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到这消息,徐荣脸色迅速变得难看至极。
龙裔两个字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贾诩在他前来找华佗之前说的话也随之瞬间响在了耳边……
“陛下病重,只有这个孩子拥有可以让一切诸侯臣服的血统,此乃重振汉室的唯一希望。我等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他平安临世,否则痴傻之君不堪重任,曹贼若找到理由废帝,汉室便再也回天乏力。”
这句话似有似无,忽近忽远,却掷地有声地,清晰在脑海里回荡着。
手中的剑,似乎霎时间,变作了千钧重。
徐荣不答话,只冷冷地盯着传信来的人,眼里暗潮汹涌,瞬息万变,久久也不答话,直至那人额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
……
曹操观此情景,知他是陷入了两难,索性再出一语,将本就艰难的抉择轻描淡地说了出来——
“萧若在芒砀山,前日孤出来之时她已险象环生,那孩子不一定能熬过今天晚上,从这里到彭城要半天,刚好到芒砀山也是半天,徐文良,你是要自己儿子还是献帝的儿子,自己选。”
……
似乎是最后一句话这句话刺到,徐荣不自禁锁眉阖上了眼睛……然后选择并没有随着眼前变作黑色而消失,反倒是越加清晰地,活生生血淋淋地摊开着——
一边是他发誓要效忠一辈子的汉室,也是让他在这个乱世里不至于失去自我的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
而另一边……是此生的挚爱。
进退都是绝路。
……
曹操不语,全军不语。
就连山谷间呼啸的风,都沉寂了下来……
就在徐荣要开口之时——
……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响起来……在沉寂得诡谲的山谷里十分清晰。
曹操斜眼看去……只见马车前青色的帷幔已经揭开,华佗正缓缓从里面走出来,花白的须发在山风里颤巍巍地抖着,目光却是安宁平静,直视着曹操:“司空实在是小人,董贵人分明在徐州,你却让我去芒砀山救旁人。”
徐荣眉间闪过不易察觉的微微怒意,看向华佗。
曹操却神色坦然,颔首道:“孤是说了谎,人命关天,还请先生见谅。”
华佗冷笑一声,又道:“司空的道歉,老朽当不起,不过看在司空要我去救的,是一位故人,我也不好袖手旁观。”
说着从徐荣身边走过,从药箱中翻出了一个瓶子,拿给了身边的士兵,叫他递给曹操。
“这是什么?”
曹操微微眯眼,打量着那瓶子。
“速速将此丸药送回去,给徐夫人服下,老朽三天之后,定赶到芒砀山。”说完,转过头去,目光深深,又有些复杂地望着徐荣:“这样……将军可以放心地让我先去救董贵人的龙胎了吗?”
……
太阳渐渐地开始从山头滑落。
芒砀山缓缓阖在了夜幕里……
大帐中,侍女替又开始发起低烧的萧若擦起了汗,拉过被子的一瞬间,看到下面的一抹殷红,瞬间呆愣在了当场——
……
梦中,还是那片繁花似锦的杏花林,好像就在荥阳城外,又好像不在。
远远近近的,不知道是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
铺天盖地都是花雨,纷纷扬扬洒在发间。
清晰而温柔的触觉,好像是很多年前,乱世开端,那个旖旎绮丽的春日……
又好像是一年之前,绣着大幅鸳鸯交颈图的床帐外,杏花娇羞,洞房花烛纠缠着,一路燃到了底……
第二百零四章 割袍分袂(一)
帐内帐外,一帘之隔,尺寸之间。
火把腾起在空中……热烈地燃烧着,将他的脸轻镀上一层阴郁的暗黄色。
帘子高高掀起,侍女进进出出,捧着的白布和盆里都带着殷红的血迹斑斑。
血色遥遥刺来,曹操不由自主地眯眼,手指握成拳,咔嚓做响。
始终只停在了帐外十步开外的距离,未接近一步……
直到手心里的药丸被大力碎成粉末,丝丝撒落指间,他才闭了闭眼,回过身。
一转头……便看见身后一丈远处,郭嘉正看着他微微地笑:“明公不必太过担忧,孩子没了,暂时不废帝便是。”
曹操一言不发,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郭嘉嘴边的笑意在他走开的瞬间凝固住,眉心微微蹙着,面上出现从未有过的严肃神色……待得他已经走远,才试探着往前迈出步子,小心地走了几步,分开双脚,蹲下身在石头的缝隙里找着方才从他指间落出来的药粉,细细搜罗了也只有那么一小把,还夹杂着泥沙,却也顾不得别的,在侍女不注意的当头,闪身入了帐内。
……
灯下地图泛着苍黄色光,他的指节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身前的桌子,一半埋在黑暗里的眼睛却始终未曾定在地图上。
“司空……”
外面响起了细微的声音。
“什么事?”回答的话里夹杂着倦意和深深的不耐烦。
“娘娘……醒了。”
她醒了?
眼里豁然一亮,真要站起身来,动作却硬生生地停住了,沉默良久,才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怎样了?”
“娘娘午时胎像甚为凶险,还露了红……”那医者斟酌着词句,讪讪地道:“龙胎已经……”
曹操斜眼扫向烛台上微弱跳跃着的火光,目光瞬间深了几分。
缓缓阖上眼……静静答了一句:“知道了,退下吧。”
“可——”
那御医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据实以道:“娘娘现在……有些……神智不清,
不让我等靠近,司空要不要去看看?”
……
他终究还是去了。
只是在帘外迟疑的时间有些长……
望着沉闷地像铁一样将里面隔开的帘子,他慢慢地将眼里复杂的情绪一点点收拾干净,伸手去揭帘子的时候,眼里已经深入寒潭没有一丝动静。
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在帘子被掀起的瞬间透了出来。
连着一起来的是听到动静以后刺向他的冰冷透顶的目光——
他抬起头,微微扬起嘴角,坦然而平静地看向坐在床上的萧若。
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一双曾经澄澈灵动的眼睛此刻却像已经干涸的深潭,就这样深深地一眼看过来……就像是已经没有了生的气息的人弥留的一眼。
曹操心里无端端腾起一阵悔意,却很快被他自己弹压一空,回视着她满含着深切恨意的目光,缓缓走近。
萧若冷冷开口,话里带着一丝沙哑:“孩子没了,你满意了?”
曹操在她床前停下,一只手撑了上去。
萧若眼里闪过嫌恶的光,蹙眉伸手来挡,他顺势一接,握着回身缓缓坐了下来,一面淡淡地道:“这笔账你是否算错的地方?”
察觉到在他手心里拼命往外躲的手忽然顿住,他轻轻了握了一握,道:“孤尽力了,带走华佗的是徐荣。”
手心里的手猛地一颤——
不用回头也知道她的眼睛里该是怎样的光,该是怎么惊诧抗拒和怀疑……
他便没有转过头去对视她的视线,只听到她的微弱的声音带着些微努力压抑着却清晰可闻的颤抖:“不可能……”
他微微一笑:“董贵人和你一样落入了险境,保一个只能弃一个……”说着,回过头,看向她眼底深处已经泛出微微泪光的眼睛,说出了那个残忍的选择:“他选了真正的董贵人。”
看着她眼里的光开始打转,放在他手心的原本就冰凉的手更加快速地褪去温度,就这么愣愣地盯着他……曹操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夹杂着心痛的愤怒,微皱起眉头——
“你若不信,可去问全军上下,谁劫走的华佗,可拭目以待,四月之后,哪里要诞出龙裔!”
“不对。”再最后一句逼问压到近前的时候,萧若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出声反驳,待要说什么,却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找不出一句能反驳的有理有据的话。
只执拗地不甘地盯着他,再重复了一遍:“不对……”
“怎么不对?”曹操耐着性子反问。
萧若却不再答,只是不停地摇着头。
“休要再自欺欺人。”曹操冷声道:“你心里清楚地很,他若是弃了董贵人选你,他也不是徐文良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此刻像是已经被重重的碾子反复碾过的心里泛起了一丝难言的苦涩——
瞬间双手都好像没有了力气,全身都沉在了恍若溺了水一般的无力感里。
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排在徐荣心里第一位的,始终是他的信念。
对的也好错的也罢,他早已决定了坚守一生……
知道了……却还是选择要去和他在一起的是自己。
那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
虽然如此想着……
咬着唇忍受着心底钝钝的痛的同时,从眼角开始,脸上渐渐地湿了一片。
她抬起撑在床边的另一只手,掩住了嘴,深深地垂下了头……
泪水迅速漫上了指间,再顺着脸颊顺着下巴,滴滴滑落……
曹操已是怔了——他从想过这个被自己在心里当成对手的女子有一天也会像一个寻常妇人一样哭成这样……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解。
原本在心里准备好的话,在看到她眼角接连不断滑过的泪珠时,便凝在了嘴边。
“萧若……”
最后唤出口的,还是她的名字:“是他负的你!你为何只知道哭……”停了一停,不禁有些口不择言:“你这样哪里像我所知的那个萧若?”
“为何不哭……哭过后定然能忘了……”萧若冷冷地抬头看他,已变得通红的眼圈里眸子含着清波凛冽:“现在是,当初你负我的时候也是!”
曹操原本有的急躁在听见她这句话的时候瞬间转为了畅快——
尤其是听到那一个“负”字的时候。
不知为何,这个字竟变得如此悦耳……
想到此处,拉着她的手一收,不顾她的反抗,轻轻握了握,同时嘴里低声哄道:“别哭……我再不负你了还不成吗?”
第二百零五章 割袍分袂(二)
掌心中的手冰凉而瘦弱,好像一用力就会断掉,指间都在微微颤抖,令他忽然不敢握得太用力……
稍稍减去一点力道,惊喜于这只手并没有如往常一般急着挣脱他,曹操不由自主地抬眼,见萧若依旧垂着头,大滴的泪水从下巴滑落——
微微皱眉,伸手替她拭去眼泪。
抚上她脸颊的手掌心里满是粗粝的茧,碰触的瞬间,萧若别过头,脸颊从他指间擦过,满含着泪光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敌意竟没有比往常减少,反倒似迁怒于他一般,加深了几分。
他的手停在半空,脸色微沉,手指反握成拳,站起身来:“或者,其实刚才孤是骗你的,孩子是我害死的。”
萧若面上虽然满是泪痕,却一丝表情也无,此刻也静静地看着他,听到这句话,眼波甚至没有丝毫的闪动。
曹操俯身看着她,眼眸深了几分,再不顾她的反抗,伸手掰过她的脸来,微微一哂道:“若是孤而不是徐荣,你便不会哭了,你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千百倍偿还是吗……”停了停,扬唇一笑道:“不过无论哪种办法,都比现在的你好。”
说完,放开手退开几步,回身大步走出了营帐。
……
在床帐里恢复了寂静之后……萧若便似浑身脱力了一般靠在了床栏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眼前还有血红色弥留,好像带着沉沉的帷帐压落下来。
却未能将她送入昏迷……反而像失明的人对外界格外敏感一样……细微到将任何一丝细碎的声音都无保留地传入耳膜——
帐外,有人忐忑不安地走。
脚步来回,轻轻又迟疑。
终于,再隔了很久以后,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一合上帘子,在她还未睁眼之前,便听到一声低低的笑,微微咬牙,笑中带着一抹浓浓的自嘲意味——
“夫人机变,嘉实在自叹弗如。”
……
最后的粮草已经送到,就等着明日拔营南下寿春了。
纷至沓来的军报密密匝匝堆在桌前,曹操面上已初露不耐之色,依旧皱眉看着……
附近的庶务官员纷纷都低头整理文书,在帐内的低压之下,别说抬头观看,就是大气也不敢出。
整个帐里静得落针可闻,庶务的笔端快速地在纸上滑着,垂着的脸上满是绷紧的表情,眼睛大大地睁着,生怕抄错了一个人,触到逆鳞。
“拟旨西凉马腾……”看到其中的一份,曹操脸色变得更差,将手中的书信掷到了右手边庶务的桌子上:“宣他到许昌受赏听封。”
“是……”那人答,小心翼翼地捡起文书来看,正要提笔修订。
又听曹操问:“慢着……”顿了一顿,又道:“令他携家眷同来。”
“是……”
庶务答,将笔在砚台里浸了一下。
正在这个时候,亲兵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与曹操低语了几句。
曹操眉头忽然紧紧皱起,原本就如罩了一层寒霜的脸越发铁青,沉默片刻,挥手让他退下。
接着转过头对庶务道:“写吧。”
“明公……”那人提起袖子一沉吟,便忍不住问:“马腾有三个儿子……”
“这也需问,要你何用?”曹操横他一样,冷冷叱道:“带长子!”
那人手腕一抖,鼻尖的墨差点撒到纸上。
唯唯诺诺地应了,缓缓地一字字写完,忐忑不安地将文书呈上去,那人偷觑曹操的表情……却见他眼睛定在自己写的文书上,眉头越皱越深,一颗心不由得七上八下悬到了半空……正思忖是否要上前请罪,只听“啪”的一声,那张纸被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这人耳朵里嗡的一声,笔应声而落——
却之间曹操冷声吩咐了身边的侍卫一句什么,便起身拂袖而去,至始至终未再看过他一样。
看着侍卫立即将信入封带出去……他才察觉自己背后的冷汗,已湿了重衫。
对面的同僚困惑地喃喃了一句,问出了他的心声——
“今日明公是怎么了?”
……
曹操依例在营帐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围在帐外正窃窃私语着的三个御医和几个侍女看见他来,立即走上前来行李。
“还是不肯让你们诊脉?“曹操眉头一掀,面色不善地问。
三人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人长叹道:“回禀司空……何止不让我等诊脉,娘娘从昨日起便滴水未进……也不让侍女靠近……也不知昨日……”
别的两个人也面有沉重之色,又一人开口:“昨日小产时血也流得不多……最怕的是淤血还在体内……可我等徒然着急……娘娘谁靠近都不让,更别说诊脉了……”
“既不服药,又不进食……这样下去……只怕……”
曹操越听脸色越沉,抬手制止他,眯眼盯着营帐看了一会儿,走上前去。
帘子再次掀开——
原本以为暂时不会再踏入了营帐里满是沉闷到死的寂静。
萧若背对这他躺着,只见拉到腰间的被子,凌乱而温顺地搭在肩上的一股青丝……
听到脚步声,她轻轻开口:“别过来……”手腕微微一动,露在外面清瘦的手指间就多了一柄匕首,正是曹操交给她的那柄。
萧若的声音细微得只能勉强传入他的耳朵里,却丝毫也没有示弱的意思:“再往前走一步……我死无妨,不小心拉司空当垫背就不好了。”
曹操紧紧拧着眉头,眼神阴郁地盯着她,脚下却没有再往前一步。
“你到底想如何?”
萧若微微睁眼,还是未回头,但是光从她话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