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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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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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的爸爸不是烈士。

2012年,春寒料峭。

她不再是穿着白色大毛衣的女高中生,而是白色大衣配套筒靴的高中语文老师。

今夜,星空难得清澈,夹竹桃还没开花。

小枝独自穿过操场,快步走进多功能楼。打开四楼一扇小门,便是楼顶的天台——这是高中时代常来的地方,现在没几个学生知道这秘密所在。

低头向下面看去,安老师正在操场里徘徊,这个男人死活要请她吃晚饭,虽已当面拒绝过两次,他还是不依不饶地纠缠。也只有这个地方,是他永远找不到的。

月光皎洁。

四层楼上冷风呼啸,头发瞬间吹乱,她感到背后有人,转头看到一张十七岁男生的脸。

“司望?你怎么在这里?”

“嘘!”他把食指竖到唇上,“别让他听到了!”

小枝心领神会地点头,他走到天台栏杆边,把头往下探去。

“他为什么追你?”

他压着嗓子,害怕风把声音带到楼下。

“老师的事情,跟学生没关系。”

她摆出教室里上课的庄重样子,就差拿根教鞭来揍人了。

“我是在担心你。”

“司望同学,请叫我欧阳老师!”

虽然表情严厉,她还是遵照司望的意思,把声音放到最低,几乎用气声说出,听起来有些好笑。

“好吧,小枝。”

司望的回答让她更尴尬:“老师不强迫你了!但我想要知道,大半夜的,你为什么不回寝室睡觉?”

“睡不着。”

“你是在跟踪我吗?”

“不是啊,是你正好出现在操场上,安老师又在后面追着你,我怕他欺负你。”

“可你怎么会知道我藏在这里?”她收紧裙子下摆,惊惧地看了看身后,“不可能!没人知道顶楼天台有扇小门!除非——”

“我知道。”

他做了个噤声手势,楼下一盏昏暗的灯光下,安老师垂头丧气地走出校门口。

“司望,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来过这里。”他抚摸着天台的栏杆,“在很多年前。”

“你才几岁啊?竟敢对老师说很多年前?”

“十七年前,你也站在这个地方,摇摇晃晃几乎坠下去,有人从背后拉住你,不然早就摔死在楼下了。”

“住嘴!”

终于,欧阳小枝的面色完全变了,刚要离开走出去几步,便转回头来欲言又止。

“其实,你是想要自杀。”

“我没有!”她低头不敢看对方眼睛,“我……我只是……晚上头晕想出来吹吹风,一不留神脚下滑倒而已……”

“当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自打走进这所学校,就有人在传播流言蜚语,都是以讹传讹,被无数人添油加醋过了。其实,你是一个好女孩,不敢跟男生多说一句话,更没有跟不良少年交往过,你只是被人骚扰的对象而已!不是吗?”

“是,这是我说过的话,你怎么会知道?”

“1995年,在这楼顶上的春夜,你说了许多肺腑之言——如果仅仅只针对自己,那么还可以忍受下去,反正早已习惯了。但到高三下半学期,又有了更不堪入耳的谣言,甚至牵涉到了你的父母,这是让你最无法容忍的。只要留在这里,就无法洗脱清白,作为即将高考的转校生,不能再去其他学校,你已无处藏身。”

1995年,这个天台上的春夜,她挣扎起来像受惊的小猫。两个人倒在水泥地上,他的手环绕着她的腰,像团温热的海绵。小枝停止了反抗,脸颊冰冷,残留几点泪水,看着满天星斗。深呼吸,胸口起伏,转过头来,看到老师的脸。

申明是他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长住在学校宿舍,正好值夜班巡逻,看到多功能楼的天台上,依稀有个人影在晃动,疑心是有人要寻短见,便冲上来救人了。

多年以后,她还清晰地记得那场对话——

“小枝,请你不要死。”

“为什么?”

“假如,你死了,我就太吃亏了啊——七年前的那场大火,我冲进去差点被烧死,就是为了让你好好地活着!”

“你居然认出我来了?”

“第一眼只觉得似曾相识,后来又发现你有些奇怪,便开始悄悄注意你。没想到,这些年你变化那么大,但你经常看着学校对面的野地发呆,有时还会独自去魔女区,就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小女孩。”

“申老师,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再认出我了。”

“你送给我的东西,我现在还保留着。”

“这是你第三次救了我的命,这回不知道再送什么来感谢了?”

“老师希望得到的礼物,就是每天都看到你开心地活着。”

欧阳小枝会心地笑了,然后放肆地笑了,笑得几乎整个学校都要听见了。

第二天,许多同学都说半夜梦见女鬼乱叫。

2012年,同样寒冷的春夜,小枝站在多功能楼顶的天台,月光照亮泪水。

“司望同学,这些事情,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面对她慌乱的眼神,少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有精神病吧?上个学期,那张抄有黄仲则诗句的纸条,是不是你偷偷塞到我的办公桌上的?”

“是的。”

天台上的寒风袭来,小枝战栗许久,突然抬起胳膊,重重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卑鄙!无耻!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她忍不住大叫起来,顾不上眼泪鼻涕,“司望,我求求你了,不要再来缠着我!你也不要再想入非非,这样真的不好玩!懂吗?”

“是你不懂。”

他的脸上有五道印子了,仍然一动不动,双目没有任何变化。

“对不起,老师必须要把你打醒!”她走近摸了摸司望的脸,细细的手指却是冰冷,“我是你的欧阳老师,三十五岁,不再年轻了,过些年就会跟你妈妈一样。你才十七岁,长得又这么帅,会有大把的女孩喜欢你。”

“这不重要。”

“听着!孩子,你刚才所说的那一切,都是在你出生之前发生的!而且,你知不知道,在此救过我的那个男老师,他早就死了!”

“小枝,我知道,他死在1995年6月19日,深夜十点。”

司望冷静地说出申明的死亡时间,就像在回答一道平淡无奇的语文考题。

“停!”

“你害怕了?”

“司望,你是个处心积虑的孩子,进入南明高中的这半年来,你一直在偷偷搜集关于我的一切吧?你是不是看了他的日记本?模仿了他的笔迹?”

“他从来不写日记的。”

“那你去找过马力?”

“你真的跟老同学们都没来往吗?”

“不要装出大人的样子!请你不要靠近我,更不要喜欢我,因为——我有毒!”

“毒?”

司望不禁下意识地点头。

“请你记住——任何男人,一旦过分地接近我,他就会死的!”

“我相信。”

泪水早被风吹干了,月光下她的面色更像女鬼,从喉咙根里发出声音:“熄灯后就该在寝室里睡觉,请不要违反学校的宿舍管理规定。”

说罢,小枝回头冲出小门,把他一个人丢在四楼的天台上。

大操场的对面,图书馆神秘阁楼的窗户又亮了。

第十二章

清明。

申明死后的十七年来,申援朝一直在研究各种变态杀人狂,乃至于对一切尸体、棺材与坟墓都百无禁忌了。

又是个淋漓的阴雨天,金黄的油菜花田包围着坟场。墓碑上镶嵌着一张严肃的照片,下面有“黄海烈士之墓”的字样——照道理他应该进烈士陵园,但据生前表达过的遗愿,希望永远陪伴早逝的儿子,便被安葬在郊外的普通公墓。

申援朝撑着黑伞,怀抱大簇的菊花,同时也看到了站在坟墓前的司望。

少年疑惑地转过头来,三炷香正在手边袅袅升起。

“我会抓住那只恶鬼,然后,亲手杀了他。”

这句话是从申援朝嘴里说出来的,他的白发比上次多了些,目光却更深沉或者说骇人。

“世侄,你又长高了,我是来给令尊扫墓的。”

他还以为对方是黄海的儿子,司望索性就扮演到底:“申检察官,谢谢您!”

申援朝紧紧抓着少年的手,竟是死人般冰冷,他对着黄海警官的墓碑说:“老黄,我没能赶上你的葬礼,但清明还是想来看你。虽然那么多年来,我费尽心血提供的所有线索,都被你认为是错误的,我仍然非常感激你。”

“我爸已经听到了,他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我抓住凶手。”

“可你还太年轻了。”

“爸爸常跟我说起一部美国电影,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种族主义横行的美国南方,一位正义的检察官的儿子的故事。主人公几度背诵一首诗,我仍记得几句:‘我是我命运的主人,我是我灵魂的船长。’这部电影叫《不可征服的人》,这首诗来自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诗人威廉·埃内斯特·亨利。”

“孩子,你想跟我说什么?”

司望的神情越发怪异:“申检察官,你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你是个好人。”

“早就退休啦,我在检察系统工作了四十年,作为共产党员问心无愧。世侄,告辞了。”

“我送你出去吧。”

他最后看了墓碑一眼,却如触电般停下来,原来黄海的名字下面,还刻着“子黄之亮”,是用黑色墨水描的字,代表已死之人。

如果,黄海还有其他子女,也会在墓碑上写出名字,只不过在世之人必须用红色墨水描出——但墓碑上只有黑色的“黄之亮”。

司望尴尬地后退了两步,身后恰是阿亮的坟墓。

申援朝虽然年纪大了,却成了远视眼,清晰地看到他背后的“黄之亮之墓”,进而发现黄之亮的墓碑上,也刻有一行文字“父黄海泣立”,生卒年月刻的是“1994年~2004年”。

阿亮墓碑上镶嵌的陶瓷照片,这个十岁因白血病死去的男孩,果然与司望有几分相似。

于是,申援朝彻底把此刻的少年,与死去八年的黄海的儿子画上了等号。

“你……你……”

他的牙齿在发抖,而司望把脸沉下来,像个死人似的说话——

“没错,我就是黄之亮,八年前死于白血病。我想要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人死以后,是可以复活的。”

第十三章

快步走进贫民窟的巷口,叶萧侧身扫视四周,全是些破烂危房、临时抢搭的违章建筑。许多人家窗下挂着抗议强拆的标语,还有人在修筑工事准备战斗到底。昏暗的小发廊闪起红色灯光,几个社会青年蹲在路边抽烟。他穿着便服,没人看得出是警察,只是额头包着纱布,眼角有大块乌青,每走一步胸背都剧烈疼痛。

司望已在小面馆等着他了,十七岁的少年又变了模样,肩膀开始宽阔,胸口与手臂的肌肉越发明显,再没人敢拦住他敲诈勒索了。

“你怎么了?”司望小心地看四周,“是谁伤了你?”

“知道未来梦大厦的事件吗?”

“地球人都知道。”

“后来,我被埋到一百多米深的地底去了,差点送命!”

“你要是死了,还有哪个警察能帮我呢?”

他完全像个平辈跟警察说话,叶萧也不介意,两人各点了一碗苏州藏书羊肉面。

“干吗不让我到你家去?”

“因为黄海以前常来我家,但他后来死了,我不想看到你和他一样的结局。”

“这个理由不赖!你妈妈怎样了?”

“还在为拆迁的事情烦恼,开发商的补偿款还不够买个市区的卫生间,妈妈也终日长吁短叹,担心我们母子俩今后要住到哪里去?”

叶萧指了指他鼓起的肱二头肌:“你在哪里练的?”

“搏击俱乐部,那是自由搏击爱好者的公益组织,练习散打与泰拳,无需入会费,只要你能扛得住各种挨打。有时妈妈看到我鼻青脸肿地回家,我只能推说是路上摔跤的。传说今年是世界末日,对于我这个早已死而还魂的人而言,其实也没什么可恐惧的,就怕今生无法抓住杀害我的凶手,我可不想下次再碰上路中岳时,反而让他杀了我。”

“我不会让你碰到他的。”嘈杂而油腻的小面馆深处,带着伤疤的叶萧更显男人味,捞着面条说,“等我的伤好了,有空我们俩练练。”

“可是,谁敢保证到了下一次转世,渡过忘川水喝下孟婆汤,还能记得上辈子乃至上上辈子呢?更何况六道轮回里还有畜生道,若是投胎到牛啊马啊或者哈士奇、拉布拉多的肚子里的话……”

警官的脸色阴沉下来,令人望而生畏:“一周前,我又去了申援朝的家里,向他借了那本有申明写过字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跟你在我家写的那段保尔·柯察金的名言一起,送给公安大学的笔迹鉴定专家做了比对——鉴定结果证明,这两段文字确系同一人所写。”

“叶萧,你好聪明,这是最能证明我是申明的方法。”

“再权威的笔迹鉴定,都可能有千分之一的错误,我还是那句话——世界上没有鬼。”

“我可不是鬼。”

“小子,不想跟你争这些,我是来警告你的——不要在申援朝面前冒充黄海的儿子,这个真的不好玩,你既不尊重死去的黄海父子,更是欺骗玩弄了可怜的退休检察官,你身上如果真的有申明的鬼魂,那么就不该说这种谎言。”

“他跟你说了?”

“是的,申援朝说他清明去给黄海警官扫墓,结果发现黄海死去的儿子也在,而且那个孩子早已死去八年,如今竟已长成翩翩少年,正在千辛万苦地寻找杀害申明的凶手,同时也是在为自己的父亲报仇。”

“对不起,我也没有想到,他居然相信了我的话。”

“申检察官现在是深信不疑!他确信黄海儿子的幽灵还活着,而且正在渐渐长大——他还说正在找你。”

“我——”司望的面也吃不下了,放下筷子,“你有没有说真话?”

“差点就说出口了!可我转念一想,要是让他知道,有个叫司望的高中生,竟敢冒充黄海警官的儿子,万一闹到你家或是学校,你不就惨了?要是被你妈妈知道的话……”

“千万别!”

“那你该谢谢我啊,是我对申援朝说,那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但他让女儿来作证,也是申明死后才出生的妹妹,她也看到过你中秋节来他家!”

“对不起。”

“不要再去找他了!你这样会害死他的!”

“他是我前世的爸爸,我不会让他有危险的。”

叶萧喝完最后一口面汤:“司望,你也会害死你自己的。”

第十四章

申援朝没再见到过黄海儿子的幽灵。

一个月后,天气已很热了,晚高峰的公交车里充满汗臭味,扎着马尾的高一女生,靠窗坐着写英语作业,再过几天就是期末考试。

车窗外,各种灯红酒绿,有人从玻璃反光中看到了她的脸,果然是一年比一年漂亮,白皙脸颊有几分婴儿肥,如古书上所说的吹弹可破。

申敏猛然回头看到了他。

拥挤嘈杂的车厢,穿着运动服的十七岁少年,拉着扶手才不至于被挤倒。

她记得他,在去年的中秋节。

四周全是人无路可退,他弱弱地说了一句:“你好。”

她就当没听到,低头继续写作业,心跳却快得吓人。

公交车又开了一站路,少年似乎憋不住了:“太暗了,别写了。”

窗外亮起海底捞的招牌,她的马尾稍稍一颤,才放下手中的笔,还是不抬头看他。

车厢里的空气浑浊沉闷,申敏脸上也升起燥热,促使她向车门那侧看去——掠过公交车厢内的缝隙,数张疲惫无神的面孔中,看到一双男人的眼睛。

一个中年男人,留着平常的发型,不会让人留下什么印象,唯独额头上有块青色印子。

突然,他侧身挤到车门前,正好是靠站停车了。

“站住!”

少年也看到了这个人,凄厉地尖叫一声,推开旁边两个大妈,奋不顾身地向后车门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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