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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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病人-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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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汉城的范围。

过了几分钟,车子在一个歌特式建筑面前停了下来。

从外面看,这是一个小教堂。

司机悄然把车开走,如同一块舢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的海洋中。

基督教的教堂都是平顶的,眼前这座教堂是尖顶,说明这是一座天主教教堂。

小教堂透射出淡黄色的微弱灯光,可以看见周围林木十分茂密,树枝在夜风中摇摆。再往远处看,黑暗笼罩着世界。

站在小教堂的门口,可以看到草木在风中晃动,却听不见沙沙的声音。因为,教堂内有低沉的音乐传来。

教堂内,有人在用管风琴演奏,旋律充满了格利高里圣咏的味道,我站在门口,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听了很久,分辨出乐曲是李斯特的《死之舞》。

九月的韩国,深夜的九月,已经有些寒意。

几片憔悴的树叶在草地上打着转,飘过我的脚背,迷恋地在脚面旋了又旋,随即擦着地面,轻巧地翻转着飞向远方,融入黑夜。

格利高里圣咏是一种仪式歌曲,向来只由教士颂唱,会众并不参与唱诗。通常,这种圣咏是纯人声演绎的,不用乐器伴奏,也没有变化和装饰音。

教堂内的人,尽管是用管风琴的在演奏,圣咏本身包含的超脱、无情、冰冷,却如同真人吟哦般真实、完美。

气候有些凉了,在黑夜中听到这样的曲子,让人感觉有些冷。好象有一把薄薄的小刀,正在削着人的肉体,象刀削面一样,每一刀,只切出细白的一片,不会间断,就这样一刀一刀切割下去。

我抬起头,仰视着教堂。

教堂有着一个锋利的,直刺苍穹的顶。不止是屋顶,建筑上其他部位的上端也是尖的,整座教堂显示出人尖锐向上的冲力,让人体会出一丝弃绝尘寰的超脱味道。

直升的线条,奇突的空间推移,彩色的玻璃窗透出色彩斑斓的光线,加上那些玲珑浮凸的雕刻……组合在一起后,让人凝视久了会产生“非人间”的感觉,神秘的气氛包围了整个人,让人喘不过气来,心脏也快要停止跳动。

我一步一步走进教堂。

礼堂两边的墙壁上是圆形的玫瑰窗,绚丽的玻璃窗上,是很多圣者的图象,还有各类植物的图案和幻想中的怪物。

穿过一条小小的回廊,我看到前方十米外有一座管风琴,一个人坐在管风琴后面,舒缓地演奏着。

管风琴前方有几排木椅。在第一排,从左数起的第三个座位上,放着两个厚厚的笔记本。

我慢慢的走了上去,在第一排坐了下来。

笔记本是式样很老,是很多年前大陆流行的那种带锁的笔记本,一串银色的钥匙,放在笔记本的封皮上。

彩色的玻璃窗,透射出各色纠缠的光线,静静地笼罩住笔记本。

李斯特的《死之舞》到了最后一个音符,管风琴的声音消失。

“你来了。”

一个撕裂的声音从管风琴后面响起。

这种声音,象是声带被刀子切割成一块破布,又象是被粗糙的砂布摩擦过。

“你的声音?”

“我得过一次肺炎,可能还有一些并发症。屋子漏雨,我在床上的水里泡了几天,快死的时候,有人找到了我,所以就活过来了,病好以后,声音就变成了这样。”

我沉默。

“这样的声音是不是很可怕?我病好以后,只是感觉声音变得沙哑了些,慢慢地,我发现我说话的时候,周围的人会有不适应的感觉。于是,我找了最好的录音机,把自己的声音录了下来。”

“小鱼,你试过把自己的声音录下来吗?每个人都应该试一试,你会发现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会很诧异:原来,这就是我的声音啊。”

“听过自己的录音以后,我就很少说话。”

“为什么不找医生修复?”

“不可能。我能说话已经是奇迹,我的声带,唯一可以动手术的余地就是把它割掉。”

管风琴后面升起袅袅的烟雾,波的一声,一个金属酒盖被甩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到我的脚边以后,终于不动。

“喝酒吗?现在我只喝这种酒。真露不喝了,啤酒也不喝了,只喝这种忠清南道出的酒,名字叫‘红匕首’,要不要来一瓶?”

一样东西在空中打着转,发出呜呜的声响向我飞来。我连忙接住,掌心被击得生疼,看清楚后,发现是一瓶酒。

酒瓶没有普通的白酒瓶那么大,比酒吧的那种小支啤酒又大一些。酒瓶里装着红色的液体,瓶身上有一张粗陋的商标帖,边缘已经打卷,用手一扯,就可以把商标撕下来。这大概就是名字叫“红匕首”的酒。

“这种酒是用玉米、大麦还有一些豆类混合酿制的,有五十度的样子,但是喝不醉,它只会冲击你的身体,象波浪一样,一波一波的冲,很快又会平息,就算你喝很多,脑袋也会很清醒。”

我咬开瓶塞,灌了一口。

一道火流顺着嗓子流进肚子,强烈的刺激让人不由自主发抖。

“滋味不错吧?韩国最好的酒,在汉城已经很难买到,一些小店里才有这样的货。一瓶只要四千韩元。”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破碎飞扬

第一百零九章  破碎飞扬

“我想过很多次与你见面的情形。”喑哑的嗓音从管风琴后传来:“我是否应该在你脑袋上煎个蛋?还是应该在你身上插根吸管,看着你的血和肉流到地上。”

礼堂有些空阔,管风琴后传来凳子与地板摩擦的声音。

我看到了她。

她穿着黑色的礼服,头发盘着,看起来很高贵。薄薄的晚礼服并不能遮掩住她的身体,胸前一道深深的乳沟暴露出来,嫩白的肌肤,在鹅黄的灯光下,看起来有一层淡淡的光芒。

她一手夹着一只烟,青色的烟雾顺着她的手指、手背、裸露的手臂向上升起,过了肩膀,弥散在空中。另一只手握着一只“红匕首”的酒瓶。

她站在那里看了我一会儿,低沉开口:“嗨,小鱼,很久没见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你不得不来。”她移动着步伐,裙子在地板上拖曳着,慢慢向我走来:“九月十三日以后,你会被中国政府通缉,韩承晚会把通缉令和飞韩国的机票送到你手上。小鱼,你别无选择。”

她走到我面前,俯身看着我的脸:“据说你改做好人了,看样子你过得并不开心。”

我的心神很混乱,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坐在我的身边,把我手里的酒瓶拿了过去,和她手里的那支瓶口交错,啪的一声轻响,瓶口的玻璃圈脱落下来,在彩光的照射下,玻璃圈象一枚玻璃戒指。

她微微一笑:“是一个劳改犯教我这招的,又脏又臭的劳改犯,体重有一百公斤,浑身都是令人窒息的味道,睾丸脏得象一百年没有洗过的土豆。”

“象那种畜生一样的人,喝最廉价的酒,偶尔也知道用酒瓶给自己做一只戒指,每次他光顾的时候,会给我五万韩元,还有就是教会我做这种戒指……小鱼,我帮你戴上。”她拿起我的手,将玻璃圈套在我的手指上。

她叫许飞扬,是飞扬在天的意思。此刻,她的翅膀上已经被射满箭失,再无力气翱翔云霄,只能在草与泥里呆着。

她把酒还给我,与我碰了一下酒瓶:“干杯。”

我看着她,把酒全部喝完。

她的眼里升起一层迷雾,原本美丽的眼睛,变得很空洞:“惟有胆怯的、不信的、可憎的、杀人的、淫乱的、行邪术的、拜偶像的、和一切说谎话的,他们的命运就在烧着硫磺的火湖里,永远,永永远远……我以为我从圣经里能找到宁静,小鱼,事情变得不同,我真的找不到宁静,这就是我找到的一切。”

我无力地看着她:“你变了很多。”

她温和地笑了笑,取过身边的笔记本放在膝盖上,拿起银色钥匙,打开笔记本:“每个小女孩都是纯洁痴情的,每个小女孩都会变。还记得那年的钱塘江吗?暑假的时候,就你和我两个人,那天闪电过后有雷声,我问你是否爱我,你无法确认。后来我们到了汉江,在你就要进入我的时候,我问了你同样的问题,小鱼,你的回答是什么?”

空阔的教堂里一片静寂,惟有光与影在交换着错乱的旋律。

她平静地看着我:“还记得你的回答是什么吗?”

我艰难开口:“惟独一人爱你朝圣者的心,爱你风雨过后日益苍老憔悴的容颜。”

她笑了,慢慢地笑了。

象一朵鲜花绽放,如此美丽的容颜。

形象与声音结合在一起,让人有一种发狂的冲动。

她的声音,如同两道生锈的门在努力合上,却始终无法合拢,“结果你第二天就把我丢在韩国,自己独自回去了。没记错的话,你把我们的行李包背走了,你把我的证件全部背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你出门的时候,我站在窗台上,跪着求你不要走……。”

我胸口很闷,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开口:“我回国以后才发现你的证件……那以后,我出门再也不背行李包,不背,去再远的地方也不背。”

我捂着胸膛,艰难地呼吸着:“我以为你……”

她微微一笑:“你叫我去死,不过不能跳楼,叫我去汉江。一步一步走进汉江,被很大的水冲,冲进波浪里,被波浪包围,沉进河里,这样,就可以到达大海了。”

她叹了口气,嗓音听起来让人非常难受:“我真的去了,你走的当天晚上我就去汉江,只是,九月的汉江已经很冷了,冷得真是让人咬紧牙关都受不了啊。水才淹到我胸口,我就很害怕了……。小鱼,难道你不知道么?那时候的我,一个一根筋的女孩子,真的会按你说的去做的。”

“那样的遭遇,还不如直接跳下大楼呢,当初你叫我跳楼该有多好。”

她把两本解锁的笔记本放在我的腿上:“记得它们吗?我从初中就开始写的日记。在国内的时候,你总是想读我的日记,我一直没同意。到了汉城,在明洞天主教堂,我全给你看了。”

她把手放到我的头上,轻轻梳着我的头发,平静地凝视着我:“在明洞天主教堂的时候,我枕在你的腿上,听你给我念日记,那个时刻,我看着顶上的彩色玻璃窗,感觉距离天堂好近。”

这时候,我才发现,与几年前相比,她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如同一块玛瑙,碎裂成无数小珠之后重新聚合,玛瑙依然是玛瑙,但多了凝聚过程中的深深印痕。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紫白光芒

第一百一十章  紫白光芒

她拉起我的手,把我拉到管风琴后面:“坐吧,我们可以喝瓶酒。”

我的身体一下凝结。

这句话,是我认识她的时候,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大学三年级那年,我已经无力继续那种荒唐生活,和黄华生告别以后,我跟学校请了病假,独自回到山里休息,翻阅祖宗留下的文典。

我决心找个好女孩子结束一切,找一个纯洁的、善良的、完全符合中国传统的女子结束我的腐烂生活。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学校的时候,正好赶上去山区的工厂实习。学校把我们安排在一个小学里住宿。天气很炎热,学生们把课桌堆到教室的角落,把凉席铺在地上,晚上就睡在凉席上。

有一个晚上实在热,我提着两瓶啤酒,到音乐教室里坐着,翻起风琴的盖子,随意弹奏着一些曲子。我喜欢萧邦,也喜舒伯特,也许是因为是风琴的缘故,那天到了最后,我弹的却是李斯特的《死之舞》,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

十点的时候,我拿起酒瓶灌自己,无意间一转头,看到音乐教室的门口站着一个女生。

一个看起来象百合花一样的女生,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膀上,看样子刚洗完澡,正站在门口看着我。也许她是被我的音乐吸引过来的,也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

教室里的日光灯有些老旧,灯光微弱。门口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灭蚊灯,每当飞虫靠近,就会发出啪的炸响,紫白色的光芒从灯罩里冒起,让她的脸看起来很神秘。

她的脸,就那样若明若暗的出现在我眼帘里。

两个人互相凝视了很久,她开口说:“我叫许飞扬,是国贸班的。真不明白我们学国贸的来这里干什么?”

“坐吧,我们可以喝瓶酒。”我那起放在风琴上的酒,向她晃了晃。

她拢了拢自己的湿头发,慢慢走了过来:“你是古汉语班的,我同样不明白,你们学古汉语的进山沟干什么。我喜欢你的曲子,虽然你的技巧很差,不过……你演奏的……很从容……老实说,有忧郁的魅力,维特应该是你这个样子吧?我很喜欢维特。”

我和她碰了碰酒瓶,说:“这不是实习,是艰苦生活预演。我知道你的名字,也知道你是国贸班的。”

她喝了一小口,轻声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国贸班的?”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是古汉语班的?”

她呵呵轻笑:“在进山的路上,我们两个班不是坐一部汽车吗?你们班在前排,我们在后排。我们班的女生把你和另一个人指给我看了,说你和他是古汉语班的两大愤青,两个垮掉的一代。我印象很深,因为你和他真是……好脏啊!白色的休闲裤上,用油漆喷着‘我是农民’,‘若是为了自由,爱情算个……’的话。”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脸红了。

那句话,是黄华生用漆罐喷在白体恤上的,全文是“若是为了自由,爱情算个屁,若是为了生命,自由算个屁。”。基本上,在学校的众多好女生看来,我和黄华生是两大败类,学校之耻,是该被人活剐的畜生。在校园里,不止一次有女生绕着我们走,不肯和我们靠近一步,惟恐染上坏名声。

当然,我和黄华生也不在乎这个,反正我们都是和时髦女一起鬼混,学校这些穿棉布内裤的女生,在没有改换蕾丝花边之前,并不在狩猎范围内。

我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她垂下视线,低头喝了一口酒:“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是国贸班的?”

她坐在风琴旁边的课椅上,正好在我的右侧方。

我淡淡说:“我也是听我的同学说的,昨天晚上听他们说到凌晨三点,有的说想偷你的……做蒙面大侠,有的说若是能和你结婚,他们宁愿少活十年,讨论到最后,好几个同学认为你是不用洗澡、不吃饭、也不大小便的神仙。”

“别说了!恶心!”她猛然抬起头看着我:“是你和那个人说的对不对?你们班的其他同学都很正经的,根本不会讨论这些龌龊下流的东西。我以为你只是有个放浪的外表,谁知道……思想也那么卑鄙无耻。”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很平静地说:“他们说起你的名字,叫许飞扬,是国贸的。我听到好几遍,就记住了。”

她站起来,气得脸色发白,转身要走的时候。

“喂。”我叫住她,然后把手里的酒瓶向她晃了晃:“坐吧,我们可以喝瓶酒。”

我微微抬头看着她,依然盯着她的眼睛:“恰恰相反,我和我的兄弟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一个字也没有。我和他,通常是只做不说的。”

我喝了口酒:“不准确,我们偶尔也说,不过很少幻想,从不把这种差劲的幻想说出来发泄欲望。”

她还是向门口走去,那瓶啤酒被她放在课桌上。

就在她快要出门的时候,“兹拉”一声传来,灭蚊灯闪出紫白色的光芒,从她的额头划过鼻梁、下巴……让她微微闭上眼睛。

一个又一个的飞虫,充满热情的扑向灭蚊灯,发出绚丽的紫白色光芒。

我弹响一个音符,在袅袅的尾音中,大声说:“你打算回去看那些正襟危坐的王八蛋吗?打算去对那些连眼神都不敢直视你的人说‘你好,同学’之类的话吗?你爱那些规则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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