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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从没像这一刻这么憎恨什么人,如果不是极力压制,仙道或许会一刀杀了这个顶着好朋友的光环,却在他心上一刀刀剐下去的混蛋。
好朋友。这么洞察人事为什么不早对我说。你现在为了我不认识的什么人,一个敌人,倒是不在意在我身后踹一脚让我快点儿死,是吧?洋平不说什么,站起来拿起外袍,竟是要走的架势。
仙道盯着他看,洋平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仙道的眼睛并不回避:没有人一出生就什么都懂的,有些人要经历过才明白,我好一点儿,只要看就行。可是我懂得太迟了,根本来不及去提醒我最好的朋友。那样的痛苦,我不想再经历一次,我也不想在自己身上重演。我想,你该明白。
轮值的军士送走丞相的客人回来,吃惊的发现丞相居然已经睡了。轻手轻脚撤掉冷掉的酒菜,军士吹了灯退了出去。
南蛮之地天气燥热潮湿,第二天升帐众将却吃惊的发现丞相脸色青白,好像是着了凉一样。神宽慰的笑道:丞相不用太过忧虑,南蛮多是匹夫之勇,必败无疑。
仙道拿起案上令箭表情严肃:众将听好。对南蛮的每一仗,我都要完胜。但是结果,我要和。我要彻底折服这个蛮王,让南疆永不思反。
丞相英明!!
几十员武将齐声呼喝声如雷鸣。仙道从没像这一刻这么清楚的认识到——他再不是隆中的卧龙先生。仙道彰,是西蜀的丞相。
(四)
仙道最后一次见洋平;是在泸水之滨。泸水冤魂作祟;仙道只好开坛相祭。泸水上迷雾散去天青如水;仙道远远的看见下游不远一叶小舟;孤零零的停在江边。
神也看见了;吃惊不小的样子: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冤鬼日行的泸水上行船?
仙道回头看看他:将军该吃惊的是这个吗?他可是进了你布下的封锁线了。
神一愣之间脸已是白下来;仙道转身向那小舟走去。船头上洋平冲着泸水一躬到地;船上还有遗香未散。
仙道和他并肩而立:你也在祭拜亡灵?
洋平的脸上看不到惯常的微笑:我不该来?
泸水上微风抚面温润和暖;不久之前阴风阵阵就好像是噩梦一场。这一局七擒七纵;代价实在太大。
仙道看看洋平的脸色;转过视线去看风景:我还以为终于能和你认真较量;结果你居然撒手不管;就让那个蛮王和我硬碰。
洋平笑笑:反正你只是想让他服你;我插手只能越帮越忙。观棋不语;才是真君子。
仙道看着江水哑然失笑:观棋不语;好个观棋不语。不知道那天在我中军帐演戏的是谁。
这是一局双活;和了。洋平看着仙道;你不是最喜欢?
仙道目光垂下来;落在船边儿的江水上:那是二十年前了。我现在是西蜀的丞相;答应过先主完成他的遗愿。天下一统;国富民安。
洋平一副没听懂的样子:谁的遗愿?
仙道仰头看天;不理会他的明知故问。
洋平伸手拍拍他的肩头,一矮身从船舱里拿出一盘酒器来:仙道,何必这么较真儿。我还等着有一天在隆中和你温酒下棋。
仙道一扬手,一杯清酒都洒进了泸水。仙道把酒杯放回去,转身下船:好好骑你的大象吧。
何必这么较真儿。我还等着有一天在隆中和你温酒下棋。
当年仙道也是这么说流川,流川那时候是不是也象他现在,觉得洋平碍眼无比。心里一阵阵涌起来的怒气,让仙道无比惊讶。他在嫉妒,嫉妒洋平还有当年的闲心,嫉妒洋平有他错过的东西?仙道头也不回径自回营,或许他最嫉妒,嫉妒那个能让流川死而后已的东吴,谁的东吴?
洋平一松手,整套酒具掉进泸水不过激起个小小的波纹。洋平在小舟上坐下来,眉宇间一片荒凉。仙道,这二十年你改变了的,只有你自己。你已经不过是一颗棋而已,再不是下棋的人。
建兴四年渡泸水班师回朝,仙道在路上就听说北魏托孤重臣已经被革职还乡。微微皱眉,仙道对这结果不甚满意。他辛辛苦苦派人去散布谣言,北魏新君怎么这么心慈手软,不直接杀了那条老狐狸让他一劳永逸?
机不可失。
仙道上表后主,起兵伐魏。一路势如破竹攻城略地逼慌了北魏君臣,到底又给了那条老狐狸翻身的机会。北魏君臣就差把皇位让了给他,只求他能挡住仙道大军北上。
仙道听到消息只有皱眉,离间之计杀不了他反而成全了他。也罢,藤真健司,如今天下能和我一争的,也就剩你一人。我倒要看看,你挡不挡的住我。
数月后新城。
藤真看着下面五花大绑的武将,脸上始终笑容不减。扬扬手里的信函,藤真心情好的不得了:你要归降西蜀,想瞒过我的眼睛?世间能者所见皆同,仙道彰知道我到这第一件事就是拿你祭旗。可惜越野将军虽是一代猛将,这脑袋可就空空如也了。
藤真笑呵呵把书信放下:所以砍了也不可惜。
越野梗着脖子恨不能在藤真身上瞪出个洞来:是我不听丞相忠告被你有机可趁。但是,就凭你也想胜过丞相?今日我死,明天就能在黄泉见到你堕入九幽!
藤真一点儿不恼,泰然自若站起来走到越野旁边:别急着去投胎,先去仙道彰那里替我道个谢。没有他哪有我今日的机会,这天下二十年前只怕就有了主了。他一手开辟这三分局势又想亲手毁去,我看着都替他心疼。告诉他,聊表谢意,我会帮他做到,让他休息吧。替我跟他说,他仙道彰这一辈子,只配为人做嫁!
越野“腾”的站了起来,一边儿的长谷川上来就是一脚,越野一下子跪了回去,嘴里却早已骂了起来:丞相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你这种意图窜权的奸臣才不会明白!
他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我是奸臣。
藤真失笑:我不过是北魏养的一条狼,主子让我折服我就替他开疆辟土;主子不肖,我先拿他果腹。仙道彰呢?他仙道彰是西蜀的爹!西蜀后主不是被他养成了傀儡昏君?你以为西蜀是谁的?
藤真拍拍越野的头,越野狠狠的一甩,藤真笑了:你呢?拍拍心口问问,你要降的是那个傻皇帝还是你的仙道丞相?
越野说不出话来,藤真转身走回去坐下:天道循环。当年东吴流川战死仙道才顺利建起西蜀,如今我就要学他,等他一死,就是我建功立业之时。看谁耗的过谁。
匹夫!小人!
小人?全天下敢站出来和他仙道彰为敌,配和他仙道彰为敌的,就只有我藤真健司一个。你觉得我卑鄙?藤真笑笑:我倒是很自豪呢。
转眼间七八年过去,蜀魏之间经典战役打出来无数,这三分天下的局势却是毫不动摇。
这一年秋天又是两军相遇各自安营,一连几天,花形发现藤真每天夜里都用很长的时间看着西方的星野。深秋夜里风凉,花形终于忍不住送上一件长袍去。
藤真看看他,抬头指着天空让他看:看见了吗?那颗赤色大星。
花形点头。那颗星极其醒目,几乎让半天星野都黯淡无光。
西蜀将星。那是仙道彰的命星。如果我看得不错,他的寿命就在这几天。
花形吃惊的看向藤真,藤真的表情,实在说不上高兴。
花形想了想,小心的措辞:大将军当年说过,为能与仙道彰为敌自豪。
到底是,英雄相惜吗?
藤真笑笑:也许吧。我和他都是受先帝临终托孤,都是为了一个承诺不死不休。……我藤真健司这一生真正服的只有魏武帝牧绅一一个人,他一生的基业,我绝对不会眼看着被他的不肖子孙给毁了。与其如此,不如……
藤真抬头看看那颗摇摇欲坠的大星:仙道彰心在天外啊,西蜀的先主哪里值得他一生?他惯坏蜀后主,自己却并没有取代之心。他到底在想什么的?这一点,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花形低头听着,藤真的话好像并不是说给他听的。听着藤真再没有动静,花形抬头看过去,藤真的表情,是让花形揪心的寂寞荒凉。
除了藤真,再没人可以和仙道周旋。也就是说,仙道一死,这天下就再没有藤真的对手。赢了天下的那个人,注定是最后被剩下的一个,最孤独的一个。花形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怀疑:赢了天下的人,真的就是笑到最后的人吗?
这一年的中秋又是在军营里过的,但是蜀军连往年的闲心也已没了。至中秋之日起,丞相就每天白天处理军务,晚上整晚不睡守着本命灯。几位近臣看着丞相一天天憔悴下去,都是一天算几十遍日子,总算是熬到这第七天。过了今晚,丞相就会再有一纪的寿命。四十九名军士守在帐外,今晚绝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丞相。
几十盏明灯把帐内照的犹如白昼,仙道坐在中央心神归一,几乎听不见军营里一点的动静。本来没有一丝风的帐篷里,在他身前的那盏本命灯忽然恍了一下,仙道清浅的影子也微微的一抖。仙道睁开眼睛,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江东水土养出来的俊秀出尘,多年戎马叱嚓风云练就一双直插人心的眼睛。仙道苍老的眉眼一点点笑起来,他自己都想不到自己居然这么平静。心里翻翻转转是半生之前匆忙的相遇,冬天的江色混沌苍凉,那里曾经烧起怎样一场名垂青史的大火。如今只有我一个变得鹤发鸡皮,已是再回不去当年,你不肯和我赌酒罚棋,我不肯联手乐于为敌。
流川坐在仙道对面,坐在一片灯火里好像和仙道一起守着他的本命灯。仙道看着他只是微笑,流川神色间看不出表情。
仙道慢慢的收起笑容,仿佛怕惊走了梦境一样轻轻的开口:
我不记得了,我是否真的和你说过,我想你看看隆中碧竹清雪,守着炉火下棋,我家中藏酒够我们贪杯一生。我想和你去看看江东,到底是怎样山水能生出那么多英雄才俊,佳人如玉。我想带你去走蜀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想和你一起去西方,去看看我神往已久的昆仑,西域,天山雪。
太多年了,我早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我的幻想。我再说一遍,你别忘记。
没有回音。仙道无奈的笑笑:
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我任性而为把这乱世拖长是个错误,那么后来我殚精竭虑非要把天下一统在我的手里,是不是又是个错误呢?我这一生,都错了吗?流川。
你累不累,做这么多想这么多,你累不累。
流川的声音依然如当年一样清澈干脆,仿佛能听出金戈相交。仙道目光微微闪动,忘了点头。
流川微微向前倾身,目光温和:累了,就早点休息。
借着前倾低下头去,流川轻轻的一口气,吹熄了面前明灯。仙道的视野瞬间黑暗,只剩流川的眼睛隐隐的光芒在前方。仙道嘴角一丝微笑将绽未绽,缓缓闭上了眼睛。
蜀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秋八月二十三,仙道彰亡,寿五十四。
魏景初三年(公元239年),藤真健司发动政变另立新君,皇宗朝臣有忠烈者官复原职,阿谀者杀。
魏嘉平三年(公元251年)秋八月,藤真健司亡。
……
完
后记
看三国,顺便也看了些晋史,很郁闷。最深刻的感受就是,一代不如一代。
三国之初是怎样的风云际会,那些人都有着足以吸引人为他们赴汤蹈火的人格魅力。猛将谋臣,霸主仁君,三国是个由英雄主宰的让人荡气回肠的乱世。
到了三国末期,英雄们一个个辞世,后人们学不来他们万一的精魂,倒是学尽了权谋之术。尔虞我诈,奸佞当道,晋也是个乱世,小人横行污秽不堪的乱世。
回头再看三国,血流的再多,却总能看到天光的时代实在让人神往。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我想英雄与否是和他的对手有关的,比如说司马懿。他奸诈狡猾,在魏的朝堂上装孙子的本事让人叹为观止。但是他能挡住诸葛亮,整整八年。
那个八年司马懿是很了不起的人,但是接下来,他也不能免俗陷在政治斗争的脏水沟里。再没人逼他发挥他的才华,他也就在一天天的低次元斗争中腐朽老去。
这样说起来,英雄都是逼出来的,都是成对甚至成堆出现的。最后剩下的那个会不会寂寞?会不会了无生趣?看着一帮不在同一数量级的家伙上窜下跳,会不会觉得烦不胜烦?
难怪自古人言,大丈夫应上阵杀敌马革裹尸。或许的确是最好的归宿。比如流川。
这里的流川和仙道其实可以说并没有发生什么,一切不过是仙道的感受甚至幻觉。流川怎么想,我并没有深究,不想让他陷在感情里瞻前顾后。有些感情并不能简单的分类,更是无迹可循,但是它却会在一个人的一生里潜移默化。也许流川改变了仙道的一生,但是对流川而言,仙道不过是拉拢不成的敌人,虽然心里有遗憾,一旦需要下杀手也不会容情,如此而已。
文中的一些感觉。
第一个是蛮王,这样的情节,仙道或许是成全了自己一个遥远的梦想。
第二个是藤真,我在想,他是否有些像另一个流川。受先帝托孤,抵抗外敌一样。夺权摄政这一点,如果流川长寿吴侯不肖,流川会不会走这一步?毕竟那个孙仲谋自打称帝就好像变了个人,偏安一隅。
只是些想法,提了问题却没有解,文里最后也是一样。功过都是一场空,既然英雄已逝,只求他们英魂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