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给他把脉,面色凝重,他说:“他已心智尽失。”
我想,我大概是听错了,或者,我根本就没有掌握好新学的这门语言,理解偏差了。于是,我问郎中:“他是不是还没有完全睡清醒?”
郎中摇摇头,“他已心智尽失。”
“心智尽失……”我失神地重复着郎中的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我知你难过。但是,他许是由于脑后被重击过,又或是受了什么惊吓,如今已如初生婴孩一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人也不认识。”郎中尽职地详尽阐述着。
“能医好吗?”我急切地抓住大夫的手腕,顾不得失礼。
他斟酌了一下,“这个我说不好,以前并未碰过此类病患,或许……”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委婉,“或许假以时日可以转好也未可知。”
我颓败地坐倒床边,巧娜似乎在我耳边着急地说了什么,但我已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我只听见郎中出门后隐约传来的轻微叹息。
别人可以痴,可以傻,可以狂。
独独他,不可以!
他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是一个偌大的繁花锦国“香泽”的一国之主!他的傲然浩气风骨天成,他的运筹帷幄只手之间……
俯瞰众生、睥睨天下才是那凤目该有的光泽!
而不是此刻一般平静如水浅淡无波……
我捧着他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唤他,“狸猫!狸猫!……你还记不记得你叫‘肇黎茂’呢?……”
他望着我,无悲亦无喜。
我抱紧他,将脸埋入他的怀里,拒绝相信。我看不见的,便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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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
江西泰和一带方言确实管“鞋子”叫“孩子”;
沪语里“da”是“洗”的意思,音同“打”。
薄荷荼靡梨花白 第三卷:水入茶香茶入水 一弹流水一弹月
人生,就像一次游历。
一路上,拾起些什么,丢下些什么,剩下些什么。或许兜兜转转一大圈后,我们会再次捡到曾经遗落下的也未可知……
我细细地给狸猫拭着脸,一寸一寸,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之处,他的眉毛依旧浓密似墨,他的眼睛依旧狭长雍容,他的鼻梁依旧俊挺如昔,他的身形依旧飘逸优雅……我们应该乐观一些,不是吗?至少他醒过来了,至少,除了心智,其他一切都还是和过去一样完美得没有任何瑕疵。而且,吃饭穿衣走路这些最基础的东西他一下便掌握了。
更重要的是,他远离了烦恼和忧愁,远离了是是非非的纷争世事。因为,我便是他所有忧伤纷争的源头,而他,已将我彻底地遗忘。
在那双清澈透明的眼底,再也找不见我曾经的深深投影……
我,很难过……
他弄丢了自己,而我弄丢了心……为什么要替我接下那一掌?因为我,竟将他从众生参拜的帝王贬谪为一个纯真懵懂的稚童,情何以堪。
指尖传来一丝吃痛……
回神一看,他竟将我的手指放入口中如猫儿一般轻轻啃噬着,我抽出手朝他笑着轻轻摆了摆:“手指是不可以吃的,知道吗?你是不是饿了呢?”
他自然是不会回答我的。我牵过他的手,带他去厨房。路过圆圆的回廊时,他伸出另外一只手,一根一根柱子挨个触了个遍,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对于任何新鲜未曾见过的物事,(奇*书*网。整*理*提*供)总是要首先通过触觉才能确认其性质。
我将他安坐在长凳上,转头在橱柜里找了找,发现没有现成的食物,便从米缸里淘出一些玉米面打算做馒头给他吃。我舀来一瓢水坐在他身边开始和面,我的动作仿佛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挨着我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面粉由散状到糊状的每一个变化,但是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桌上几只排着细细长队路过的蚂蚁给转移了。
伸出手探进盆里,他蘸了点和了少许面粉的水放在其中一只蚂蚁的身上,那蚂蚁登时被困在这滴粘稠的液体中急得探头伸脚团团转着找不到出口,仿佛看着这小蚂蚁困窘的样子很是有趣,他的唇边绽开了一个开心的笑。
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果真,他本性便是喜好捉弄人的,以前在宫里,他就总是戏弄于我,我想,自己那时候像这小蚂蚁一样左右为难的样子一定很是取悦了他。
颇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我从那滴水珠里将那小蚂蚁放了出来,似乎对我解救了他的玩具很是不满,他微微蹙眉,眯着眼看向我,我哄他,“我教你做馒头好不好呢?”
将一个柔软的面疙瘩放入他手心,我握着他的手,操控着他的手指捏了一个馒头,我捧着馒头对他说:“馒头。这个是馒头。馒——头——”我耐心地拉长着音教他,他却毫不领情,不但不肯启唇,还恶劣地将我捏出的馒头一掌拍扁。我想,我终于知道紫苑顽皮的根源所在了。
虽然像婴儿一般白纸一张,但是,天赋这种东西确实是与生俱来想抹煞都抹煞不掉的,他果然天生便是极聪明的,任何东西只要我教过他一遍,他看过以后,第二次做起来便有模有样,再多做几次以后更是轻车熟路。当然,这只限于他感兴趣的事情,比如写字,比如计算。而有些事情,他仿佛天生便排斥摒弃,比如做馒头,比如洗衣服。
还有一件很让我头疼的事情:他始终不曾开口说一个字。开始我忧心忡忡担心是不是他的声带受损,但是族里的郎中瞧过后说是喉咙应该没有问题,只是不习惯发音而以,还鼓励我说多和他说说话,兴许他听着听着便学会了。于是,除了睡觉几乎每时每刻我都对他不停地说着话,但是他却始终金口难开,永远都是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肇黎茂,你叫肇黎茂。肇字是这样写的……”我用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认真地写着,“再来是‘黎’字……还有‘茂’……”
他今天很配合,没有被边上的小鸟或者小花给吸引了注意力,认认真真地由着我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笔写着,两遍之后他便掌握了这三个字的写法,他现在已经会写百来个字了,虽然就像八哥学舌一样,他只是会写,却不明白具体的意思,但是,总是一天一天在进步,不是吗?
我开心地拍了拍他手上在写字时不小心沾染上的泥土,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很好!今天我们就写到这里吧。”
“安薇~我们要去月亮溪洗衣裳咯!你去吗?”族中几个年轻的小姑娘端着木盆朝我挥手招呼我同去。
“好嘞!你们先去,我一会儿便来。”我愉快地回复。
我将狸猫带回圆楼里找到正在廊下刨木做凳子的巧星,拜托他帮我看着狸猫,巧星爽朗地应承了下来。我转身,却发现走不了,回头一看却是狸猫攥着我的袖口,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一样眼汪汪地瞅着我,看得我心里一阵愧疚。他自醒过来以后便是我一手照顾的,对于外人他总是有一种天然的警惕和排斥,或许是因为他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我,或许,在他的记忆深处还存有对我的些许影像……虽然,我知道第一种雏鸟情结的可能性更大些……但是,私下里我总是用第二种可能性很阿Q地安慰我自己。
我安抚他:“我去给你洗衣裳,洗好干净的衣裳穿着才会舒服,你在这里看巧星刨木头好吗?我去去就回。”
刚要抬脚,身后传来的一声生涩急迫的呼唤却将我的脚步生生顿住。
“安……”
我激动地回头,只见狸猫着急地绞着手,像个无措的孩子,我抓紧他的手臂,“是你在叫我吗?是你吗,狸猫?”巧星也丢下了手中的活计凑上前来,用望月语问我:“是他说的吗?我刚才好像听见他说话了!”
他怔怔地看看我,又看看巧星,似乎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这么激动。我责怪自己太过毛躁吓到了他,我望着他的眼睛放柔语调,抚着他的手背轻声地诱导他:“你适才叫我什么呢?再叫一次好不好呢?”
他张了张嘴,喉结动了动,有些着急的样子。我说:“不急不急,我们慢慢来。”
他又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安。”带着奇妙的磁性,像古琴低低地优雅着,正是我所熟悉的频率!
我抱住他又哭又笑,“再说一次好吗?再说一次好吗?”
“安……安……安……”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声比一声准确。我好开心!真的好开心!虽然只有一个字,但是证明他的嗓子还是完好无缺的,证明他正在渐渐的恢复!
巧星亦替我感到由衷的快乐,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落下一吻,在望月族,这个动作是表示衷心的祝福。我开心地触了触他的右脸颊,他亦微笑地回触我的脸颊。
之后,我便拉着狸猫几乎跑遍了整座圆楼,挨家挨户地宣布着,希望将我的快乐分享给所有这些善良的人们。族里的男男女女欢呼着亲吻我的手心,直到狸猫攥着我的袖口蹙起了眉,我才想起他可能是不适应这样热闹的场面,连连谴责自己得意忘形疏忽了他的感受,他现在跟孩子一样任何异样都会引起他的不安和恐惧。我赶忙借口要去浣洗衣物,一一挥手告别了他们,将狸猫带离人群。
由于刚才一番意外的惊喜,来到月亮溪的时候,已是月上云梢,洗衣的姑娘大婶们早已散去了。狸猫不肯离开我半步,无奈下我只有将他一同带来将他安置在溪边一块干净的大石上坐下。
平静流淌的溪水倒映着弯弯的上弦月,柔和精谧。我撩起裙摆结在腰间,挽起宽大的裤摆卷至膝盖处踏入水中,足尖入水的那一刻,银白色的月色被晕了开来,漾成一圈一圈的羽毛一般的光影。
我半蹲下用木棒一下一下拍打着衣物,溪中的月亮随着起伏的节奏碎成一片波光粼粼的银,闪闪烁烁。溪中浅眠的鱼儿似乎被我扰了清梦,摆着轻纱般剔透的鱼尾袅娜地游弋开来。
溪水中的银光一瞬间突然耀眼了几分,我抬头,却是狸猫踏入了水中,一头流动的银发与皎洁的月色交相辉映倒映在浅浅的溪水里,美不胜收。
他弯下腰来,望着水中游荡的鱼儿充满了好奇,试探地将手指放入水中,便立刻有一尾大胆的鱼儿凑了上来,鱼唇轻触手指,或许有些刺痒,他迅速地收回手指,之后犹豫了一下再次放了进去,鱼儿许是错会成饵食,争先恐后地凑上前来,被这些天真的生灵所吸引,一个纯净的笑意绽放在他的颊侧,淡如秋菊。也许是因为月色的缘故,竟染上了几分魅惑,我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一只冰凉的手在水下捉住了我的手,我才恍若梦醒。
他拉着我的手,拇指反复搓揉着我的手心,似乎是在帮我洗手。每天早上,我便是这样帮他洗手的。我笑着举起手对他说:“你看,我的手很干净呢。不用洗的。”他却似乎听不懂我的话,澄澈地看着我,固执地再次捉住我的手按入水中。反复的摩挲让我的手心有些微痒,我克制不住地“咯咯”笑了起来,一下抽回了手。
力道大了些,带起一串清水落在了腰间绑着的衣摆上,浅绿色的印染布料由于沾上了水珠而变成了深绿色。色彩的变换吸引了狸猫的目光,他良好的学习能力在任何细微处都可以表现出来,他亦有样学样地撩起一串水珠扑在了我的衣服上,看见颜色果如他所料一般发生了变化,他的眼睛绽放出一丝兴奋的光芒。
我暗道:“糟糕!”
还未来得及侧开身子,又一串水珠已然在我的袖口开了花,像是发现了一个奇妙的游戏,狸猫的顽劣本性一发不可收拾,片刻之间,我身上又多了数片深绿色。
狸猫撩着水珠,掬着水花,眼角眉梢具是开怀,泼水泼得不亦乐乎。我一下气结,湿淋淋地站在溪水中咬牙切齿,人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为什么他这只老虎落了平阳还是不改欺人本性?哼,今天我偏就要还手!
我弯腰就是一捧清水直接泼向他,他似乎被兜头而来的冰凉吓了一跳,突然一顿,我正要忏悔是不是做得太过分时,他却已然回过神来,更大的一捧水劈头盖脸便冲我扑来,我惊叫着连连躲逃,他却紧追不舍,水花亦步亦趋。
我侧着脸,一边手挡在面前躲避他的攻势,一边手不停地撩水泼他。可能由于长期的武学修为让他的身体本能地反应灵敏,他总能轻巧地躲开我的水花,越逼越近。当他一把擒住我作恶的手时,我像个突然踩进猎夹的兔子一样惊笑着跳了起来。
薄荷荼靡梨花白 第三卷:水入茶香茶入水 半入江风半入云
当他一把擒住我作恶的手时,我像个突然踩进猎夹的兔子一样惊笑着跳了起来,我笑着挣扎,“你赢了还不行吗?快放开我。”
他依言放开我,下一步动作却是将我嵌入了他的怀里,我一声惊呼。他将原本抓着我手腕的手放在了我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像极了我哄他入睡时的动作。
五彩的鱼儿摇弋着斑斓的纱尾亲吻我们的脚踝,酥酥痒痒,沁凉的溪水悄无声息地缓缓流过。小虫潜伏在一片清浅的草香中窃窃私喁,月亮弯弯地眯起眼睛,宛若入梦前孩子可爱的眼……
突然,身心便这么放松了下来,我偎在他的怀里,听见彼此的心跳一唱一和,感受着他起伏有致的呼吸羽毛一般刷过我的后颈。暖暖的体温笼罩着我,轻柔宜人。本能地趋近温暖,我将脸贴在了他胸口上,享受这夜色中朦胧的宁静。
他将下巴搁置在了我的肩膀上,娴熟而自然,然后,我听见了一个天籁般的声音,他说:“云……”
我吃惊地抬头,却见他迷惘地望着一抹淡掩月色的云彩,几分失神。我的心一下空荡荡地滑落开,适才还以为他想起了我,却原来……只是想起了我教他的词。
“什么时候才能全想起来呢?”我仰头凝视他的眼睛,痛心疾首,“你是那么地无所不能,如今却让我如何教你呢?你的国家不能没有你,你的子民在等你,快些,快些恢复好不好呢?”
他抬手抚上我纠结的眉宇,研究着它们的纹路,他唤我:“安……安……安安。”见我没有及时回应,便着恼地一把抽出我固定头发的木簪,长长的头发立刻在夜风中散开,他用湿漉漉的手指兴奋地追逐着翻飞的发尾,顷刻间我的头发便被他弄得一团乱。
我叹了一口气,捉住他捣乱的手,“我们回去好吗?你该饿了。”
他却抽出手,在我讶异的目光中反牵住我的手,走在我前面。我很是意外,我想可能是他骨子里帝王的霸气所致,让他不喜欢处在被动的地位,他不让我牵他却喜欢牵着我,虽然都是拉着手,但是,一个小动作的差别却区分开了引领者和依靠者的不同。
仿佛不满我的走神,他拉了拉我的手,“安安,安安。”我回神朝他一笑,顺从地跟着他一起往回走。他今天已经会说两个字了,一个“安”字,一个“云”字,而且还会连读了。或许过不了几天他就全都恢复了也说不定。
虽然外面的世界此刻说不定已是天下大乱,但是,他一日不恢复,我便一日不能带他离开这个单纯美丽的望月族,外面的世界反复无常人心险恶,他如今这般心智尽失如何能抵挡那些觊觎皇位的豺狼虎豹,只有待他恢复后才能离开这单纯无争的望月湾。
圆楼此刻已是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都已经开始享用晚餐了。我和狸猫照例和巧家一同用饭。巧娜张罗着布菜,我负责摆碗筷。巧娜的母亲前年生病去世了,现在就剩下巧阿爸、巧星和巧娜三口人,比起族里其他人家略显人丁稀薄,如今多了我和狸猫倒显得充盈些。
狸猫坐在圆桌边把玩着筷子,巧阿爸坐在桌首,左手方坐着巧星和巧娜,右手边坐着狸猫和我,狸猫正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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