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穿过青山,藏在雾浓深处,接向未知的天边。
山间起了风,将雾霭吹得轻轻流动,只是一挡,山麓见的马队渐渐看不见了……
第十五章 第一百零八章 疑真疑幻,如梦如烟(上)
关中一带,因着几年的混战,人口已经所剩无几,从武关往南,常常行走上百里不见一个行人,极目萧条,白骨蔽野。
从郿到沛国谯县,要经过袁术的豫州和曹操所领的兖州。
曹操几个月前刚领兖州,袁术便联合徐州陶谦共同进攻兖州,想趁着曹操根基未稳之时除掉这个隐患——怎奈此举无异于惹火烧身,曹操两次会战,大败袁术,袁术迫不得已放弃到手的陈留多座县城,狼狈退回襄邑,曹操却不肯善罢甘休,遣将在太寿决水灌城,袁术被迫放弃襄邑,退回豫州,曹操依旧不依不饶,越境再战,再一次大败袁术,才回手对付徐州陶谦,大破之。
至此,曹操在兖州站稳了脚跟,羽翼渐丰。
……
出了武关之后,道路平坦,已经可用马车——
马队虽然显眼,但好在现在豫州也并不太平……一路下来,山贼豪强数不胜数,但凡世家公卿,有自己的小支武装力量并不罕见。
一直到接近徐州,遇到过的麻烦也无非是几个不怕死的山贼。
遇到诸如占山为王,称得上豪强,拥兵几百甚至上千的人,只能突围而逃——
但是如果对手只有几十个人,与他们人数相当,甚至比他们人少的时候……
徐荣的打算是收拾掉了立刻赶路。
萧若却要求倒打一耙……卷了山贼窝里的辎重再走……
大多时候,徐荣都依着她……
不过,这种行为在过南顿时差点被当地太守误以为是山贼之后有所收敛。
……
往南走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入了冬,到谯县这日,下着微微细雨,在日暮时,雨里渐渐掺杂了雪花。
萧若原本睡着,被徐荣从马车上抱下来的时候稍微清醒了一些,察觉到脸上冰冰凉凉的,睁开眼,忽见到徐荣衣上落的白色,轻声地问:“下雪了?”
徐荣拉上她偏在一边的风帽,抱着她往自己的战马走,点点头,一顿,道:“就要到了,大夫住山里,马车不能行。”
知道能出来骑马,萧若原本的睡意一扫而空,手下意识抓着他的衣襟,微微笑起来。
……
谯县当地几乎无人不知道这位华元化的大名,萧若也是后来才明白,元化是字,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华佗。
虽然身上的顽疾被替她诊过脉的大夫说得严重,但身体不适的地方只有头晕乏力,想到是来找的他,她立马放下了心。
……
华佗在郊外邙山住,从谯县走,骑马大约一个时辰路程。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雪初时还小,越下越大,到天擦黑的时候,四野已经白茫茫的一片……
邙山整个隐在暮色和飘雪之中,虽然看起来近,山路曲折,又下了一天的雨,路上泥泞难行,马也没有办法走得太快。
好不容易到了山下的村庄,刚入村,忽然听到一阵稚嫩的歌声,调子很是好听——
却听不清歌词。
歌声从几个在雪地里玩闹的孩子中间传来,徐荣使羊一去问路,羊一打马上前,心里好奇,问路之余也打听这歌谣的名。
这村庄看上去没有经历过战乱,小孩也不害怕路人,纷纷挤上去七嘴八舌地答了一通,路倒是没有错,只是歌谣却是一人说一样。
有人说“霸王歌”,有人说“虞姬谣”……
……
徐荣见他久久不归,另派人去催促。
羊一打马回来,还没走到,背后的歌谣声夹杂着笑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大声了些,大约分辨得清楚,是——
“九里山,风瑟瑟,古战场,水汤汤;
车千乘,变为土,马千骑,化作尘;
霸王来,乌江红,霸王去,乌江空;
空悠悠,万古流,流不尽,虞姬愁……”
曲调虽然苍凉幽怨,但是无心的孩童却唱的很是轻快。
羊一恍然大悟道:“将军,姑娘,原来这儿就是九里山!当初虞姬别那西楚项羽的……”话没说完,便被徐荣冷森森的目光冻了回去……忙住口,指着一条小路,老老实实地道:“禀将军,沿此路走,不过多时便是华先生的宅子。”
马队又行,羊一心里惧怕,不敢在前,慢慢退到了后面去。
听到这附近原来是楚汉相争的时候项羽兵败的地方,萧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问:“哪座是九里山?”
汉军有名的“十面埋伏”阵好像就是在九里山布下的。
“九里山在徐州彭城以西,此处应当正巧同名,误传。”徐荣答。
萧若应一声,察觉到风渐渐紧起来,往他怀里缩了缩。
……
不过多久,路渐渐平缓起来,借着雪地的白光,隐约可以看见半山腰的一角茅檐。
走进了才看见几间屋子依山建着,院子很大,此刻也被积雪覆盖,为了一圈的木栅栏,此刻门扉正打开,一个仆童打扮的人正送一名中年汉子从屋里走出来。
一面嘱咐着:“山路难行,又下了雪,下山仔细些。”
那人嘴里只一叠声地道谢,答应着,转过身看见门口忽然多了这么多人,个个骑骏马,佩着宝刀利剑,吓得目瞪口呆,差点瘫坐到地上……
仆童却不慌不忙,扶着那大汉,送他又走了几步。
目光扫视一圈,分辨出为首的人,走到徐荣马前便道;“阁下可是来求医的?”
徐荣翻身下马,迟疑片刻,尽量放软了语气:“内子……久病不愈,特来请华先生医治。”
“先生不在。”
萧若正要随着他下马,闻言愣住——
仆童道:“上个月彭城去了……”再看一眼他们的坐骑,目光最后在萧若身上停了片刻,微微有些惊讶,忙问:“各位可是远道而来?”
听到华佗不在,徐荣面色微微一沉,点点头。
“如此快些请进吧……”仆童忙让开道,伸手指着屋内道:“茅舍小,各位请委屈一夜,我见这位夫人面色不佳……怕是有沉疴,我家先生虽不在,还有一名弟子,可为夫人请脉。如果不效,顶多十日,先生便回了。”
……
屋子里烧着炭火,温暖如春,矮桌后面,一位青衫少年正席地坐着,一手捋着袖子,一手拿笔,在纸上款款而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看清来人,冠玉一般清俊的面上闪过微微的笑意,道:“夫人请这边坐。”
华佗的弟子仆童都这么厉害,一眼就看出了她身上有病……
萧若暗暗惊讶,往那边走过几步,在他指着的垫上坐下来。
“亳芍,速去沏茶来。”青衫少年对仆童道,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徐荣,一笑:“你也请坐。”顿了一顿,又问:“这是尊夫人?”
萧若面上微微一红,抬起头来放才要说话。
“嗯。”徐荣已经应了一声。
青衫少年眼里多了几分了然的神色,微笑道:“在下樊阿,乃华先生之徒,今日先生不在,只得由在下请诊,医术不精,阁下勿怪。”说着,将手轻轻搭在了萧若腕上……
沉吟许久……
他沉默的时间越长……萧若越紧张,忐忑不安地等着。
终于,樊阿抬起头来,微微皱了眉;“……夫人身上受过伤?”
“受过。”萧若答。
“多久前的事?”
“半年。”
“……”樊阿不说话了……
“怎么?”见他沉默,徐荣语气一紧,皱起眉。
“这个……”樊阿拿开手,顿了一顿,提笔,思虑片刻,摇摇头;“夫人这病实在是拖得太久……早一月前来,只不过是施针的工夫……”说着,长叹一口气:“偏偏就晚了这一个月……”
徐荣脸一沉,冷声问:“病情到底如何?”
听他语气不善,樊阿面色苍白,拿笔的手颤了颤,一大滴墨水滴到纸上……
萧若转过头,压低声音忠告了一句:“别跟他绕弯子说话……”
有句话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
“再晚来一个月就没救了……”听了忠告,樊阿却还是发愣地说了这么一句,见徐荣面色更差,立马领悟过来:“阁下息怒……现、现在还有救……我知一法,只是太过凶险,不过唯有此法才能让夫人淤血化尽,只能等先生回来,先替尊夫人把脉,看看夫人体质能不能用再作打算。”
“你把不出来?”萧若问。
“在下医术不精,恐误用此法,反倒会祸害夫人性命。”小心翼翼地看了徐荣一眼,低下头,道:“夫人这几日就在此地住着……在下先开一帖药,先替夫人发散,免得病情加重。”
说着,低下头在纸上扬扬洒洒写了一幅药方,递给正从门外进来的亳芍:“拿去煎了,今晚便给夫人。”
转头又对萧若嘱咐:“切忌服食生寒之物,忌过冷过热,至于诊金……”上下打量二人衣饰,嘴角微微弯起:“等先生回来再谈。”
华佗的宅院不大,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几十名亲兵只得下山去村落里借住,只留下了羊一和其他两人,亳芍见他们闲着没事,也便将劈柴烧火锄药的事都不客气地交付出去……
第十六章 第一百零九章 似真似幻 如梦如烟(中)
一路都是战乱纷杂,邙山却仿佛与乱世隔绝了,平静安宁得多。
……
萧若昨夜喝了樊阿开的药,发起了低烧,又是发虚汗又是说胡话,折腾到近天明才睡着……
到第二日清晨,雪已经停了,四野白茫茫的一片。
她睁开眼睛,坐起身来,见屋子里没人,稍微动了动,发觉头没有昨天那么晕了,掀开被子正准备下床——
“吱呀——”
木门打了开,徐荣端着一碗药走进来,走到她面前将药碗递过去:“可有好受些?”
“嗯。”萧若看着药碗,微微蹙眉……迟疑……
虽然已经喝了大半年的药了,樊阿这副还是她喝过最苦的。
见她一筹莫展的模样,徐荣只得耐心哄道:“里面加了蜂蜜,不苦了。”
“真的?”萧若地抬起眼眸,一万个不放心地盯着他看。
“真的!”肯定地点点头。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药碗,才喝了一口,就立马拿开碗,被苦涩入骨的味道熏得直咳嗽,怒瞪这徐荣悲愤地控诉:“……比昨天的还苦!”
“……”
“我去找点蜂蜜……”萧若趁机将药搁在一边的几上,就要起身,却被徐荣一把按住,拿起药又递到她眼前:“先趁热把药喝了。”
萧若苦着脸,捧着药碗,抬头看他……
“忍一忍……喝过了就好了……”耐着性子继续哄。
……
萧若只得憋住一口气,狠狠心把药往嘴里灌,灌一口就不敢停,大口地继续喝,等碗见底了,冲人的苦味几乎将眼泪都熏出来……
喝完了药,照着樊阿说的,白天的一副发散的药喝下去之后宜在雪地里走走,吹吹风。
打开门,外面一阵冷飕飕的风就窜进来,院子里被覆上了一层莹莹的白色,一脚踩下去,几乎淹没了脚背。
她的手被徐荣紧紧拉着,一丝寒风也灌不进来,倒是不觉得冷,抬头看见亳芍正在门口对着门外的人说着什么,又是笑,又是答谢,手里提着一个麻袋,转过身来,看见二人,感叹了一声;“大雪把路都封了……下山的路特别难走,还好村里有人送了米来,否则可要断粮啦……”搬着那两袋米又往前走了两步,想到什么,笑道:“二位如果要去外面走走,往山里走最好,下雪的时节山里野兔多!两位碰见野兔了顺便打两只回来……”眼睛瞄到徐荣,笑意更深:“我记得这位公子的马上有弓箭的……”
“打野兔回来给你做饭……”萧若想了想,问道:“给抵消多少诊金?”
“……”亳芍怔了一下,叹了口气道:“看二位也像是身份不凡的人,怎地恁地小气……”说着摇头晃脑地去了。
看样子是铁了心也不肯免诊金。
“是谁小气?”萧若喃喃着,转过头,看见徐荣眼里含笑,正盯着她看……
“……”
不知为何,现在看见他笑,呼吸就有些不顺畅,萧若忙将目光移开。
“等我片刻。”徐荣道,将她的手放开,朝后院去了。
萧若往前再走了两步,打开门扉往外看,邙山四周都是高高低低的山,此刻都披上了纯白色,看着有些扎眼。
不一会儿,徐荣就从后院走了回来,牵着他的那匹战马。
那匹马也和萧若有了感情,见到她长嘶了一声,抬了抬蹄子,像是打招呼。
“走吧。”徐荣一手将她的手拉过来,往外走去。
……
往山下的路要陡一些,往上走则要平缓得多,树林稀疏,不多时已经可以骑上马。
放缰由着马慢悠悠地走,风渐渐小下来,树林里一片静谧。
“弓你拿着。”看到地上的一串痕迹,徐荣将挂在马背旁的弓取下来,递到了她的手里:“山里有野兔,一会儿看见了就射。”
萧若顺手接过了弓,开始左右四顾。
马再往前走了一会儿……不远处忽然有白影一闪——
萧若立马抬手架箭拉弓……
见她两手抬起,徐荣伸手扶在她腰间,免得她掉落……然而手刚扶上,她原本连贯流畅的动作忽然一滞,箭离开弦,偏得有些厉害,钉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干上,巍巍颤动着……
白影早就跑的没了影。
“这个……是……生病的原因。”
萧若无力地解释,同时心里暗暗将一切都归咎于他最后关头的捣乱
徐荣却浑然不觉,沉吟片刻,道:“初时还好,发力太虚,手腕偏了。”
“……”萧若虽然不甘,还是一声不吭,认了。
又过了片刻,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徐荣将她的手握住,就着她的手将弓弦拉满——
手上传来灼人的热度,一直烫到了脸上。
察觉到手紧了紧,像是在提醒,萧若忙将神思拉回来,看到一条灰影闪过,眉目一沉,目光凝聚到那一点,干脆利落地放了手……
这支箭合了两人之力,破空而出,又准又狠,带出森森的风声。
“嗖——”
那影子抖了抖,便不动了,雪地上洇开一朵殷红的花。
“射中了……”萧若喃喃着,松了口气。
徐荣在她耳边轻声问了一句:“刚才想什么了?”
“……”萧若面上更红,讪讪地道:“我在想野兔是烤着吃还是煮着吃好……”
……
接下来还遇到了两只野兔,一只有幸逃脱,一只再次殒命当场,打马而归的时候,马鞍上挂着两只兔子,一灰一白。
萧若提着这两只兔子看,一面和徐荣谈笑,马到华佗宅子附近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影正从山下吃力地上来。
“将军,姑娘!”正在院子里劈柴的羊一看见两人,叫出声来。
“两位可回啦?”亳芍闻言,忙打开门扉,迎出来,看到萧若手中提的野兔,拊掌笑道:“今晚可算是有肉吃了!”
萧若假咳一声,正色地要和他讨论一下这两只兔子和诊金的问题——
“亳菊?!”亳芍忽地冲着山上上来的路叫出声来。
萧若转过头,见那人渐渐走近了,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穿着一件碧色棉袄,身后背着药匣,人还没到,看见亳芍已气喘吁吁地喊道:“先生回来了吗?”
亳芍诧然:“你不是跟着先生吗?”
亳菊瞬间愣了,呆立当场,“哇”地哭出声来:“我和先生走散了,以为他先回一步……”
亳芍忙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