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心底燥郁悲愤的疼痛比起,这点疼痛远远不够!
孟扶摇狂奔在雨中庭院,狂奔在一地尸首之中。
她高估了自己。
她以为她可以面对并承受那样抉择带来的后果,她以为以后可以用一生的心意和时间来弥补她的自私,然而当李家新妇大骂之后死在她眼前,她终于崩溃。
天地坍塌,宇宙穹窿旋转砸下,将她淹没。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觉得四面空气冰凉如雪,自己却满心的燥怒如狂,全身的血狂奔乱涌横冲直撞,在四面八方乱拱乱窜的寻找出口,那些暴涌的血气像一条条捆绑着她意识的蛇,死死绞紧她,绞得她呼吸困难神智不清。
她要挣脱!挣脱!挣脱!
她呼啸着狂奔!
前院里搜罗李家财物细软的其余四十人,此时都已听见了动静。
李家正房老两口住的厢房里,窗户和门打开,探出几个人头,对外看了看,又相互对视一眼,道:“什么声音?鬼喊鬼叫的?”
然后他们便齐齐看见一道黑色身影,鬼一般的踏上长廊。
他们的眼睛刚看见长廊出现黑色人影,下一瞬便都觉得,一道黑光卷过,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电般掠过他们的颈项。
天地在这一刻永远停住,冲天的血从腔子里喷出来,飞起来的人头看见四颗头齐整整落在门外,四具无头尸首倒在门内,那尸首还保持着愕然探视的姿势。
孟扶摇踏上廊檐,持刀从他们身前一冲而讨。
只一招!
一刀,四头!
四头落地,孟扶摇看也没有看一眼,抬腿飘入下一间,此时才传出人头落地的“咕咚”之声。
正在对着灯查看黄金成色的一个紫披风听见声音愕然抬头,话还没来得及问出来,便觉得灯影暗了一暗,然后又亮了一亮,亮起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成了红色。
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缓缓低头,发现前后心不知何时开了个大洞,一只苍白带血的手,正将一柄黑色的刀拔出。
随即他看见黑色的衣袂一飘,鼻端嗅见带着血气的风,那黑影已经不见。”
他倒下,最后一个意识是……那不是人。
孟扶摇此刻也不想做人,做人太难太苦痛,不如成魔!
杀尽这无耻人性,刺破这无目苍天!
她飞奔在整个李家宅院,看人就是一刀,到得后来紫披风都冲了出来集合对付她,其中有个汉子十分悍勇,竟然欺近她身侧,孟扶摇一刀便穿透他鼻梁骨,生生对穿。
鼻梁骨坚硬,卡住刀一时没拔出,而身前身后都有人攻到,孟扶摇干脆不拔,连尸抡起,劈头盖脸就是猛砸!
这般凶猛,见者心惊,有人开始怯懦后退,紫披风越发不成阵势,于是死得更快。
杀人过程中孟扶摇看见一个水缸后拱着两个抖抖索索的黑影,一把揪出来却是那县太爷和乡官,孟扶摇抬手要杀,那两人哭叫饶命,口口声声辩解他们手无缚鸡之力,救人也是有心无力。
孟扶摇一刀将劈终于还是收了回去——她有什么资格责问他们杀他们?她自己比他们更卑劣!
一抬手掼开那两人,她卷着刀继续冲,满腔热血腾腾跃动,冲在喉间碰一碰便似要溅开,她模糊的知道药力的副作用开始散发,此时最需要停下静养,然而她无法停下,她只有不停的冲,不停的杀,才能将那一心的郁愤,化为冲天的血液,洗去这一刻彻骨的痛楚。
刀起……刀落……刀进……刀出!
鲜血锦带般曳出来,谁的也不比谁的更红!
那般狂猛的杀,电驰的奔,说起来很漫长杀起来很短暂,不知什么时候身后跟了人,隐约知道是自己的人,隐卫,铁成。
隐卫试图拦住她,她抬手劈开。
“护你们主子去,滚!”
铁成双眼血红的拉她,她一个巴掌就煽了过去。
“为什么你没去救?为什么不救?”
清脆的巴掌声惊得闪电都避了避,身后响起那铮铮汉子的泣血般的嚎哭。
不哭这下手不轻的一巴掌,哭人生里无可奈何的抉择,哭主子这一刻流血未休的伤痕!
孟扶摇却还在腾腾的窜,人好像已经杀完了,她还在翻着尸体找,四面里蹦着她黑色的身影,浮躁的跳跃的歇斯底里的。
隐约听见有人在大叫:“拦住她拦住她!”
“让她哭出来!不然她会疯!”
回答声已经带了哭腔,“拦不住哇……”
璇玑之谜 第九章 牢狱之遇
他抱着她倒在雨中。
两人都再没有力气维持坐着的姿势。
一个力尽而疲,一个真气还没来得及复原便赶来挡疯虎,生生受那拼命一撞。
药力激发到高峰,本身武功也已经是顶级的孟扶摇的全力当胸一撞,那绝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接下的,放眼当今天下,除了十强前五,能接下的不过寥寥几人,长孙无极便是其中之一。
但是作为拥有自动防御习惯的强者,在那被撞一刻不选择躲避却选择硬接的,却只有长孙无极一个。
他在那一刻,完全可以卸劲躲开,可以以绵柔巧劲将孟扶摇移出去再拉回,那样最起码他不会受伤,然而他没有,因为他清楚,那一刻对孟扶摇至关重要。
宗越给的那颗药,在服用之初的第一层爆发药力被孟扶摇转给了他,但是真正的全部药力,却是在孟扶摇一阵全力拼杀战斗之中得以彻底散发,她的骨骼肌血内息都因为那毫无保留的调动和运用,达到状态高峰,但正因为超过正常速度的极速提升,却又没有及时调息疏导引流,使真气在体内胡乱冲撞,没有出口,那一撞,便是最后的自救。
撞得开,怒海平涛,危险终渡,撞不开,真力反冲,后果不堪设想。
那一撞撞出他一口血,却能换来困在黑暗混沌中濒临燥狂的她的最后的出路和光明。
孰轻孰重,自有抉择。
雨势如倾,看来卯上死劲,势必要下个整夜不休。
湿淋淋的孟扶摇伏在湿淋淋的长孙无极身上不住咳嗽,咳一口便是一口暗红的淤血,一边咳一边去把长孙无极的脉,长孙无极睁眼,按住她的手,对她一笑。
孟扶摇看着他眼睛,那是平静而深邃的海,如海之容,天地间苦痛种种,不过是掠过海面的风。
那样的眼神告诉她——天地间苦痛种种,终将化作红尘尘埃,爱恨情仇恩怨生死,千年后都只是土馒头一冢,没有人应该背着坟墓前行,没有人应该为不是自己的错沉沦。
弃疏就亲,人之常情,何错之有?
以身就难,仗义援手,何罪之有?
雨声未休,牵念不休。
有一种劝说安慰,不需长篇大论絮絮言语,只以眼神和举止来表达,那些深扣心事的理解,早已诉说。
在奋不顾身决然迎上的那一挡,在明知危险不避不让那一接,在抢先敲开她结冰心房引动她落泪那一滴泪,在此刻不肯昏去紧紧凝视的眼神。
孟扶摇缓缓抬眼,迎上那样的眼神,暴雨哗哗里将那里所有的言语读得清晰,一字字,深刻而无声。
渐渐的,她在那样的眼神里,听见血潮退去,心海波平浪静,而四面鲜花岛屿再次复苏,花朵柔软绽放的声音。
那花在暴雨血色中终于开放,虽迟却不晚,静静抽枝绽叶舒展光华,牢牢扎根涤荡过的心灵,从此后,心深处有一块地方,更加饱满坚实。
她终于,轻轻绽开他想看见的平静的笑容。
那笑容犹带忧伤,却清凉干净,闪烁更为丰盈饱满的辉光,如同庭院四野,被今夜暴雨冲刷洗礼得鲜亮翠绿的荫荫枝叶。
而她亦得洗礼,从身到心。
长孙无极安然微笑,合上眼,孟扶摇笑着,伸手去挡落在他脸上的雨。
隐卫和铁成赶紧过来,扶起两人,孟扶摇瞟一眼铁成,有心安慰,却已完全没有了力气,暴乱过的身体需要修补和休息,她闭上重若千钧的眼。
……
山洞里火光温暖,四面洁净干燥,远处传来雨后空山特别清圆空濛的婉转鸟鸣。
长孙无极醒来时,感觉到的就是这样一种近乎祥和的气氛。
身下草堆柔软芳香,而她就睡在他身边,睡梦中泪痕犹在,却噙一抹浅笑握着他的手。
她在,好好的在。
长孙无极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仿佛觉得有些奢侈,赶紧又闭着眼,揽着她轻轻抚摸她的发,手势充满温柔的怜惜……要拿什么来疼怜她?这个为他遭受内心里巨大痛苦的女子?
总觉得不够……不够又不够。
终是忍不住,垂下眼,细细看她。
身下女子微微苍白,长睫覆下,覆不住眼底淡淡青紫,神色却是平静安详的。
天知道这份平静安详,经历多少磨难和煎熬才得换取?
可那是她的宿命,属于她的独有的磨难,世间熙熙攘攘千万人为利而来为利而往,人人都懂得捍卫自己的自私,并为此理所当然,唯独她厌弃自己的自私,并为此更深切的,觉得痛苦。
那份痛苦并不来自于错误——她从没有错,错的只是命运赋予她的心性,正义和热血,使她不能容忍自己见死不救无动于衷。不需要任何谴责,她已经给了自己最深的惩罚,击倒她的永远不是人世间风刀霜剑,而是来自她内心深处巨大的自我责难。
所以她才是孟扶摇。
没有别人可以代替。
最饱满,最明亮,最勇敢,引无数男儿尽折腰的孟扶摇。
他不惜牺牲想要成全并拥有的……最完整最真实的孟扶摇。
长孙无极微笑着,习惯性的又想按上孟扶摇腕脉,那手却突然轻轻一抬,按住了他,随即那女子半带埋怨半带无奈的道:“行了你。”
孟扶摇醒了。
她懒懒的爬起来,爬的时候听见自己骨节格格作响的声音,不由怔了怔。
长孙无极已经道:“恭喜你,扶摇,你又提升了。”
孟扶摇倦倦的笑:“拜你所赐,不过也拜托你,从今以后不要再给我真力,不然哪一天我真超过了你,你也太没面子了。”
“我没打算给你真力啊,”长孙无极笑,“我只想看你提升到什么程度而已,不过,”他突然语气一转,有点不快的道:“我要和宗越谈谈,他真是昏了,居然给你这么霸道的虎狼之药。“
“哎,别冤枉人家。”孟扶摇立即道:“人家可是再三嘱咐过的,是我太心急。”她瞄一眼长孙无极,叹息,“其实是我当时乱了方寸,你进入龟息状态,自己会修复疗伤,只要我耐得性子等便什么事都不会有,都是我倒霉……”
“如今不都因祸得福了么?只要假以时日调养,你我借那药力,都可以再上一步。”长孙无极靠着山壁,笑意微微。
唔……虽说后果惨了点,但是扶摇会为他乱了方寸,他觉得挺好。
孟扶摇哪知道他的小九九,她靠在山壁,山洞狭窄,两人挤在一起,身体之间毫无缝隙,这也是水上那夜之后两人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近距离接触,却都没觉得什么,孟扶摇就着火烤手,看看四周,道:“我们在哪里?”
“在镇上后山。”接话的是钟易,这个山洞是个拐洞,他们两人被安置在最里面,其余人在外洞守卫,听见他俩醒来的动静,钟易跨进来,笑嘻嘻的道:“紫披风满镇的找人,还发文在前路周围百里内四处追索,我偏偏就躲在他们眼皮底下!”
孟扶摇看着他,心想自己和长孙无极双双倒下,隐卫不管杂事,铁成又是个不聪明的,倒多亏了他安排计划,不禁感激的向他笑笑,招呼他进来烤火:“瞧你脸色不好,来暖暖身子。”
钟易立即毫不客气跨进来,一屁股挤坐在她身边,洞里窄小,这一挤身子更是贴得紧紧,他天真烂漫的笑道:“你没事就好了,先前吓死我。
他抱着一捆柴,一边添火一边道:“不过这里现在也不能久留,紫披风迟早会过来,你两人如今都伤势未愈,可怎么是好?”
“我大概还需要一个月才能完全恢复,你呢?”孟扶摇侧头问长孙无极。
“我应该比你短点。”长孙无极道:“只要渡得过最初一旬,往后便足可应忖。”
“最难的时辰都捱过了,还有什么怕的?”孟扶摇注视着火光,森然道:“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丧家之犬一样夹尾逃,我也一定要先忍着,给自己留下时间恢复,三十年风水轮流转,等我彻底好了,他们……哼!”
“留点时间给他们洗脖子嘛,你砍的时候也轻松点。”钟易笑嘻嘻的添柴,不从自己这边添,却越过孟扶摇身子添另一边的,两人贴得太紧,身子挤挤擦擦,孟扶摇不自在的让了让,却又没地方让,长孙无极看着,在火光的暗影里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随即指尖轻轻一捻。
白影一闪,元宝大人昂首挺胸迈着猫步进来。
“毛——”一声尖叫,钟易立刻再次光速消失。
元宝牌长毛喷雾杀虫剂,百试不爽。
孟扶摇盯着元宝大人,觉得耗子虽然还是那个毛脸,但眼神看起来颇阴沉。
“耗子咋了?”孟扶摇偏头问长孙无极。
“唔……大概是亲戚家的气味熏着它了吧。”长孙无极探头看看元宝大人,见孟扶摇不懂,又解释,“为了不让自己窜出去坏事,它找了个老鼠洞挤进去了。”
孟扶摇“哦”了一声,神色黯了黯,长孙无极看着她,缓缓道:“扶摇,我们不畏于提起,也不畏于承担,但是,没有必要一直背着不肯放下。”
“没有。”孟扶摇吸吸鼻子,对他展开灿烂的笑容,“我想通了,有些事就是这么无可奈何,孰轻孰重,难以辨明,只能在痛与更痛间抉择,我不是做圣母的料,能做到无私圣洁弃亲救疏,我也不想做圣母——这事重来一遍,我还是会这样选择。”
重来一遍,我还是救你。
经历那般不堪回首生不如死的濒临疯狂苦痛折磨的孟扶摇,在好容易挣扎重生之后,如是说。
长孙无极突然窒了窒。
一生里挥洒自如,分寸在握的顶尖政客,因为一句短短的言语,突然觉得满心里酸热涨满,涩涩不能言。
漫长日子里无声的坚持和选择,似都在这近乎无心的一句话中得到了最为丰盈的回报。
半晌他无声的笑起,氤氲莲花般高洁清华的笑纹,轻轻拢起身侧女子柔顺的长发,侧过头去在她耳边柔柔一吻,道:
“扶摇,我庆幸我此生,遇见你。”
……
璇玑天成三十年二月十二,璇玑国内大名鼎鼎,以跋扈和精悍闻名皇朝的紫披风,遭受了建立以来的第一次重创。
当晚,暴雨之夜,掌握法纪因此横行不法的紫披风,趁夜闯入某地富户,灭其门,奸其妇,夺其财,这对紫披风来说并不算稀奇事,从来轻轻松松无人过问,然而那夜他们踢着了铁板。
五十人小队全军覆没,死状个个奇惨。
在更远一点的镇子外,原本应该赶来伙同打劫的另一个小组,劫人者反被劫,被数十名灰衣人截杀,一个不留。
大皇女震怒,下令彻查这起惊天大案,但是当夜暴雨太大,将所有痕迹全部冲走,仅仅能从李家宅院坍塌的院墙和断裂的地面上看出,出手的人,武功极高。
大皇女手下紫披风首领仔细看过现场后,很明确的回报上峰,出手者非一般一流高手,疑为十强者之流的顶尖武者。
这个消息并没能让大皇女稍敛怒气——这个璇玑皇朝长女,是凤旋的第一个女儿,千恩万宠的长大,养成暴戾倔傲的性子,是以能以女手之身统领凤氏王朝第一亲卫暗杀机器,手下冤魂,不知凡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