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营中哗变,那个带他上战场的将领死在了哗变中。
“文良……大丈夫立世,忠义当头……忠义……”
当胸一箭贯穿了他胸口。
他反手握住自己的手,弥留的所有的力都集在了这一握上。
……
将军是否有话没有说完?
是忠义两难全,还是忠义毒入骨。
腐了英雄骨。
……
背着他的遗体在苍莽密林迷了路,这一迷,也是三十三天。
知道听着一缕埙音,跌跌撞撞地找到方向,爬出了树林。
再然后,上战场,厮杀下去。
董卓死了。
吕布叛了。
天下变了……
再然后……她。
……
他爱的那个人。
白衣,会奏埙。
安静纯粹,像是那夜为他指路的仙。
不对……
不太对……
会奏埙,奏起来很美,但是不常着白衣,虎牢关上她一身红衣如火,也是好看的。
……
原本见她有心机,会谋划,会举箭杀人,转眼间变成一个和那些汉贼相同的模样,是想杀了她的。
可是下不了手。
恨又恨不长,杀也杀不掉……
……只能豁出去爱了。
后来最害怕的还是发生,他爱的人终于走到了将他效忠的朝廷算计进去的那一步。
他在背后试图补救……
越补越错。
越错越偏……
甚至赔上了亲身骨肉。
眼前慢慢地黑了下去……
闪过的最后一幕是旗杆上白衣鬼面的尸首。
耳边声音如毒蛇吐信冰凉地蜿蜒上背脊……
曹操策马而来,擦身而过之时,对他低语——此帝尸、孤于萧若欲害袁绍、杀帝者萧若。若不信,可见孤袖中密信,君妻已叛汉,助我否?
杀帝者萧若。
一瞬间,天塌地陷。
……
接着碎石滚落,地渊裂开。
……
旗杆陷入地底,尸首落入深渊,甚至是他下意识放的手……
最后一刻他都不愿掀开面具,去看到底是谁。
如果旗杆上的人是萧若,万念俱灭,生有何欢。
如果是献帝……
家国叛不得、挚爱叛不得、除了去死,还能如何?
……
原本以为早就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却原来这么多年,始终兜兜转转,早已深陷其中,一生不得出。
……
“取徐荣头颅者,赏万金。”
远处似乎有人高声地吩咐。
……
这一声让他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粗重的喘息好像响在胸腹之中……耳朵可以听清里面的颤抖的沙哑。
他抬起了头……
手伸向了羊一的腰间。
“将军……”见他好像又有了力气,羊一眼里闪过惊喜之色。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还未凝结就僵死在了嘴边。
徐荣拔出了鞘中的剑。
一把无名剑,剑光耀着火光。
不太锋利,可杀人。
手指在上面轻轻划过,似是温柔的擦拭,一瞬的温柔倾泻在剑光中,好像是抚摸着情人细腻的肌肤。
羊一甚至看到他深黑的眼中带着微微的一丝笑。
“予你万金,要么?”
他问。
力战之下被濡湿的额发上一滴汗水滑落,眼眸清澈,恍若无底清泉。
羊一脑海里轰地响了一下,不知是因那“千金”还是“予你”、瞬间忘记了思考,待他明白过来徐荣的意图的瞬间,围攻的所有人都在千军的悬赏下扑了过来。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徐荣手腕翻转……
还是在这一瞬间,埙声凄厉地拔高了声音。
好像是用一生的力气在吹,猛地冲入云霄,盘旋往上,永不知尽头地往上……
九里山的虞姬谣,反反复复地吹着最后的那一句……
君不来,妾不走。
……
楚地乡音虞姬谣。
……
九里山,风瑟瑟,古战场,水汤汤:
车千乘,变为土,马千骑,化作尘;
霸王来,乌江红,霸王去,乌江空;
空悠悠,万古流,流不尽,虞姬愁
君不来,妾不走;唯余恨,空高楼。
……
此刻,只有最后这两句,原本是旖旎柔软如情人耳语的音调,却吹得凄厉得好像能撕破空中的风。
瞬间好像连风都碎了一地……安静了。
军人的骄傲不容忍他死在一些无名之徒刀枪剑戟下。
片刻之间,刃离脖颈只有一分。
……
然而……
君不来,妾不走。
君不来……
妾不走
……
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反刎向脖颈的剑转了方向,闪电一般朝前刺去,快得不像是一个浑身都是血的人能有的速度。
当面那人悚然一惊。
只是一惊,已经砍得翻刃的斩马刀瞬间斩到了眼前。
来取头颅的,头颅落地。
转眼间血海又添红莲,血雨纷飞。
喘着气,一刀斩下去,温热的血喷到面门,由它滑落,转身再次挥刀——
空中的埙高亢而苍凉,待重复了那两句时,忽然又一转……
太多的刀兵铠甲摩擦,血肉飞溅的声音,听不清。
于是他急切地再次挥刀,直杀得一丈之内霎时间再无人敢近身。
喘着气,黑眸里带着猩红。
像是一只被逼到了绝境的兽……
困兽之斗,竟令人胆战心寒。
……
待敌不动,终于能听清。
“九里山,乌江红。
君不来,妾不走。”
奏埙之人,只捡了这四句来吹。
他闭了眼。
被血水和汗水打湿的额发紧紧贴着额头,眉心微微蹙着,好像在沉思。
尽管如此,身侧的士兵还是手握着刀剑,望着地下如山的横尸腿脚发软,不停地颤抖着,无人敢朝前一步。
一直等到他缓缓打开眼帘,再次将数不清的刀枪剑戟纳入眼中,手一提,再将沉重得陷入地里的斩马刀拔出来,以突阵之势朝前砍去。
不知道力气还有多少,也不知道杀了多久……
守在他身后的羊一阵亡了。
刀剑穿过他身体的那一刻,他喉咙间发出了一声哭音。
“小的今天第一次不怕死……真的就……
“将军……找到……姑娘……
“跟她说……羊一……羊一……”
他的话终究没有说完。
粘稠的血液湿在了背后。
……
没过多久,埙音停了。
修罗场里,徐荣也力竭,差不多到了尽头。
……
手失去了知觉一般木然地挥动着,一刀一刀,砍一下,往前一步,艰难地移动。
就在他浑身就要脱力的前一刻。
面上忽然一道光投过来。
太阳已经从云海里破空,金辉洒向了厮杀了一夜的战场。
徐荣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发觉睫毛都被血液黏在了一起,抬眼竟觉得疼。
九里山东峰很高。
太阳升起按道理也看不见才对。
脑海里闪过的念头,瞬间得到了解答——
昨晚的地动,将不远处的山峰震开了一条缝,竟成峡谷之势,夜里看不见,现在光一照,忽然就出现在了眼前……
一条路,无端端开在眼前三十丈远处。
……
而此时,山峰上……
将埙砸碎在石上的萧若投入了曹操的怀抱。
一个轻到不能轻的拥抱。
曹操却怔了……
胸口竟感到微微的刺痛。
待她真正乖顺地伏在他胸口,他竟不知所措,忘了这是在军中,在众目睽睽之下。
就连不治行检的郭嘉都在微微咳嗽提醒曹操。
他通通没有听见,只低着头,将手环过她纤细的腰。
心里想着,面前这个人只是一只被拔去了獠牙利爪的小兽,唯一的匕首都留在了献帝的身上,就算能翻天,也只能在他的手掌中了……
这般一想,心里怜爱更甚,忍不住小心翼翼伸手抚向她的头发。
沉寂已久的胸膛,竟微微跳动了起来。
恍然如一梦。
“……我要是说你输了,你信吗?”
萧若忽然开口,轻轻地说,声音倒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这样近,却听不真切。
“信。”
他微微一笑——若这样她才快活,认一认也不算什么。
“那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
同样的问话,他曾经问过她,现在原封不动又还了回来。
曹操沉吟了一下。
萧若就替他答出了口。
“输在一开始的时候。”
一个冰冷的东西,忽然猝不及防地,抵到了他的后脑。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为谁死、为谁生
其实在九里山东峰和北峰之间多出来的这条狭路,对求生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
从这条路出去,依旧是袁绍的大军,只不过能看见走在前面的军队。
然而徐荣去了。
用最后的力气。
……
已经出了九里山群峰,原本以为已经安全了的袁绍,在看到一袭青袍玄甲从山里忽然冲过来的刹那……头顶恍然被一个焦雷击中。
天助他,因此裂开地缝让他逃出来。
天戏他,还留下了这一条震出来的小路。
天要绝他……
……
袁绍军还余下千余人,徐荣原本就算是战死,也只能死在大军尾端。
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从来都只是一个神话。
先不说一人之力如何敌万千刀兵。
就是有那个能耐,大帅被层层保卫着,走在最先。
破阵再破阵,体力被消耗完了,也碰不到那铁桶般的保卫圈边缘。
但是神话从来都由天时地利人和外加一点意外写就——
那条埋藏在黑暗里,朝阳初生的瞬间出现的小路就是这么一个意外。
它直接催了袁绍的命。
徐荣手中的斩马刀,最后一斩,带着凌厉的风声。
身侧亲兵已经血流成河,面前这人恍若杀红了眼的地狱修罗,裹着腥风血雨而来。
袁绍下意识地拔出宝剑,想要挡。
剑和几十斤重的斩马刀相击……
“嚓”
干脆地被断成了两半。
而呼啸而来的斩马刀,甚至没有丝毫的停顿。
“徐荣……你”
巨大的恐惧撕得肝胆欲裂,袁绍撕心裂肺地喊,意图喊什么来挽回……
然而都是徒劳。
他的那个“你”字成了最后的声音,拉长着颤抖着……在晨风的呼啸中走了音。
血飞溅出来,温热地喷在了脸上。
他低头,伸手擦去,手中斩马刀颓然落地。
“主公”
身后惊诧、哀痛、愤怒的呼喊声,喊得天摇地动。
所有人都在瞬间,饿虎一样地扑过来,扑向当中这一人。
然而此时那人已经连拿刀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勉强爬上袁绍的战马,袖中抖出了一柄小的匕首,插在了马背上。
战马受惊,抬起前腿嘶吼了一声,离弦的箭般朝前飞奔而去。
徐荣伏在马背上,眼前越来越模糊,看不清马的方向。
背后的追兵穷追不舍……
朝阳升得越来越高。
最后,耳边出现了流水的声音。
他努力地打开眼帘……
身下的马疯了一般朝水里冲去。
他翻落下马背,滚了几圈,看着马冲入了滔滔的江水……
颤抖的手撑着地,慢慢地站起身来。
一瘸一拐地走到江边……
彼时朝阳如血,霞光层层叠叠地铺在天际。
从亘古流到如今,见证了霸王意气、虞姬深情的乌江像被锦缎铺就,起起伏伏,缓缓地流动着。
身后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而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慢慢地弯下身,捡起地上的一面残旗。
这是袁绍的军旗。
这次他原本是满抱希望而来,要立新帝,因此帅旗上写的是一个苍劲的“汉”字。
沾血血迹,有些粗粝的手指轻轻触到那一个“汉”字上,指尖顺着笔迹勾画。
一滴泪落下来,滚在了帅旗上。
在身后满是仇恨的劲风裹到的前一刻,他将帅旗扛在了肩上。
“汉”字大旗迎着呼啸的江风猎猎而飞。
他抬头,看向了破云而出的朝阳。
……
乌江畔的风和峰顶的风一样苍凉。
眼前红衣如血,眼前的人像是要被风卷去,然而她站得很稳,眼神冰冷,和脑后的东西一样。
“如果当初这一枪我射中了……是不是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萧若开口,问他,也像是在自问。
曹操没有说话。
忽略已久的细节一个个拼凑起来,这些在送她去董卓的时候缴获的武器,因为不会用,而且有一次误伤了身边的人,就一起放入了收纳他所用武器箱子低端。
这箱子随身携带,放在帅帐。
时逾近五年,他早已忘了枪戟底下还有这样的东西。
却在这个时候,被她从帅帐里翻了出来……
“你如何知道它在我的帅帐?”
想起不慎之间,又被她示弱一样的温柔蒙骗了一次,曹操心底怒火猛地窜起,几乎要质问出口——难道孤除了被你算计之外,就压不得你半分服软?
“我一直在找它们……”手中的触感陌生又熟悉,这把手枪是唯一还能用的,别的因为缺乏保养早就成了废铁,萧若静静地说:“我的细作找过你武器的仓库,甚至粮草的仓库都找过了,就差近你的帅帐,我就猜它们在帅帐,不巧被我猜中了。”
“所以你才肯入孤的洞房?”
“别动。”察觉到他的反抗,萧若微微蹙眉:“再动我开枪了,这么近的距离,再这么差也不偏了。”
瞬间脑海里浮现出五年前那颗铁块钉入树皮的画面。
还有那次试用此物时,铁块钉入身边一人脑袋瞬间夺去他性命的景象……
曹操不动了。
也招呼身边早就大将亲笔早就弯起的弓箭放下。
“孤放你走。”
他淡淡道。
横竖娶不娶萧若,都无关大局。
娶了,是存着要她慢慢动心,最后兵不血刃拿下关中沃野的心思。
不娶,顶多最后一战之时,多费刀兵。
萧若手却一动也不动,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司空,如果我现在要你的命呢?”
曹操心里一沉,怒火窜出眼眸:“你不要命了?杀了孤你以为能从这里逃出去?”
萧若不说话。
她的手却不移开,手指缓缓地扣着扳机,挟持着曹操慢慢地往后走。
曹操随着她的脚步,看着前方的悬崖,走一步,心就沉一分。
“别动。”
手指再次向扳机扣了一分:“司空要不要和我比一下是你手脚快还是我手指扣一下比较快?”
“你真的那么恨我?”曹操真的不动了,望着深深的悬崖,望着满目的红灯和被血色朝阳铺陈的天际……“恨不得……杀了我?”
“你什么时候给我留过路?”萧若冷冷道:“曲桐关楼塌,你要置我于死地……”
“孤未曾……”没等她说完,曹操便急着打断。
萧若却恍若未闻:“今日,你又要置徐荣于死地。”
这一次,曹操没有反驳,他只是微微挑眉,冷笑了一声,压低声音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耳语说:“你如何知道孤对他说了你杀献帝的事?”
萧若微微笑了,不像在看他,只是一抹笑意浅淡,被霞光笼着一闪即逝。
似笑,却非笑。
像立刻要哭出来,下一刻看到的却还是淡淡的笑意。
“他……还不至于认不出尸首不是我。”
知道死的不是她,他还是去求死。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他知道下手的是她。
于理,他该回来杀她。
于情,他杀不了。
所以这傻子选了自己去死。
第二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