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和马老爹惊声尖叫,扑腾挣扎着要往下落,孟扶摇一脚蹬在船帮,大喝:“起飞!”
于是小虎也便飞了。
他慌乱之中拼命拽住马老爹,听见那句“起飞”,脑中突然一闪而过孟扶摇那几句口诀,依样提气,顿觉身子一轻,竟然抓着马老爹,飞身而起,稳稳落在海寇船上。
小虎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脚,还是那个样子,没长出翅膀,再怔怔盯着对面笑得明朗高贵的少年,突然间眼圈便红了。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知道自己好运气,遇上高人被通了经脉了。
“这世上也许不是所有的善行都有报答,正如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有回报。”孟扶摇微笑,“但是只要遇上一次,便不虚此生。”
“……扶摇,遇见你我不虚此生。”
哎呀,又是哪个混蛋絮絮叨叨在她耳边说个不休?孟扶摇一挥手,赶走幻觉中没完没了嗡嗡嗡的苍蝇。
渔船上的水手们这才畏畏缩缩的上船来,一个个绕着孟扶摇走,躲在一边。
“你们的船没了,赔你们一艘更大的。”孟扶摇一摆头,指向那侧已经死光的商船,“回去吧。”
水手们对孟扶摇千恩万谢,孟扶摇瞟一瞟这些前倨后恭的涎笑的脸,也不理会,只招呼小虎过来。
“小虎,海盗不是一个有前途的好职业,我便不留你了。”孟扶摇手一伸,示意新手下送上一箱刚才打劫来的珠宝,“拿回去讨个老婆好过年。”
“我跟着你——”那孩子十分激动,不拿黄金却抓住了她的手。
孟扶摇低眼看看,将手抽出,笑:“海寇有什么好做的?何况我也不是……走吧走吧……”
她不看那少年再次红了的眼圈,转过身去,负手看天际夕阳,不再回首了。
海上落日灿烂而辉煌,她纤细挺直的背影镂刻在一色残阳如血之中,随意自然中别有高贵凛测之气,像一尊遥远的供人膜拜的神祗之像,小虎微微仰首看着,心中突然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那不是傻子阿三,不是默默睡屋角吃剩饭的流浪汉,甚至也不是现在的海寇头子,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和他所在世界相隔天差地远的最高贵的人。
而能和他相遇,便已是此生最大的福分,不该再奢求太多。
他沉默的跪下来,咚咚咚磕了几个头,转身离开。
孟扶摇始终没有回头。
人生聚散如飘萍,如这茫茫海上,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航线,相伴她一个多月的最亲近的孩子,终究要回到他的世界。
这五洲大陆,别人都在两点一线间来回,有着扬帆出发的欣喜,有着满载而归的急切,只有她,只有她是一直前行没有回头路的人。
“扶摇,有没有什么可能……让你留下来。”
突然听见不知谁在耳侧这般轻轻的问,令人心痛的淡淡语气。
她笑一笑,在夕阳的余晖里,慢慢按在了心口的位置。
没……有……
……
“你们这个帮规不甚好。”孟海盗大马金刀坐在第一把交椅上,看着这个金鲨海盗的像模像样的帮规,大肆议论。
海寇常年在海上飘荡,一群大男人挤在狭窄的空间,过着刺激和寂寞交织的日子,时间久了很容易会产生摩擦,必须要有森严的帮规的予以约束,诸如禁止私斗禁止赌博等等。
“对诸事人皆有平等表决权。”孟扶摇手一挥,“改掉——所有事老大说了算。”
“偷取财物者遗弃于荒岛——改掉,偷取财物者可以让被盗者轮奸。”
“……”,
“禁止赌博——可以赌,输了的绳子系了的放下海喂鲨鱼。”
“赢了的呢?”有人怯怯问。
“喂鲸鱼。”
“……”
“禁止私斗——可以斗,输了的送他到被打劫的商船上。”
众人闭嘴——那比死还惨。
“赢了的呢?”还是有人不怕死的问。
“再和我决斗,赢了他做老大,输了……”孟扶摇笑嘻嘻咧出雪白的牙齿,“你说呢?”
“……”
“晚酉时准时睡觉——可以消宵不睡。”
没人说话,因为知道这位新老大一定有幺蛾子。
“每迟睡一个时辰,第二天下海游一天,以此类推。”
下海游一整天……你不如说让人自杀。
“再加一条。”孟扶摇站起来,“从此后不可滥杀无辜。”
众海盗愕然抬头,以打劫为生海寇不给滥杀无辜?这和不许老虎吃肉有什么区别?
“盗亦有道!”孟扶摇挥拳头,“我们要做新时代有思想有礼节有道德有情操的四有海盗,我们提倡文斗,不提倡武斗!”
她握拳,高呼:“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做扶风海上风标独具的有特色的海寇,我们不打家劫舍,我们不杀人作恶,我们……”
众人等着她那句“我们不做海寇。”
“我们要做……收保护费的海寇!”
众盗面面相觑,收保护费?什么意思?
“就这样了。”孟扶摇起身,也不解释,“你们只需要服从,我对你们没有解释的义务。”
是没解释的义务,实力就是话语权,海盗们默然,眼角却瞄向那个一直一言不发的陈公子,他以往享有了他们那么用心的供奉,现在总该为被压迫的他们说句话吧?
那男子却一直默然不语,对海盗们愤恨的目光视而不见,海盗们只好无声的走出去。
直到人走光了,据窗望月想心事的孟扶摇刚想睡觉,却发现那陈公子还没走。
孟扶摇站定,转身,抱胸靠墙“看”着那男子,直觉告诉她,这是熟人。
船舱里气氛沉默,那男子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惊讶、疼痛、欣喜、遗憾……种种般般复杂交织。
很久以后,他终于开口轻呼:
“扶摇……”
……
海上生明月,天涯却与谁能共?
沧海波光粼粼,倒映一轮上弦月,上弦月的月影里,折折叠叠的映出坐在船帮上的两个人。
孟扶摇将一壶酒递给身侧男子,自己抓了一壶,先灌了一口,笑:“船上没好酒,马尿似的,将就了。”
身侧男子抓着酒壶,痴痴的看着她,将她从头看到脚,目光尤其在她淡红的眼晴上着重落了落,眼神中闪过一丝心疼,半晌才道:“扶摇你怎么——”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孟扶摇挥挥手,“好像是被人用了术?记不清楚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我……”男子张了张口,一瞬间似乎被问了一个世上最难回答的问题,半晌他抬手取下自己的青铜面具,“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孟扶摇认认真真打量这张脸,长得不错,俊秀挺拔,温润风雅,就是脸色苍白了些,貌似这种苍白也是五洲大陆贵族的代表肤色?是个出身不错的世家公子吧?
她很有礼貌的笑,问:“我应该认识你吗?”
她的回答让男子眼神黯了一下,随即勉强一笑,道:“是,没有必要,我们只是仅仅见过几面,你不记得也正常,很多年前我们是不太熟悉的邻居,后来你搬走了,嗯,我姓陈,陈京。”
邻居?骗鬼呢?孟扶摇再瞟他一眼,她觉得自己是认识这张脸的,好像对这张脸的潜意识也很复杂,有点不喜有点漠然有点歉疚有点怅惘,这些情绪虽然淡,但都有。
这么复杂的情绪?她孟扶摇居然会对一个男人有这么奇怪的情绪,他是谁?
然而她不动声色的再喝一口酒,又问:“那我是谁?”
“孟扶摇。”男子答,“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扶摇。”
“孟扶摇。”孟扶摇重复一遍,觉得这回感觉终于对了,就是嘛,伏瑶那么女里女气的名字,怎么会是自己的?
“你是扶摇而上的飙风,直上九万里,身在青云。”男子轻轻道,“翩翾百万徒惊噪,扶摇势远何由知?你……无法追及。”
无法追及。
远在天涯之高的孟扶摇。
从那一年玄元山上她的匕首割破他的手指,一生里最大的福分便和他错过。
那之后的孟扶摇,腾飞于五洲之域,由无极将军而大瀚孟王而轩辕国师而大宛女帝,名列十强,自号九霄,一个女子所能做到的所有,所能达到的巅峰,都在她脚下一一踏过,她天生是九霄之上凌云的凤,而他匍匐尘埃,掠不着她凤袍衣角。
那年裴媛死,师傅死,他也心灰意冷,回到上渊没多久便自请卸职浪迹天涯,他是家中独子,老父怎舍得他远游,再三阻扰,无奈之下他和父亲提起燕家还有后代,现在太渊,至于之后的事,他不想再过问,那些红尘俗世,像掠过指尖的风,既然都抓握不住,便不如袖起手,看这天边云卷云舒。
她在璇玑登基,改国号大宛时,他便在扶风,听说这消息不过自嘲一笑,连皇帝都当了,对她来说,真是没有最奇迹只有更奇迹,对他来说,就是没有最遥远只有更遥远,那一刻他突然想,扶风海上的风,一定会掠过大宛,如果他在海上喊一嗓子,会不会被风带给她听见?
于是他便一舟出海,飘摇沧海月明之间,不知今夕何年。
可惜世事多翻覆,沧海起波澜,他遇上风暴,被这家海寇船救下,这杀人如麻的海寇窝他不想多呆,却一直没能遇上回程的船,好歹这也是救命恩人,有时不得不帮一把,帮的时候便想,自己真真堕落至底,助纣为虐,还享受着他们带着血腥气味的供奉,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知道,会更鄙弃自己吧?
只是更清楚的知道,在她心里,自己早已是污脏不堪的人,而这辈子,她在大宛做女帝,他在海寇船上做海盗,永远也不会再有交集。
然而竟万万想不到,竟然会真的在扶风之海上遇见她。
遇见她时,她竟一身褴褛,失明失忆,但纵然如此狼狈,依旧风华无限!高贵绝伦。
有些人纵堕于污泥,亦不染红尘尘埃。
燕惊尘一声低低叹息,幽幽散在这带着腥味的风里,身侧孟扶摇听见他叹息,偏头笑:“怎么样个无法追及,让你叹气成这样?”
燕惊尘刚要回答,突然停住。
对面,孟扶摇微微翘起的唇角笑意盎然,纯净而明亮,如同那些分离之前的日子一般,坦然无拘的笑容。
他的心,突然动了动。
不告诉她……不告诉她。
不是为了能够从头开始——燕惊尘笑一笑,知道自己是妄想,扶摇不是寻常女子,即使记忆不全,她依旧精明犀利,她会由心判断,他想要再获得她根本很难。
他只是希望,能和她共有一段她不再憎厌他的日子,抹去那些难堪的两人之间的记忆,只是希望能多看这样不含任何敌意和鄙弃的笑容,多一天再多一天。
“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遥远。”他答,“说实在的我们没有见面已有很多年,连我也不清楚你的近况。”
孟扶摇“哦”了一声,道:“是啊,时间久了,哪里还知道得那么清楚。”
她扒着船舷,迎风灌着酒,风掠起她的长发,有些丝缕散开,在燕惊尘面上掠过。
拂面之香。
燕惊尘闭上眼,感受着这一刻她最靠近他的距离,感受着那一丝发的氤氲香气和润泽,再睁开眼时,沧海生波,星光欲流。
而孟扶摇,目光始终看着前方,看着那一点星芒璀璨的地方,极北之北。
她的心中伴着那此灼热的酒液,不断隆隆滚讨一个声音——
“我要你知道,人生里再怎般沧海桑田,有些记忆和坚持永远不变,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永远都是第一天。”
……
扶风鄂海之上,从此多了一支特别的海寇。
该海寇十分斯文——他们不杀人,拦下商船后只索取货物总价百分之二十的过路费,有时还会解救一下被其他海寇杀人越货的商船,当然,忙不是白帮的,也支取百分之二十的辛苦费。
该海寇十分凶狠——他们遇见同行,必定要狠狠痛揍,打得他们哭爹喊娘抱头跳海为止,有时直接闯进人家势力范围内的岛,武力征服,其实该金鲨海寇武力并不如何强大,却有个无比强大也无比无耻的头领,这个头领明明武功一人能揍倒一船,却坚决不肯多费一分力气,每次都一定要找对方头领单挑,然后一刀拍死之。
拍死首领,其余人也就只好乖乖听话,金鲨海寇的名声在扶风海域越发响亮,旗下海寇船越来越多,渐渐发展成几乎独霸海面的海寇势力,形成了一支不杀人只要钱的海上帮派。
壮大到一定势力后,恶趣味的孟扶摇将金鲨改名维京,扶风海上的维京海盗,由此诞生。
对于过往商船,十分欢喜海寇们这样的改变,比起以前不仅抢钱还要杀人的海寇,现在的海寇更强大却更人性化,百分之二十的过路费,买上一路平安,划算。
于是,孟海盗就任以来,创造了扶风鄂海有史以来打劫打得最受好评的记录,据说扶风有家经常从海线贸易的大户,为此特地送了维京海寇老大一面锦旗,上书:“百姓卫士,造福桑梓。”
造福桑粹的孟海盗,心中想的却是更重要的计划,她始终在不停的换船,在不停的挑选精于水性的水手,在不停的操练一支水下作战能力强大的海寇力量——她询问过绝域海谷的情况,知道那里地形复杂,等闲船只根本进不去,她必须做好准备。
另外还有一件事,她心中时常掠过,却始终没有想出来,只好先搁下。
燕惊尘时时伴在她身边,做她最忠诚的军师,孟扶摇是个怕烦的,很多事都不愿理会,更多的时间用来练功冲级,大多都是燕惊尘出面,两人搭档默契,纵横海上,除了一两支特别桀鹜的海寇,基本上所向无敌。
孟扶摇并没有独霸海上的心思,一两个家伙不听话也无所谓,只要不影响她的最终计划就成。
这一日维京海盗们依旧在海上收保护费,商船二话不说的将银子搬出来,燕惊尘亲自站在船头清点,孟海盗闲着没事,戴着个命人改制的翻檐帽,系个红领巾,戴黑色眼罩,全套COS海盗打扮,站在船头作凛凛迎风状。
她“看”着什么也看不清楚的单调的红色海面,模模糊糊想着一个人的一句话:“我要把你放在我眼睛看得见的地方,省得一不小心你就不见了。”
现在,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我们互相找不着了。
却有一艘船无声无息的靠近来。
“咻!”
一支响箭携着尖利的哨声和巨大的冲力,流星般直射船头遥遥高立的孟扶摇,箭未至半空中已经带起了猛烈的风。
孟扶摇手一抬,唰一声箭已在手中,她轻轻松松指尖一卡,“咔”一声利箭断落,漫天朝霞恰恰漫开,霞光灿烂勾勒出她高高扬起的纤手的微翘的流畅弧度。
随即她“啪”的打了个赞叹的响指。
这箭上劲道相当了得!
还只是普通的弓箭——顶级高手才射得出这么牛叉的一箭。
有些惊异的回转身,孟扶摇想见识一下哪里来了这么一个高手。
“老大,是虎牙海寇!”手下冲过来,“一直不听咱们话的那个!他们不是一直缩在南海域躲咱们的吗?今天怎么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主动找事?”
“虎牙?”孟扶摇沉吟,她半回身的身影隐在翻边大檐帽下,露出的半边脸若隐若现。
她的目光落在对面,隐约感觉到有人持弓,自一艘黑色的,风帆上画着虎牙缓缓开来的海寇船上,抬步过来。
那人步态稳定,抓着弓的手却似在微微颤抖。
他一步步,向孟扶摇走过去。
孟扶摇好奇的“看”过去。
燕惊尘抬头,脸色却突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