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朝义自顾扳了手指嘱咐我,比如不许下地,不许提重,不许沾水,等等等等。“我再晚都赶回,等我。”他拢我簇新整齐裘袍,旁若无人贴面亲我,最后拱手出舱腾身上岸,李归仁带着一队室韦大汉紧随他而去。
“他去干吗?”大哥挑帘入舱,他压根不理史朝义,扶我下地,扶我出舱,慢慢我脚踏实地,这么多日第一次尝试走路,有些晕,也有些软。“朝义哥哥说要去金塔县买辆马车,就等你来,你不来他不放心离开。”我走下甲板上时大嫂接我上岸,她摸我右脚脚踝,试着轻轻扭动。
“好得很快啊,什么浸澡散瘀法倒是真有奇效!”大嫂促狭笑我,她身旁是笑得鬼头鬼脑的郭曙,一看那模样就知是他卖了我。
史朝义擅内外兼治,中医讲究瘀不去则骨不能生,但我身怀有孕用不得当归三七等活血化淤的药物,幸而这船是奢华之船,船上有一方以丈为圆的浴池,池底嵌了双层绝热陶土,在夹层中铺上碳火烧热一池浴水,则一室温暖如春。每夜史朝义以薪火温汤,让我浸澡暖身,不仅活血化淤,还疏通经络行消气血。小孩中的大人,小郭曙似懂非懂,扒着舱门偷看时曾被他扔出去过一次。
“嗳!嗳!郭曙你偷吃什么!”大嫂啪啪两记敲了郭曙脑门,转眼见他从岸边帐里摸出来,一嘴鼓鼓囊囊。“他偷咬我娘的苹果!”九瑾追出帐来,两只小手举得老高,一手是一只红通圆圆的大苹果,另一手上也是一只大苹果,只是被咬下半拉,苹果上黑黑一块,恐怕又是哪只小脏手的杰作。
“给,你们两个洗手再吃。”我接了苹果,那只咬下半拉的给郭曙,还有一只漂漂亮亮的放了九瑾手上。“妹妹送给娘的,娘吃。”九瑾不吃,巴巴举了给我要我吃,我哪里舍得,只看,只摸,舍不得吃。
“这是迥儿在呼伦贝尔苹果园里摘的,她摘了两只,要朝英带了来给我,说她想娘,要我快些回去陪她。”我笑着告诉哥嫂,这是我的迥儿,小姑娘李迥从遥远的草原送给我的礼物,九瑾象宝贝似地保护着两只苹果,她是个贴心的好孩子,假以时日,还定是个好姐姐。“郭曙九瑾去车里拿苹果,带郭娴郭婉一起!别疯!慢点跑!”大哥打发走孩子,我看了几眼,总觉哪里奇怪,再想上一想,对了!“大哥你驶马车来了,快叫人追朝义哥哥回来,不用去县城买了呀!”我一叫他们哄堂大笑起来,郭旰为首,仆固怀恩、伊贺带着十来个壮汉往合黎山脚去,不多时只听山上崖石崩落,一阵震天覆地大响后男人们拍着一石屑姗姗回来。
“成了啊!大哥,路都堵上了!”大吼大嚷好象做了件天大的好事的是仆固怀恩。
“史朝义要想把马车驶回来,除非是马骑他,而不是他骑马!”如此刁钻可恶的非郭家老三莫属。
“什么……做什么啊?”大嫂不懂了。
“你们欺负——”我看他们一往山脚去就懂了,这帮人又算计了史朝义一道,乘他出山去金塔县城,推了合黎山被炸后坍塌的乱石到山下,堵住了回来的必经之路。一时忿忿,一跺脚,结果抱了脚哀哀呼痛。“哎哟小心着点呀。史朝义很有能耐嘛,史公移山去好了……呵呵……”大哥打着哈哈一手扶我往回,一手揽着大嫂上船。“你们又欺负史朝义?”大嫂接下半句,为我不平。“又?老婆你怎么这么说啊?赶夜路多辛苦,我好心让他在县城宿一晚嘛!呜……呵呵!哈哈!”大哥举手示意无辜,只是最末忍不住暴出一肚坏笑。
果不其然,日落风起阴霾,傍晚一场大雪,入夜时大家围桌涮肉火锅,闵浩越呆脸越臭,最后我包了生肉生鱼和蔬菜,再挑了只小火炉让他们回帐另开炉灶,朝英抱着闵迥扯着闵浩出舱,一开舱门,外面一片茫茫。大家干了最后一杯酒早早散去,大嫂多喝了我的那份,双颊红艳,眯着眼嚷着口渴。“这雪那么大,明天那些石头要是结冰封了路就更难搬了。”我喂大嫂喝茶,大哥把舱让了我们,自己理了被子准备出舱去船另一头与三个小孩同睡。“大哥,你支开朝义哥哥,是有什么事吗?”我叫住了他,他向外看了看天色,嗯了声。“大概明天,李豫就到了。”他说。
“李豫说要见你一面,我跟你大嫂沿着石羊河往下想侥幸找找郭曜和李氏,一路上接了他手谕七道,后来我回灵州安顿家里,仆固怀恩和郭旰又在路上截到我,口谕圣旨都有,他要见你!”大哥扯了扯嘴,歪头看我发上,“那支钗呢?扔了?”
我下意识去撸发,发已长及背上,只是那钗早已不在,即便是在,时光如何倒流。“哥哥你说,你说我们真的是因为那支钗穿越到唐朝?这可能么?怎样解释?怎样用可以让人接受的科学……或是理论,来解释这种……穿越?”我问得自己都觉得无稽,因了一支玉钗穿越古代,若不是亲身经历,恐怕任何人都会笑为天方夜谭。“讲讲我的想法,第一,祁连山古墓。”大哥颇有兴致盘腿坐地,他从碳盆里挑了根碳条出来,浸了茶里放凉在地上画了阿拉伯数字“1”,接着写下“祁连山古墓”五字。
“从前生意上的事你从不接触,你只知道郭氏做古董生意对不对?坦白告诉你,郭氏的上家可不是普通的收藏爱好者,只有傻子才会从一个爱好者手里买了古董再转手卖给另一个爱好者,我也不喜欢做牵线搭桥收收中介费的单子,来钱太少太慢,我要这么做生意早关门打徉带着你去讨饭。我比较喜欢收摸金校尉倒出的明器,摸金校尉是古代一种地位低微的职位,据说由三国时曹操发明,曹操任命一些有奇淫技巧懂风水八卦的人为摸金校尉,专门从事挖掘前朝皇家古墓好得些收益补充军饷。动词‘倒’意思是‘倒斗’,或叫‘倒墓’,所谓明器,就是从古代墓穴里倒出的有价值文物。”
“大哥你犯法啊!”我哇地叫起,什么摸金校尉,不就是盗墓贼嘛,什么收明器,那是倒卖文物,犯法的!“我只是将无形资产有形化,别说那么难听!”大哥瞪我一眼,“你要不要听?”我要听,乖乖坐好,看一眼大嫂,她居然睡着了,大哥把手上被子交我,盖了她身上。
“那些浸淫江湖多年的摸金校尉告诉过我,秦皇汉武是挖土入葬,开山为陵是自李唐王朝才开此先河,譬如说在连绵祁连山里建座古墓,要花费多少财力人力,所以墓主人身份通常显赫,非富既贵,要说那座古墓,真的很有可能是李豫建的,或许,为你而建?”大哥一边分析一边啐道不吉利,“那个预言说你是帝女说我是帝相的李该是李淳风的嫡孙,这祖孙两人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天相预言师,我以前收货时曾听说海外有人扬言巨资收购李淳风陪葬天书和玉算盘,据说用玉算盘能计算出天书上的箴言,进而能推算出国的兴亡交替,人的前生今世。”
“天书你也信?就算有天书,这书该有多厚?多厚多大都记录不完世界上这么多人的命运啊?”我首先反对,天书玉算盘,未卜先知,只有古人信其有。“李淳风预言唐三代武氏兴,他预言真的成真啊,再说唐朝李淳风墓八十年代被中国考古队发掘出时墓室已被人盗过,棺椁里剩了一颗中间有洞的玉珠子,现在还在博物馆里供着呢。你想想,中间有洞的玉珠子,是不是可以做算盘珠子?所以我认为,天书玉算盘,可能确有其物。”
“至于天书上的字,可能不是人类能理解的,也许就是要依靠那把算盘,经过特殊的排列组合破译,能找出书上不同的字,组合起来,才能预言一个人的命运。”大哥愈说愈玄,我愈听愈好笑。“你笑什么,有没有听过边缘科学界的一个宇宙反射学说?这个学说的理论把宇宙看做是一面镜子,通过宇宙镜子,我们的地球,通过光年距离被反射到镜子反面的另外一个不知名星球上去。那么在地球上发生的每件事每个人,都会一模一样在另一个星球上演,相差的,只是光年距离,也许一千光年,也许五千光年,宇宙到底多宽多远,有谁知道呢?”
大哥无端感叹,他的感叹这种边缘科学理论,可说镜花水月。这理论的论点是宇宙反射,一个星球上的世事变迁千万年后会在另一个星球上演,如果这个论点可以论证成功,那本天书无非是那个先行上演一切的星球上的大事录而已,所谓未卜先知,可说一文不名。“我们好象扯远了,大哥你说说我们为什么会穿越到一千两百年前的唐朝,怎样解释?”我拾了碳棒在地下写了个“2”字,大哥在旁边加上两个字——“灵媒”。
“灵媒者,人的灵魂。美国有一件真人真事,有个七岁的男孩拥有超能力,当他集中意念的时候,他可以将物件凭空消失,这些物件有大有小,集中意念的时间也有长有短,当这些物件消失后,人们再也找不到,但突然之间,它们又会回到原地,没有半点伪装痕迹可寻。”
“后来这个男孩的父母将孩子送到医院治疗,扫描脑电波后发现,男孩的脑电波磁场是一般人的几十倍。美国军方本打算聘用男孩为特工,但是孩子的父母坚持让孩子成为普通人,他们给孩子配了一种能退化磁场的耳机带在头上,一年之后这种神奇力量消失了,孩子的脑电波也与常人没有区别。对这件事,科学家的解释是,孩子用了自己的灵媒,将物件搬去了另外一个星球,或是,另外一维空间。”
这则报道我看到过,当时争议的焦点是孩子有权享受平安的一生,而不是成为军方窃取机密的一个工具。“我听说东南亚有个非常有名的招魂师,是台湾人,那个大师称自己能与千年之前的灵魂交流,他还做过一个试验。他请催眠师让他与志愿者同时入梦,志愿者的耳机与他的耳机相连。试验的结果是,有些志愿者听到了受冤的灵魂悲泣诉苦,有些志愿者听到了意气丰发的灵魂豪迈大笑,有些人甚至还听到冤死的犯人行刑时的凄惨嚎叫,那些人醒后都说梦境真实如身临其境,让人魂不附体。”大哥继续举例说明,我忽然想到这样一句话: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那些生前出众的人物,他们的灵魂也应该是与众不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大哥与我心灵相通,我想到,他也说出这句。“这是大诗人屈原的诗,说一个人的生前如果是英雄人物,他死了之后,灵魂也是灵魂中的英雄。李豫其人,他的灵魂的确可算神以灵,为鬼雄。如果说是他的灵魂将我们搬移到另一个空间和时间里去,你能不能接受?”
嗬!我倒抽一口冷气。“灵魂穿越?你是不是这个意思?你意思是,我们在祁连山我前世的墓里被李豫强大的灵媒转移到了一千两百年前的大唐?”
“准确说是灵魂穿越前世。我还觉得,这个就是我们不会变老的原因。我听说你第一次醒过来时是从马上摔下来,昏迷了三日三夜,我那时也是在辕门前坠马,仆固怀恩都以为我死了……”大哥仔细端详我脸,而我正打量着他,我们十年容颜不改,如果说灵魂穿越……我忽然觉得自己触到了一个转折,或许真正的郭氏兄妹本双双在此劫中遇难,而命运注定我们此时穿越前世,重续前生。
“这叫……往生?重生?或是,他生?”大哥蹙眉措辞。
忽地,大嫂猛地醒来,“谁在外面!”她睁眼就叫。
我们一下安静,只听舱门轻声打开,门外无声无息站着一个雪人,那人摘帽脱氅,跨步进屋。他立我面前,一身大裘便服垂我脚边,袍角新雪委地,顷刻化去。我一点点抬头,看到无旒纁里,金饰玉簪,看到组带为缨,色如其绶,看到缯表青襟,上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我是李豫,珍珠。”他蹲下身,与我平视。
“李——”大嫂一声叫,大哥手快捂住她嘴。
“无妨,称我李豫即可。”李豫轻放一只包裹于我脚边,包裹层层黄绫打开,里面是一袭三翟,袆衣、鞠衣、钿钗礼衣。所谓三翟,是遵从周礼定制,命妇着翟衣,太子妃着褕翟,袆衣、鞠衣、钿钗礼衣乃大唐后妃冕服!
“今日我要见你,我想请你,许我他生!”李豫直言要求。
“你大嫂曾说,时光始终予人,不自知,还予求,忒心贪。我是心贪!今日见过你,明日我既回长安,此生……此生无缘,来生何用?我不要来生,我要他生!他生,你还是那颗落了广通渠里的珍珠,我还是那个捞起珍珠的大唐李豫,今生无缘,他生重来,珍珠,许我他生!”李豫扶我肩膀站起,他一脚踏了那支碳棒,脚底一碾,地下画了深黑一道,正是画在“祁连山古墓”五字下。
“答允我!珍珠,答允我!你可知我早在祁连山建了座墓,你大哥告诉我你们由千年之后而来后我立刻派人在祁连山开山建墓。我登基后,册独孤妃,封太子李适、韩王李迥,再封升平公主、华阳公主,如此,沈珍珠也好,独孤清河也好,他生重来,即便我再犯错,我……我不会再……”李豫双目润湿,狠狠熬住。
“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我缓缓念出那行刻在山上的冰字。
“你……”李豫一震。“我答允。”我向他微笑,毫无含糊。“珍珠。”他目中滚滚滑落,猛然转身,他推门冲出,一口风雪裹着断续,“然诺重……须记……”
门开雪大,远处那片茫茫,那个踉跄的身影甩开身后簇拥,雪间跌爬,湮没皑皑。他生重来,这个骄傲的男人强忍泪水要我答允他生,可是我们都知道,没有那支钗,他生之诺,只是一个美好谎言。
“那支钗不在了。”我捋了捋发,明知这样,大哥仍是伸手撸了把。“我在想,这一生我们生老病死后,也许现代的我们,只是在那座墓里做了场梦而已。如果梦醒,他生重来,再次穿越,如此循环往复,六道轮回……”他激凛打了个冷嗝,大嫂下榻关门,一转身,大哥拦腰抱她往外走。“子仪!哎!好冷!呀!”大嫂格格疯笑,大哥扑她在雪地里翻滚。“你好疯……。好好,他生就他生,哪生都嫁你……别撒我雪……我还手了啊……”他们笑声疯声慢慢远去,我扶着舱门走出,将那件袆衣冕服抛入石羊河中,冕服沾雪飘零,再不能辨。“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手边的幸福。”我对着那片茫茫说道。
最后一夜,如此过去,第二日清晨史朝义下马到船前,我踩着一面冰湖慢走向他,他抢来抱我,一口咬下我捧在怀里的大苹果。“这苹果是迥儿叫朝英带来,你一只,我一只,甜不甜?”我举高,他再一口咬下,然后噎住。“朝英来了?什么时候的事?”他扭头去问李归仁,不用问,迎面朝英闵浩夫妇已走来。“昨天来的,她们一家团圆,你又走得匆忙,没见着面。对了,她说有事找你……”我没来得及说完,向北一声号角嘹亮,史朝义咽了声口水,撸了撸颈子。
那声号角之后,一队马队破冰踏雪,由飞扬雪雾中穿湖而来。马队为首一人,横披裘氅挥舞裸露粗膀,奔到近前,那人翻身下马腾腾冲来。我下意识就往后退,那人实在力大势沉,冰湖在他脚下哗哗开裂吱嘎。“大王。”史朝义放开我迎上前去,他谦卑一躬,那人张开蒲扇大掌,“砰”地掐住他颈,隔空轮臂。“朝义哥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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