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使长安,共商大计。
高俨正中下怀,当即应允,并派人将周使与回礼一并护送回周国,以表诚意。
很快,齐国使团便成立。高长恭为正使,和士开与顾欢为副使,韩子高与冯子琮随同前往,还有一些擅长处理各种事务的官吏跟随,其余的便是大批亲兵护卫。
顾欢十分兴奋。长安啊,长安,她向往的长安,终于可以去看看了。
当世四大名城,邺城就不用说了,洛阳与建康她也去过,只有长安没有到过。看天下大势,她原以为此生再也看不到那个著名的千年古都了,没想到机会马上就来到眼前。
细想起来,那晚与宇文邕在客栈中倾心长谈,她似乎说起过这件事,对不能到长安一游感觉非常遗憾。不料宇文邕竟会放在心上,在给高俨的信中明确指定,要顾欢到长安去。想到这里,顾欢对宇文邕更有好感。
金秋时节,红叶满地,桂子飘香,稻麦金黄,到处是一片丰收景象。
齐国使团浩浩荡荡地从邺城出发,沿着当年秦始皇修建的驰道东方道西行,经洛阳,出潼关,往长安而来。
这次不是军事行动,不是长途奔袭。他们一路走得甚为矜持,从来不赶,在宽达五十米的秦驰道上闲庭信步。进入周国境内后,他们更是听从前来迎接的周国官吏的安排,缓缓前行。从邺城到长安,若是高长恭率精锐铁骑昼夜兼程,只需三日便可抵达,现在却走了足足半个月。好在他们都不急,就当是游山玩水,倒也悠闲自在。
顾欢最是高兴,每天都眉开眼笑,感染得高长恭与韩子高都喜形于色。和士开虽然庄重自持,临近长安时也有些兴奋。他父亲从西域而来,而长安城里有无数西域商贾,想来总是有些亲切。
当长安的高墙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时,所有人都凝目驻足,半晌没有吭声。
从周丰镐、秦咸阳到汉长安,数个王朝的积淀使长安城变得越来越壮观,也越来越灿烂。邺城与洛阳都是名城,却远远比不上长安。高长恭他们乍一见到,都感到震撼。
宇文邕派弟弟宇文宪和宇文直出城迎接齐国使团。高长恭等人与他们一一见礼,互道仰慕,这才一同由明德门进城,沿着宽阔的朱雀大街向皇城走去。
长安城是最传统的都城,严格按照周礼营造。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由外及里分别是外郭城、子城、皇城、宫城。所有街道都横平竖直,居高临下地俯视,整个城市就如棋盘一般,看上去方正有序,严谨对称,庄重宏大。
顾欢的前世是大型房地产集团的策划部门负责人,对古今中外著名城市的规划和建设风格都有研究。此刻能看到真实的古长安,她激动得难以自制,几乎想拨马离队,仔仔细细地逛遍这个千年古都。
宇文直客气地向他们介绍着长安的情况:“如今城中有一百万人,除了我国百姓外,还有来自西域、突厥、粟特、天竺、波斯、东瀛等地的使臣、客商、僧侣……”
和士开与冯子琮边听边点头,始终面带微笑。
高长恭与韩子高并辔而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街边一群高鼻深目、有着金棕色头发的人,讨论着他们来自何处。
宇文宪注意到一直有点心不在焉的顾欢,便策马走到她身旁,笑着问道:“怎么?顾欢将军对我国都城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不不,齐炀王误会了。”顾欢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赶紧对他拱了拱手,“长安城如此壮丽,让人一见便心旌摇荡,如痴如醉。在下看得出了神,这才没有注意两位殿下的说话,若有不恭之处,还请见谅。”
听了她的话,宇文宪很高兴,连忙客气地说:“顾将军过虑了。本王只怕招呼不周,慢待了贵客。若是如此,陛下定会降罪于本王。”说着,便笑了起来。
顾欢也笑,温和地道:“沿途的周国官员对我们都照顾得很周到,两位殿下还亲自来迎接,让我们十分感动,多谢王爷关照。”
“哪里,顾将军过奖了。”宇文宪好奇地看着她,“听说顾将军是一员女将。”
“是啊。”顾欢平淡地点头。
宇文宪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模样,有些不敢置信,忍不住问道:“你真打过仗?和谁打过?”
顾欢忍俊不禁,轻描淡写地说:“打过突厥,打过契丹,还跟你们打过。”
宇文直在前面听到他们的对话,顿时来了兴致,转头看向她,“顾将军,咱们找个机会比试比试吧。”
顾欢却是笑而不答。
宇文直又道:“不拼生死,只是点到为止。”
顾欢听他这么说,似是暗示自己怕死,心气一激,便道:“好,如果有机会,在下很愿意与卫刺王切磋一下。”
宇文直立刻面有喜色,正要答应,和士开却微笑着说:“比武就不必了吧,无论谁输谁赢,总不免伤了和气。这次我们应贵国皇上邀请,来与陛下共商大计,似乎不宜动武。”
“正是。”高长恭淡淡地道,“我们这次是来与贵国友好协商的,若是动起手来,不免有违贵我两国和平相处的宗旨。顾欢将军,在周国期间,不得动武。”
他说得很平淡,声音也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散发出来,令人难以违抗。顾欢立刻答道:“遵命。”
高长恭这才笑了笑,亲切地对宇文宪和宇文直说:“顾欢将军年轻气盛,行事未免有些莽撞,两位殿下请勿见怪。”
“兰陵王言重了。”宇文宪微微一笑,“顾欢将军性格爽直,瞧着就让人觉得痛快。本王最讨厌一肚子阴谋诡计的人了。顾欢将军这性子倒让本王想起了咱们周国的一位大将,多半你们见过,他叫韩欢。”
高长恭略一思忖,便坦率地道:“是的,本王见过,在建安城下。”
宇文宪的脸色微变,“这么说来,韩欢是死在兰陵王的手中了?”
“正是。”高长恭毫不犹豫地点头,“贵国的韩欢将军拒不投降,率军与本王在城下决战,本王与他大战一百回合,将他斩于马下。”
顾欢的唇动了动,却将到口的话忍了回去。其实,那个周国大将韩欢是她杀的,当时两人的确是打了一百多个回合,顾欢才将他砍落马前。不过,他们现在身在周国,形势复杂,人心难测,高长恭不肯让她承担丝毫风险,没等她说话,便将此事扛了。
宇文宪沉着脸,缓缓地道:“好,兰陵王不愧是盖世英雄。”
和士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齐炀王殿下,贵我两国交战经年,大仗小仗无数次,互有杀伤,这也怪不得哪一个人吧?所谓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战场上刀枪无眼,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谁敢手下留情?殿下在战阵上也曾杀过我齐国数员大将与无数士卒,这又怎么说呢?依在下愚见,咱们既然打算议和,便应捐弃前嫌,不再计较过去的事,殿下以为如何?”
宇文宪想起宇文邕的交代,便收敛了心中怒气,客气地笑道:“和大人此言有理,本王受教了。”
和士开对他拱了拱手,“殿下过谦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弭于无形,宇文直打着哈哈,继续向他们介绍:“天街以西便是西市,西域胡商多在那边,奇巧玩意儿居多,十分热闹。天街以东是东市,四方珍奇宝货都聚集在此,比西市奢华,却比较安静。各位大人若是有暇,可以去逛逛,小王一定作陪。”
冯子琮微笑着点头,“多谢卫刺王殿下,有机会一定去见识见识。”
不久,他们来到皇城的正门承天门外。宇文邕已接到奏报,便乘御辇出来,等在这里。
众人一起下马,上前见礼。
宇文宪恭敬地说:“陛下,齐国使团已到。”
高长恭便朗声道:“齐国兰陵王高长恭,率齐国使团参见周国皇帝陛下。”
宇文邕挺立在承天门的丹墀之上,微笑着听完,这才缓步下来,躬身扶起高长恭,微笑着说:“兰陵王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高长恭抬起身,谦逊地道:“陛下过奖了。”
宇文邕放开他,又过去扶和士开,“朕久闻和相大名,却欲见而未得,今日能见到和相尊范,朕心甚喜。”
和士开拱手道:“多谢陛下抬爱。”
宇文邕接着扶起冯子琮,也恭维了他两句,冯子琮自然愉悦地客气一番。
宇文邕搀起韩子高时,啧啧称奇:“朕只道齐国的兰陵王貌比天人,却竟然还有一位。顾愉将军风华绝代,世上罕见,以前却未曾听说过,可见朕是孤陋寡闻了。依朕看来,顾愉将军的相貌风度,当世也只有兰陵王和昔日的陈国大将韩子高能媲美了。”
韩子高从容不迫地微微欠身,“谢陛下夸奖。”
宇文邕对他笑了笑,这才转过身去,向顾欢伸出手去,声音变得十分温柔,“顾欢将军,免礼。”
顾欢抬头看向他,略一犹豫,才把手放进他的掌中。
宇文邕握住,笑着对其他人说:“都免礼吧。”
那些人齐声道:“谢陛下。”这才站起身来。
宇文邕看着顾欢,愉快地道:“顾欢将军见了朕,似是并不惊讶。”
“嗯。”顾欢轻声说,“陛下告诉了我你的名字。我大哥曾经听人说起过,知道祢罗突便是陛下的小字。”
“是啊,祢罗突是朕的小字。当初朕与你一见如故,可没瞒过你。”宇文邕哈哈大笑,随手指了指宇文宪和宇文直,“我们兄弟都有小字,宪叫毗贺突,直叫豆罗突。这是我们的风俗,孩子生下来后先取胡名,等长大一点,再取汉名,胡名就成了小字。”
“哦。”顾欢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些名字在汉语里是什么意思?”
宇文邕轻声笑道:“回头再告诉你。”
顾欢马上意识到这是外交场合,赶紧点了点头,不敢再乱说乱动。
宇文宪和宇文直好奇地看着他们,忍不住窃窃私语。
“看这情形,皇兄似乎以前见过她?”
“嗯。奇怪,他们什么时候见过?”
高长恭、和士开与冯子琮也有同样的疑问,却都没有吭声,脸上依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宇文邕放开顾欢的手,走到高长恭身边,对他说:“使团的其他成员都到驿馆去歇息吧,几位大人若是不觉得疲惫,便请进宫一叙。”
高长恭立刻点头,“如此甚好,小王与几位大人都不觉得累,正想见识一下长安皇城的宏大壮美。”
韩子高便过去吩咐亲兵队长和其他官吏,让他们随同周国的礼宾官到驿馆去安顿下来。
宇文邕带着高长恭他们几个人进了承天门,缓步向太极宫走去。
他知道大家对他与顾欢的关系感到疑惑,便闲闲地道:“朕与顾欢将军是偶然相遇的。那时朕迷路了,顾欢将军慷慨相助,将朕送回客栈。当时朕刚完成了一幅画,叫《潼关怀古》,顾欢将军挥毫作赋,为朕的画增色不少。次日,朕便因事离去。不过,朕与顾欢将军一见如故,已是情同兄弟。”
宇文直恍然大悟,“皇兄,那幅你挂在御书房的画,上面的赋就是她写的?”
“是啊。”宇文邕点头,对高长恭说,“真是绝妙好辞,让朕有醍醐灌顶之感。”
和士开与冯子琮都很好奇,笑着看了看已是窘得一脸通红的顾欢。
宇文邕慢声吟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旁边的几个人同时赞道:“果然好辞。”
“是啊,朕深为感动。”宇文邕微笑,“朕亲掌朝政后,便打算尝试与贵国沟通,看是否能结束纷争,使两国百姓都不要再苦下去。”
高长恭的来意本就如此,立刻赞同:“敝国皇帝陛下也是此意,希望两国停战,共享太平。眼下突厥对中原虎视眈眈,把贵我两国都当属国看待,对贵国颐指气使,与我国刀兵相见,实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们何苦鹬蚌相争,反使他人渔翁得利?”
“对,兰陵王此言极是。”宇文邕仰起头来,看着天上的悠悠白云,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为了借助突厥的力量抵御齐国,他这个一国之君不得不娶回阿史那公主,这对一心推行汉化的宇文氏来说是相当痛苦的。世人都赞他不好色,是君子皇帝,却无人知道他内心的苦处。这倒也罢了,身为一国之君,他对儿女私情并不是很在意,可不得不对突厥仰承鼻息这么多年,却让他心里早就憋着一股火。
他本想灭了有着昏庸皇帝高纬的齐国后,再挥师北上,讨伐突厥,可齐国换了新君高俨,立时便改弦更张,励精图治,而最近两年周齐两国的大小战役几乎都以周国失败而告终。这让他清醒地认识到,想要在短时间内灭掉齐国是不可能的,再争斗下去,周国反会元气大伤,若突厥趁机进犯,后果堪虞。因此,他当机立断,借着顾欢写的那首词说事,决定与齐国议和。
接下来的谈判很顺利,宇文邕对高长恭提出的两国共同出兵北伐突厥之事非常感兴趣,立刻召宇文宪、宇文直、韦孝宽、杨坚、尉迟迥等人前来商讨。
顾欢听到杨坚的名字,不免多瞧了两眼。只见他高大魁梧,长髯飘飘,气势威猛,性情沉稳,颇似当年的关云长。
主谈仍然是宇文邕与高长恭,双方列席的官员也在重要的问题上发表见解。既然抛开了往日的成见,他们的谈判颇见成效,进展很快。
两国共伐突厥是相当机密的大事,会商的人并不多。宇文邕遣走了在一旁侍候的所有宫女太监,只留自己的兄弟、心腹大将与齐国的五位大员讨论。
连着几天,他们几乎从早到晚都在研究,讨论。两国的骁将曾多次在沙场对垒,此时却是第一次准备协同作战,聊起用兵方略来,感觉特别投机,往往会忘掉饥渴,误了午膳、晚膳,直到深夜才就寝。
顾欢没有与高长恭同宿。这是公务,他们都要按品级官职来住宿,驿馆里也都是这么安排的。她与高长恭都不想惹人非议,一入夜便分别就寝。不过,只有晚上才分开,整个白天他们都在一起,即使谈的只是公事,心里也感觉很踏实很快乐。
他们到了长安半个月后,诸般大事已基本谈妥,宇文邕便笑道:“诸位行事真是雷厉风行,朕心甚慰。今日就不谈了,咱们去曲江池散散心吧。”
高长恭自无异议,“好,就听陛下安排。”
曲江池位于长安城的东南隅,东西长四里,南北宽三里,水面更为辽阔,是皇家的风景名苑。
他们一行人到了这里后,便分成几队。韦孝宽与尉迟迥拉着高长恭去林中散步,谈兵论武。宇文直和宇文宪兴致勃勃地陪着韩子高登船到水上游览,不免也要聊到各种兵书战策,再与过去的一些经典战例相互印证。文臣长孙览、苏绰、卢辩、裴侠等人则陪着和士开与冯子琮等大臣四处游玩,观鸟赏花,吟风弄月。最后,宇文邕身边便只剩下了顾欢。
他温和地说:“小欢,我们去散散步吧。这里很美,希望你会喜欢。”
顾欢很守规矩地答道:“是,陛下。”
宇文邕本来要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转头对她笑道:“小欢,现在我们不在朝堂,也不是两国谈判。你是我的好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