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已经注意她好久了。他本来欣赏的是她的马,那是一匹突厥才出产的宝马良驹,落在这样一个稚气的富家少爷手里,真是暴殄天物。他这么想着,正在盘算怎么把这匹马弄到手,便见到那孩子露出绝佳身手。那一撞一踢,绝不是花拳绣腿,而是久经战阵习练出的自然反应。他不禁对那少年兴趣大增。等到听见一群官吏对她执礼甚恭,叫她“顾大将军”,他就更是欲罢不能了。
跟随着她走过了两条街,渐渐靠近铜雀台,他看见她吃完果脯,拍了拍手,转身攀鞍认镫,似要上马离去。他连忙上前,微笑着说:“这位兄台,在下初到邺城,对这里不熟,竟迷路了,可否请兄台为在下指一下路?”
顾欢停下动作,转头看向他。
这里已远离闹市,很清静,整条小街只有他们两人。那男子看上去不到三十,身材高大匀称,眼睛明亮,鼻梁高挺,下颌方正,有种光明坚毅的高贵气质,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顾欢走过去,微笑着说:“公子要去哪里?”
那人对她潇洒地一抱拳,笑道:“在下初到邺城,下榻于云来客栈,好像在一条叫什么朝阳路的街上。”
“哦,我知道。”顾欢点头,“我带你去吧。”
那男子微微躬身,礼貌地说:“有劳兄台。”
“不用客气。”顾欢很爽快地牵着马掉了个头,重又向城中心走去。
那人走在顾欢身边,轻言细语地说:“在下祢罗突,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这名字一听便不是汉人,不过中原早就胡汉杂居,这也是平常之事。顾欢微微一笑,清晰地说:“在下顾欢。”
祢罗突惊愕地看着她,“原来是冠军大将军顾大人,失敬,失敬。”
“你倒是消息灵通。”顾欢笑道,“不是刚到邺城吗?怎么就知道我了?”
“顾大将军的英名早已播于天下,只是不知顾大人原来这么年轻。”祢罗突不住赞叹,“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哪有那么夸张?就算要随口奉承我,也应该拣合适的话来讲。”顾欢笑出声来,“你这话用来形容兰陵王还差不多。”
祢罗突却是神色自若,“我说的都是实话,并非曲意奉承。兰陵王是英雄,那没错,可他算不得少年了,顾大人才是。”
顾欢随和地道:“你不要一口一个大人地叫我了,听着怪别扭的。”
祢罗突倒也爽快,笑着说:“那在下便托大了,我痴长几岁,叫你顾兄弟,可以吗?”
“行。”顾欢点头,态度变得熟络起来,“祢大哥,你从哪儿来啊?”
“哦,我是南汾州人,从昌化来。”祢罗突的声音很柔和,说出话来娓娓动听,“家中薄有田产,略有积蓄,我便想着出来游历一下,看看这大好河山。”
“那很好啊。”顾欢兴致勃勃地说,“我也想有朝一日能走遍天下,可惜不太可能。”
“为什么?”祢罗突温和地问,“没盘缠?还是没空?”
“盘缠倒是没问题。”顾欢有些遗憾地说,“三面都是敌国,去不了。总不能走一路打一路,那就不是游山玩水了。”
祢罗突忍俊不禁,“那倒是。”
顾欢轻叹一声,“什么时候大家可以和平相处就好了。百姓安乐,我也可以到处走走,那才快活。”
祢罗突沉吟片刻,漫不经心地说:“寄望于各国能和平相处,似乎不大现实。何不一振雄威,统一天下?那就太平了吧?”
“哪有那么容易?”顾欢摇头,“突厥强大,周国军力雄厚,想要吞并人家那是痴人说梦。陈国虽然比较弱,但也有吴明彻、萧摩诃、华皎等名将,又有长江天险阻隔,很难灭掉。反过来说,我齐国虽然比不上突厥与周国,却也有雄师数十万,更有段太师、斛律大人和兰陵王等人,智勇双全,能征善战,完全能够挡住别国的侵略。再说,我不喜欢战争,一打起来,便是遍地焦土,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实在于心不忍。”
听了她的话,祢罗突沉默很久,才幽幽地说:“这话从一位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口中说出,真是振聋发聩,令人感佩。”
顾欢并没有得意之色,看着夜色中的万家灯火,安静地道:“你看,这个城市多么美丽。还有长安、洛阳、建康,都是恢弘壮观的大城,让无数人向往不已。千千万万的百姓在其中过着平安喜乐的日子,出生,长大,成亲,生儿育女……我希望这样的生活能够一直存在下去,直到千年万年,而不愿意让它毁于战火。”
祢罗突立刻点头,也是颇为感慨,“是啊,这样辉煌的大城,如果变成残垣断壁,那就太可惜了。”
两人安步当车,边说边走,很快便到了朝阳路。在客栈门口,顾欢笑道:“就是这里了,祢大哥快上去吧,早些歇息,我就告辞了。”
祢罗突连忙做了个挽留的手势,诚恳地说:“这还没有起更,不算晚,顾兄弟可否上去饮杯茶再走?不然愚兄实在过意不去。”
顾欢抬头看了看天色,但见风清月明,气氛很好,更鼓确实也没敲响,便道:“那好吧,我就上去叨扰一杯茶。”
祢罗突很高兴,领着她上了二楼。
云来客栈有两层,雕梁画栋,很是华贵,后面还有几个雅静的四合院,专门供贵客下榻。祢罗突住在楼上的一个套间里,不算奢侈,却也不便宜。
顾欢跟着祢罗突进去,坐到外间的桌旁,便有随从打扮的人进来,替他们送上热茶,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顾欢四下扫视了一下,见墙边的书桌上铺着一张宣纸,似乎是一幅画,便起身上前,仔细欣赏。
祢罗突脱下外裳,走过来陪着她看,谦逊地说:“是愚兄涂鸦之作,顾兄弟见笑了。”
“不,画得很好,颇有气势。”顾欢称赞。
那是一幅泼墨山水,重峦叠嶂之中矗立着一道雄关,沉雄之势力透纸背,堪称杰作。
祢罗突听她夸赞,也没再谦虚,脸上的笑容更见愉悦。
顾欢端详了半天,顺口问:“这是哪儿?”
祢罗突淡淡地道:“潼关。”
“哦。”顾欢点头,神情平静,“这就是潼关啊,真是气势非凡,果然是扼守关陇的咽喉要隘。”
“是啊。”祢罗突忽然笑道,“我这画尚无题字,不知顾兄弟肯否留下墨宝?”
“我?”顾欢有些为难,“我出身行伍,算是粗人,不大懂文墨之事。”
“无妨。”祢罗突说着,拿起墨条,在砚中磨起墨来。
顾欢便不好再推辞,从笔架上拿过一支狼毫,看着画琢磨了一会儿,便想起元朝张养浩写的词《潼关怀古》,配这画真是珠联璧合,再合适不过了。
她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在画上的留白之处写了起来。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祢罗突轻声念了一遍,钦佩地道:“观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顾欢放下笔,客气地说:“祢大哥过奖了。”
祢罗突很兴奋,与顾欢回到桌边坐下,畅谈了很久,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直到三更鼓响,顾欢猛地想起明日一早还要上朝,这才起身告辞。祢罗突也不再挽留,却再三坚持,约她次日一起用晚膳,这才将她送至楼下。
顾欢上了马,对他拱手道别,便纵马疾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祢罗突一直站在那里,凝神看着她的身影远去。
第二十九章扑空添加书签 外观设置 全屏阅读
信末署着三个字,笔画清晰,一目了然,正是“祢罗突”。
还没到五更,顾欢与韩子高便分别起身了。梳洗罢,两人舞刀弄枪地对战了一回,这才匆匆用了早膳,一起去上朝。
过去,高纬几乎从来不上朝会,都是和士开在尚书省主持政务。偶尔有大事待决,他才到太极殿来议事,勉为其难地坐到御座上,却总是没精打采的,对大臣们的话听而不闻,仍然全凭和士开决断。
自高俨登基之后,朝中的颓靡景象便一扫而空。除了每隔九天休一次朝外,每日里都会有朝会。如果上午没议完政务,下午皇上还会在太极殿的偏殿里继续召见大臣。晚上他会将当天收到的奏疏都看一遍,能够决定的立刻就御笔亲批,不能决断的便在第二天与心腹大臣计议。这位少年皇帝从早忙到晚,称得上是大齐自开国以来最勤奋的君主。
现在离太后薨逝已过百日,君臣皆按制除服,不再戴孝,也可以嫁娶了。
高俨已向斛律光下聘,将迎娶其幼女为中宫皇后,同时,中山长公主也将与段韶的长房长孙段宝鼎成亲。他在朝上一宣旨,众臣皆面露喜色,纷纷向他道贺,谀词如潮。
斛律光与段韶都对身旁向他们道喜的大臣拱手答谢,连称“皇恩浩荡”。
韩子高和顾欢相视而笑,均未吭声。
高俨微笑着听了一会儿,让群臣尽了兴,这才打断他们,开始商议正事。
直到午时,朝会才散。顾欢拉着韩子高走到段韶身边,笑着说:“义父,我大哥说他就不过去住了,我已经吩咐人把东西搬到义父府里,今天就过去陪义父。”
“好啊。”段韶高兴地点头,随即看向韩子高,亲切地道,“贤侄初到邺城,可有不适?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到我府中去说一声。”
韩子高恭敬地一抱拳,“多谢太师眷顾,小侄感激不尽。”
顾欢已将段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事以及段韶说的话都告诉他了,韩子高意外之余,大为感动。
他的弦外之音段韶自是听出来了,便微笑着说:“贤侄言重了。你既是欢儿的大哥,那咱们便是一家人,用不着那么客气。”
“对啊。”顾欢附和,“大哥,你就听我义父的话,不用太客气,叫伯父吧。”
韩子高便不再坚持,“那我就逾越了。”
三人便笑着一起出宫,骑上马去太师府。
顾欢对段韶说:“义父,城里有个松鹤堂,坐诊的大夫是晋朝名医吴猛的后人,医术通神,民间传说能起死回生。我已经派人去请他了,下午就过来替你诊脉。”
韩子高有些惊讶,“伯父可是身子不适?”
“那倒没有,只是平日里容易疲倦,大概是老了吧。”段韶疼爱地看了看顾欢,笑着说,“欢儿坚持要找大夫来看看,我自然不反对。”
“理当如此。”韩子高连忙说,“防微杜渐很重要。伯父正当盛年,一点不老,可夙兴夜寐,日理万机,身体上难免有些亏损,请大夫来看看很有必要。”
“是啊。”顾欢笑嘻嘻地摇头晃脑,“我希望义父能长命百岁,将来十世同堂,那场面一定壮观。”
“你这孩子,就会哄义父开心。”段韶愉快地说,“现下看来,五世同堂大概是能指望的,想要十代子孙皆能看到,那是不可能的。段氏一门尊荣,我这一生是心满意足了。”
三人并骑而行,后面的随从整齐有序地跟着,一路上颇为引人注目。
顾欢与段韶有说有笑,眉飞色舞,让人看了便忍不住被她感染。韩子高更有着绝世姿容,虽低调内敛,却仍然像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沿途众人的目光。段韶气质高华,不怒自威,叫人不由自主地为他折服。
这里终究是帝都,人们都比较克制,没有像外州那样,无论男男女女,都疯狂地追逐、围观高长恭或韩子高,顾欢也就放心了许多。自从跟高长恭在一起后,她就习惯了人们随时随地投过来的目光,因而一直与段韶聊着天,根本不去注意周围的情形。
忽然,韩子高不动声色地对顾欢说:“欢儿,左边屋檐下有个人一直在看你,神情有些异样,不同一般,你认识他吗?”
段韶脸色未变,目光往那边一扫,便看到了那个人。瞧那人的模样,对顾欢满是欣赏之意,倒不像是歹人。
顾欢转眼一看,便见到昨晚认识的那个祢罗突,就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祢罗突也笑了,抬手跟她打了个招呼。
顾欢转头解释:“义父,大哥,他是我昨天刚认识的朋友,叫祢罗突。他是南汾州人,从昌化来,好像家中很有些产业,便出来四处游历。”
“哦?”段韶沉吟道,“听这名字,像是鲜卑人。”
“是吗?”顾欢眨了眨眼,“听着确实是胡人,不过那也是很平常的事吧,所以我没问。”
“嗯,是很平常。”段韶又看了那人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韩子高若有所思。祢罗突看着他,也陷入了沉思。
他们回到太师府,一起用了午膳,顾欢与韩子高陪着段韶在花园里散步消食,然后便坚持要他歇息。顾欢跑去整理自己的房间,韩子高却没有跟着,而是留了下来。
段韶倚在软榻上,淡淡地问他:“怎么?是不是刚才那个人有什么不对?”
韩子高沉思着说:“我以前没见过这人,看他倒是光明磊落的模样,不像是卑鄙小人。可是,他的名字……我觉得有些耳熟。”
“哦?”段韶认真起来,“那你好好想想,在哪儿听过?”
韩子高微微皱眉,冥思苦想,好半天都没说话。段韶拿过茶盏来递给他,温言道:“不用急,先喝口茶。”
韩子高对他笑了笑,接过茶盏,慢慢地喝着,又继续苦苦思索。
段韶知道他如此郑重,是因为那人在接近顾欢,而他不希望顾欢受到伤害。段韶的心情也一样,因而对他更增好感。
房间里很安静,微风从窗外吹拂进来,带着暖熏的春意。韩子高一直在努力回想,段韶则感到疲倦,渐渐有了睡意。韩子高悄悄起身,替他盖上一张薄毯,轻手轻脚地走出去,细心地带上了门。出了院子,他在外面的花间小径上徘徊漫步,继续低头冥想。
顾欢把自己的衣物分门别类地放进柜子,指挥两个拨来侍候她的丫鬟把屋里屋外的东西移动了一下,以方便她练武,然后便兴冲冲地跑去找韩子高。
从她住的院子到段韶的院子,最近的路必须经过花园。她一眼便看到了在那里缓缓踱步的韩子高,便开心地跑过去,“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韩子高抬头看着她,温柔地笑了笑,“你义父倦了,我怕打扰他歇息,就出来赏赏花。”
“哦,那我陪你。”顾欢笑着上前,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陪着他在花园中散步。
韩子高很享受这种兄妹情谊,微笑着看了她一眼,便与她缓步走去。两人沐浴着和煦的阳光,看着在空中轻舞飞扬的柳絮扬花,深深呼吸着淡淡的花香,都感到心旷神怡。
顾欢闲闲地说:“大哥,你为什么不愿像义父说的那样,恢复本来身份?你到齐国来生活,出任官职,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咱们不怕陈琐,你跟他也早就恩断义绝,更不用理他。”
“让我再想想,好吗?”韩子高温和地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好啊,这事不用急,你慢慢想吧。”顾欢当然不会逼他,“大哥,你想怎么做都可以,我都支持你。”
韩子高愉悦地点头,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转头看向顾欢,低低地道:“那个祢罗突住在哪里?你们还要见面吗?”
顾欢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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