巧滴入脖子上的绿古玉上。
碧绿的流光自古玉里一泄而过,坐在对坐的楚孤轩敏感地察觉,抬头望着她带泪的容颜,心里涌起一股不忍,终是柔声道:“也许他跟着你出来了,正在你身边的某个角落看着你。”
夏妤的眼泪戛然而止,眨巴了一下眼睛,问道:“会吗?”
楚孤轩微微笑了,“会的,他这么喜欢你,一定会跟着你。只是,他爱玩,又坏脾气,等他玩腻了,就会现身来见你。”
他说话的样子很认真,语气也很柔和,夏妤险些就当真了,但她心里明白,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谢楚孤轩的安慰。
……
一座修葺得豪华气派的府邸门前,夏妤和楚孤轩对面而立,两人眼神交接,却默默不语。
江源站在楚孤轩身后,一双疑惑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心里只觉得诡异。三天前,他收到阎殿在邺城明桩的消息,失踪近一年的主子回来了。他马不停蹄地赶来,结果看到令他跌破下巴的一幕。他的主子,冷酷邪妄,对原初白一往情深,对天下女人不屑一顾的主子,居然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他曾经巴不得挫骨扬灰的情敌。
而且接下来的一幕幕,更是让他险些惊掉了眼珠子,他的主子,居然会用那么温柔的语气跟夏妤说话,而从前,那是原初白专属的,甚至主动关心夏妤,一会儿问她吃的好不好,一会儿问她睡的香不香,一会儿问她闷不闷,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的主子却能那么不厌其烦甚至一脸认真地说出口,怎么看都是一副恋爱中毒的模样。
鉴于他对原主子的痴情,江源本该见怪不怪,问题是这个令主子痴情以对的人是他曾经的情敌。这让江源怀疑,他的主子是不是在原主子那受了什么刺激,脑子不正常了,不然,爱屋及乌,也不带如此。
虽然满肚子疑问,江源却一句也问不出口,这不是他们下人该过问的事。庆幸的是,这个女人在“缠”了他主子三天后,(事实上,谁缠谁还不一定呢!)终于要离开了。
“我走了,你,保重!”直到看的眼睛酸了,腿也站麻了,夏妤终于开了口。直到离别时,她才发现自己是舍不得楚孤轩的。至于原因,她不想深究。
楚孤轩微微颤下眼帘,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夏妤被他看的有点脸热,不由得别开脸,咬咬唇,转过身,向他给自己备好的马车走去,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传来楚孤轩低沉而忧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舍以及期盼。
“我就住这里,你,还会再来吗?”
这里,离宣城非常之近,可以说是阎殿离宣城最近的一个据点。一路上,他们路过很多阎殿据点,楚孤轩在最后一站停下来。这样,可以陪她走的更远,可以和她呆的更久。
夏妤脚步一顿,忍住想回头的冲动,淡淡地“嗯”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掀帘入了马车。
车夫吆喝一声,举鞭策马,马车缓缓掉头,再疾驰而去。
楚孤轩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街角,凉薄的唇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醉心也柔情。
还会再来的么……
宣城,咏夏楼,小后院。
一个略显消瘦的素衣人半弯着腰,拾缀着竹簸箕里的干药材。
长发从两颊垂落,遮住他大半张脸孔,鼻尖上冒出些许汗珠,映着那白皙的肌肤,像是雪白叶片上凝结的晨露,晶莹剔透,引人遐思。把簸箕里的药材收拾整齐,他挺直了腰背,越发显得身形灵秀,那张从发丝中露出的脸庞,分外俊秀柔美,如一只风中精灵,却又带着一股子恬静,这人却是小九。
此时,他一手拿着捣药的小杵,视线越过院中高大的榆树,看向广阔的长空。眼睛是明亮的,眼神却幽幽的,带着惆怅,思念,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离夏妤失踪已经快一年了,一年时间,在众人眼里却仿佛一百年那么漫长。期间,家里多少有些不同。少了夏妤,家里变得冷清异常,大家仿佛一下子失去生气,个个沉默寡言,连呼吸的空气都沉闷压抑得让人想逃。
容剪秋首先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又因触景伤情,心里忿忿,于大半年前离家出走了。说是去找夏妤,只每月差人送信回来,一来报平安,二来互通消息,看看夏妤回家没有。
萧鸿彦大抵也是这种心思,又因为练武有所小成,老想着游历江湖,一展拳脚,在容剪秋走后不久,在夏衍帮他选了一把兵器后,仗剑天涯去了,迄今,也捎了两封信回来。按他的说法,天下之大,夏妤一定在哪个儿山旮旯里躲着,她那人最坏了,待他把她揪出来再押回家,让大伙儿出口子恶气。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夏妤一回家,他们两人便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于是,家里便剩下容熙,夏衍,了尘,以及小九自己,对了,后厢房里还躺着一个,却人事不知。小九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从大家的言行神色,也隐约知道这个人对夏妤而言,或许是不同的,甚至是他和小彦无法相比的。但他只求留在夏妤身边,这些个争宠心思是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个人对夏妤如此重要,他更应该尽心照料,这样夏妤回来,一定会很欣慰的吧!
犹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被容熙他们带回来的原初白,他惊诧于世间竟有如此美貌之人,虽然容熙已是一等一的漂亮,但这人不染尘埃的谪仙之气,更让人觉得不属凡间。
他这样美丽,却也这样没有生气,静静地躺着,没有呼吸和心跳,任谁也不会怀疑,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但了尘说原初白还能活,小九就当他是活人照料着,像朋友,像亲人,丝毫不敢懈怠。他很肯定,夏妤回来后,这个人定和他们处在同样的位置,甚至更高,只因这如仙的美人,有这样的资本。
另外,近半年,家里又来了两个新人。一个面容英俊,性格温雅的青年男子,自称是夏妤旧友,名慕安。他似乎找了他们很久,在看到了尘的时候,眼里闪过难得的激动,不过这激动的情绪却是为了夏妤。因为在得知她失踪后,慕安显出一种不亚于他们的悲伤失望。他本在朝为官,年纪轻轻,本是事业如日冲天的年纪,却辞了官,四处游历。如今渴望有个落脚之地,便向容熙请求,给个糊口的差事。
他言之恳切,又这样谦卑有礼,让人不好拒绝,但容熙和夏衍却纷纷黑了脸色。作为一个男人,对自己心爱女人的仰慕者,总是异常敏感,慕安留下,无非是为夏妤。这一点,众人心知肚明。
听说慕安于夏妤有过救命之恩,他们倒不好赶人,加上慕安态度坚决,几乎好的没脾气,磨了半月,容熙为替夏妤还这个情,便默许了,给了他个管账的差事。一来想夏妤总不会把什么人都往屋里收,二来自己是个掌家人,也不想显得没风度。
夏衍仍有些不满,所以见慕安总是面无表情,了尘自是不会说什么。
另一个便是当今皇帝的第三子,安阳王,轩辕俊玉。几乎慕安在咏夏楼一落脚,轩辕俊玉的心腹便前来拜访。他本人在京城,炎帝近来身体抱恙,故而把儿女都留在身边。轩辕俊玉无法前往,于是便暗中派人尾随慕安,自己则坐等消息,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现在,他人仍在京城,期间抽空来了两次,见夏妤不在,满心失望,因怕皇帝发现,讨个禁足,故而又匆匆返京。只遣阿飞在此留守,随时传递消息。
轩辕俊玉在此期间,态度相当蛮横,甚至对容熙,对夏衍都是一脸嚣张与不屑。因此,很不招家里人待见。夏衍更是吩咐仆人,连门也不让他进。好在轩辕俊玉也不缺住的地方,夏妤不在家,他也不必非得厚着脸皮住进来。
对此,慕安长吁短叹,直说轩辕俊玉不会做人。不过,现今他也是泥菩萨过江,不好替轩辕俊玉出头,只得暗中提点。
既是夏妤的朋友,小九总是以礼相待,若真成对峙状态,他会站在容熙这边,例如轩辕俊玉这遭。容熙夏衍在场,他绝不与这个骄横王爷客套。合该是一家人,没有帮外人说话的理,相信夏妤也是一样的想法。
沉思间,巷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小九不由侧目。以往夏妤有走后门的习惯,因而他们从来不锁后门,有一段日子,每听到后巷里响起脚步,小九就忍不住心跳加速。可一次次地失望之后,心开始麻木,到如今只余一口叹息,像往常一样猜想,许是过路的行人吧!
垂了眸,才打算转身,却听的木门发出咯吱的声响,小九的耳朵抖了一下,心里一跳,脑袋低垂。
直到一双素色绣花鞋映入眼帘,小九的身体都开始颤抖,却始终不敢抬头。他害怕又是一次幻觉,每一次希望落空都好像拿锥子在他心上砸过,又钝又疼。
纤细的手指抚上他的脸,肌肤相触的刹那,小九眼帘一颤,抖落了一颗泪珠,滴在来人的指尖上,让对方有瞬间的停顿。然后,他的脸被人温柔地托起,模糊的视线中,那张熟悉的秀丽脸庞正温柔地看着他,带着满眼的心疼。
“小九不哭,不哭!”如春风拂柳般柔和的嗓音带着诱哄,一边给他擦着泪痕。
小九压抑的哭泣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猛地扑入她的怀中,“夏姐姐”
他这一声叫的十分之大,像是在通告别人,又似在通告自己。
与此同时,院子里如电般闪过几道身影,一红,一白,一青,三人站在不远处,眼中俱是翻腾的思念,脚步却怎也迈不开,害怕看到的只是幻影,只用一双深情而复杂的眼眸牢牢锁住那片绿影。
慕安是最后赶到的,脸上是紧张和激动的,甚至带点儿无措。
夏妤看见慕安,先是一愣,随即望向容熙,夏衍和了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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