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寐接到赵王妃平安的消息时,她已经可以遥遥看到那只肥龙脑袋上了望塔的塔檐,无数的黑鸟从塔顶盘旋而下,颇有点阴森的感觉。
她身后还有锲而不舍的暗杀者,她的身边跟着黑白不明的庄生,她的护卫虽然不少可也不多。作为夏家放在江湖上的棋子,夏令寐的安危并没有其他命妇的重要,而她本事了得,除了最开始惹是生非的两年外,之后的五年她从未让家人操心过,所以,就算身在忧患之中,她自己并没有太多的焦虑与害怕。
“说起这位武林盟主九方羲,他也是个传奇人物。还在襁褓之时母亲就病逝,奶娘带着他长大。父亲据说是当朝有头有脸的人物,却一直把他安置在别庄,从未带入府里。之后,父亲因为被权臣陷害满门抄斩,他被保护得隐秘得以幸存,之后有奇遇,被高人教导成了江湖上少有的青年才俊。”
夏令寐对那武林盟主不感兴趣,她真正要去寻找的人也不是那九方羲。不过,被庄生误会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她和黑子都明智的选择让这误会继续美丽下去。
“九方羲是位少见的亲朝廷的武林盟主。”庄生颇有深意的道。
“为何?”夏令寐挑眉,“就因为他向我求亲?我只是夏家的女儿,却不是唯一的女儿。虽然皇后出自我家,却不代表任何姻亲都能够轻而易举的得到高官厚禄。”
庄生嘿嘿笑道:“你是想说,裙带关系要不得,对吧?不过,有这门亲事总比没有的好。再说了,这武林盟主的武艺勉勉强强能够跟我不相上下,挑他做情敌,我的胜算有七成。”
“喂,你也太能够自夸了点吧?”黑子总算听不下去了,真是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那武林盟主是什么人,他庄生又是什么人,他居然还说武林盟主比不上他!
夏令寐笑问:“你是不是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因素?”
“什么?”
夏令寐淡淡的道:“我的心意。”
庄生愣了愣:“你们世家女子不是只挑家世和对方品性才学么?什么时候考虑过女方的意见了!”
夏令寐抽马快行了两步:“原本应该是这样,可我偏不。”她回首望他,“你听说过自己挑选老公的姑娘么?你又听说过自作主张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的待嫁闺女么?你还听说过流浪江湖肆意行走的世家女子么?你没听说过,可是现在你见到了。”
她扬起头,眼角眉梢都是骄纵和高傲:“我可以告诉你,除了我,这世间没有任何女子敢于说对自己的姻缘说‘不’。”
“空有家世,有才学样貌的男子,如果我不爱,我就不嫁。”
“若我真的动心了,不管对方是谁,是什么身份,我都可以安心的做他的贤内助,一辈子为了他的事业、地位和家族奋斗。”
说这话的时候,庄生似乎听见了不远处瀑布飞流直下击打着巨石的声音。女子那悦耳而铿锵的话语叮叮咚咚的敲打在石门之上,一个字一个字的飞溅到了门内,落在了心房。噗通噗通的,有小兔子飞跃出来,欢腾的小鹿紧随其后,飞鱼、大雁成群结队,瞬间霸占了他那灰白的天空。
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我想,我总算知道汪大人为何对你执迷不悟……小心!”
快如闪电,庄生几乎是瞬间就飞扑到了夏令寐的背后,无数的暗箭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
“架!”庄生慌忙中抓住了不少的箭头,一甩长鞭抽在了马臀上,在影卫的惨叫声中飞快的突围着。
一瞬间的心悸中,汪云锋睁开了眼。他刚才好像昏了过去。
“老爷,你两天一夜没歇息了,还是回去吧。我会把夫人带回来的。”小白骑马在他的身旁,单手扶住了他的背脊。
汪云锋摇了摇头,看到前面的夏竕正趴在武生的肩膀上好奇的望着他,见他醒来,撇了撇嘴:“你真弱啊!”夏竕说,“要是在战场上打瞌睡,一刹那就可以让你人头落地了。”
“你跟夏将军上过战场?”
“当然。害怕上战场的男人不是大丈夫,是懦夫。”
汪云锋微不可查的皱眉:“这话谁教你的?”
“士兵们都这么说。干娘说,战场是锻炼魄力的最好地方,也只有战场上才会诞生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夏竕也许觉得路上太无聊了,难得有人肯跟他聊天态度也就有所和善。当然,语气还是相当不屑的:“你没上过战场,是弱者。”
汪云锋坐直了,重新抓紧了缰绳,只道:“古史中,在大的将军也都是死在了文臣手里。你上过战场,顶多算是莽夫,还是最小个头的。”
夏竕气愤的舞动拳头:“等我长大,我会打得你满地找牙。我不许你欺负夏家人。”
汪云锋哼笑,果然是夏家的孩子,根深蒂固的家族思想,不容许任何人对夏家不逊,哪怕是言语上。只是,他居然叫夏五爷为夏将军,可见是个从小在军营长大的。夏家人对小辈的教育从来不容许娇纵,在家中与朝堂上那是完全的两种态度。
汪云锋相当的疲惫,他觉得逗弄一下小娃娃可以提神:“你的干娘是谁?”
夏竕甩着脑袋:“不告诉你。”
“那你亲娘呢?”
“干娘。”
汪云锋纠正他:“干娘是干娘,亲娘是亲娘。”
夏竕依然只有两个字:“干娘。”
果然是个笨小孩,汪云锋想。而且还是一只牙口很好,教养很糟糕,性子执拗的笨小孩。
笨小孩耸了耸鼻子:“有血的味道。”武生立即把他从肩膀上抱下来放在心口,仿佛高大人猿抱着不足量的小猴子。
孔先问他:“在哪个方向?”
夏竕伸出脑袋,如正寻找猎物的野兽一般个个方向都嗅了嗅,指着一条无人走过的小路。孔先不敢大意,再派出了两个前锋出去打探。
小白有样学样的胀大了鼻孔到处乱嗅,什么也没有闻见。白砚策马走到了汪云锋的另一边,与小白一起将汪云锋护在了中间。汪云锋问:“这是山林,会不会是猎户们在猎杀野物?”
孔先瞟了对方一眼,从锦囊里面掏出一条锦帕来,放在夏竕的鼻翼下。
汪云锋隔得有点远,只觉得那锦帕有些熟悉。白砚轻声道:“这孩子是狗?居然给他闻女子的绣帕。”
夏竕再一次指了方才的方向:“干娘的味道。”
孔先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夏家的其他护卫随即跟上。汪云锋有些疑惑,他们前进的方向与夏竕指着的方向相差不大,夏令寐被人追击,有可能半路改变路线……
“干娘,干娘。”夏竕一迭声的叫唤。
“竕少爷,这是另一个战场。”
远去的夏竕立即闭嘴了,风中不知不觉多了些一触即发的杀戮气息。
“跟上他们。”汪云锋道。正巧暗卫的探子也有了消息,“夫人受到了袭击!”白砚说。汪云锋已经追去了孔先等人的马后,听不到了。
荆棘到处都是,刮在人的脸上,手背上很疼,像是细细的针一路滑了过去。夏竕被武生保护得很好,汪云锋策马跟在身后,他的太阳穴突突的跳着,不时抬头可以看见夏竕从武生的胳肢弯里探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汪云锋的脸上都黏稠了一片,不知道是树枝上的雨水还是自己的面颊被划破了。隐隐的,他也嗅到了血腥气。再疾速的行径了几十丈,看到了第一具尸首,是被乱箭穿心而亡,那服侍一看就是夏家的影卫。
汪云锋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手心都是汗。
路上不时改变了方向,全部都凭着小夏竕的鼻子。夏将军的部下都信任这个孩子,汪家的人迫于现实也不得不暂时听信他。
每个人都在冒汗。
尸体越来越多,有黑衣人的,也有影卫的。树皮上,草地上,到处有死马和人体的残骸,血气顺着风吹了过来。
所有人都见惯了尸体,他们一步也没有停。随着白日的余晖逐渐降到了山顶上时,众人已经听到了兵器交加的声音。汪云锋的睫毛上都是水,他看到了那一个红色的身影,那衣裳似乎比平日更加艳了些,是令寐。
她已经被一群人围攻到了悬崖边上,再往后是瀑布溅出来的深潭。她的背后有一个白衣男子,他的肩头还插着断箭,发丝散乱,白衣几乎被染红了。
“干娘——”破空一声稚嫩的童音,夏令寐艰难的从围攻中抬起头来。
她的脸上都是血。
汪云锋几乎也要惊叫出声,他没喊得出来,他看到一支箭,从旁边密密麻麻的树林中疾快的飞了过来,箭头上的银光太刺眼,太锋利,太突兀了,让他的一切举动都戛然而止。
他看着那箭冲向了夏令寐。
在箭的背后,她的眼帘中映出他的身影;
在箭的前面,夏竕如驰飞的野豹子,越过众人奔了过去。
她的背脊被人撞了一下,庄生那嘻笑的脸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当中。
汪云锋的心脏被巨大的手捏住了。
夏令寐倒了下去,箭头从庄生倒弓的胸膛擦着过去,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夏令寐轻轻的惊讶了一下,身体倾斜,再倾斜,庄生整个人都压在了她的肩胛上……他们两人一起跌入了瀑布之中,往下,除了晶莹腾空的水,只有黑暗。
“娘!”夏竕再一次叫了起来,小小的身子收势不住,也随着落了下去。接下来,武生那庞大的身躯自动自发的跟着跳了下去。
汪云锋的马也在腾空中,他要去找夏令寐。
白砚眼明手快的捞住了他的腰带,千钧一发之际将他给拖了回来。
汪云锋他人离开了地狱,他的心却已经掉入了十八层,不知道何时才能够爬上来。
二四回
最后一缕夕阳的霞光从山峦的脊梁上闪过的时候,几个身影逐个掉入了深潭之中。
夏令寐掉下来之时,猩红的长鞭就挥了出去,想要穿过狂涛般的瀑布抓到一星半点的支柱。再一抬头,就看到夏竕那小小的身子冲了下来,她倒吸一口冷气,手腕一抖,身子半倾甩开了相互依靠的庄生,鞭子尾部卷到了夏竕的腰间。
隔着水帘,小娃娃撞到了她的怀里,两人下落的速度更快了。
大个子武生像一只背着巨大硬壳的海龟,从头顶上罩了下来。夏令寐觉得,他们的落势好像又快了一点?
好在,庄生还垫在了她的脚底下。
众人好像叠罗汉似的,噗通噗通落下深潭。庄生首当其冲,武生倒飞着背部着水,夏令寐站在他的肚皮上,夏竕被护在了她的怀中。
入眼除了头顶的白色泡沫,就是身旁无尽的深暗。
夏竕抬头似乎喊了一声什么,夏令寐摸着他的发顶无声的安慰着。他们都是在大海里激战过的人,水性甚好。武生首先找到了他们,将夏令寐顶上了水面,夏竕咳嗽了两声,伸手紧紧抱住了夏令寐的脖子。
生死一线的冲击让小娃娃惊吓不小,死死的搂着自己的娘亲不愿意放手。
有了海龟似的武生,母子两人在他的背壳上安安稳稳的挤出了激流和旋窝,一路划行。
周围全黑了下来,树木被风吹得如发疯了的鬼影子。水底很温暖,水面却冷得彻底。夏令寐已经极力的抱住了夏竕,小娃娃依然在牙齿打颤。他们必须上岸,问题是不知道是否还有残留的追兵,深山老林里面到处都是可以藏身的地方,上了岸就面临着突如其来的暗杀。夏令寐一个人倒是不怕,她有无数的胆量和勇气,也愿意以己身做饵引蛇出洞,现在不敢了。
夏竕的依赖让她不敢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他是她的刀鞘,只会让她一切胆大的莽撞都被毫不留情的掩埋。
三个人,悄无声息的顺着河流蜿蜒而下。
夏令寐抓了一把头发,疑惑的问:“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夏竕往她怀里更加缩紧了一分。好吧,忘记了谁都不要紧,只要儿子在她身边就好。
这样飘荡了大半夜,下了一天一夜的磅礴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望无际的夜空上看不到星云,武生也辨别不出方向了。
终于,在武生全身都泡得浮肿的时候,他们挑选了一处还比较平坦的地方上了岸。这里只有一个小树林,大丛林已经落在了身后很远的地方。武生驮着他们两人将小树林都巡查了一遍,没有发现跟踪而来的暗杀者。路上,几人相当熟练的拣了些不是很干燥的树枝,逮了几只野兔子,夏竕没看到老鼠,倒是串上跳下的抓住了几只偷窥的松鼠,想要加餐。
从海边来到陆地的这一段时间,武生和孔先将他教导得很好。这些人在战场上杀人如麻,求生意识比寻常人更甚,教给夏竕的本领自然都是实用的技能,不耍花俏,不讲虚套。
武生负责钻木取火,小夏竕利落的扭断了小动物们的脖子,熟门熟路的开膛破肚,抽筋扒皮,吸着口水用抽干了树皮的棍子将小松鼠穿成了一串,放在火上吱吱的烤着。夏令寐另外生了一堆火,解开外裳烤干了,将一心都在晚餐的夏竕扒了干净,用外裳裹着他再丢在了火堆旁。
武生脱得只留下一条裤衩,一个人闷头闷脑的去周围布置陷阱,等到布置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又提来了几只扭断了脑袋的野鸡。这时候,夏竕一身的衣裳都被夏令寐烤得暖乎乎的穿在了身上,正递着烤兔腿给他的娘亲吃。他自己一口就咬掉了半边松鼠,咬得骨头嘎吱嘎吱的响,双颊晒得鼓鼓的,不时的舔着舌头,笑得满足。
陆地上的动物可比海里的鱼类好吃多了。
三个人吃得饱饱的,武生将火堆移开,在原来的地面上铺上自己的外裳,夏令寐带着夏竕躺在上面。武生自己则爬到了树干上,时不时睁开一双熊的眼睛,静静的分析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即将进入睡眠的夏令寐再一次自言自语:“我好像真的忘记了什么?”
小夏竕咕哝着‘娘’,翻一个身滚入了她的怀抱,仿佛寻找安全感的幼兽。
清早,小幼兽实在肉食动物的香气中爬起来的。小屁股在铺满了草堆的床上拱来拱去,眼睛还没睁开,人已经迷迷糊糊的爬起来,一边嗅着肉香一边大喊:“我要吃最嫩的屁股。”引来几声陌生的大笑。
有人道:“那就把鸡屁股都留给竕少爷。”
夏竕激灵的打了一个颤,倏地睁开眼,快速的,警惕的将周围众人扫视了一遍。夏令寐已经裹了一件新的披风,坐在那人的下首,对他招呼道:“快去洗个脸,再来见你韩表舅。”
韩一钒看着夏竕瞬间爆发出来的攻击姿势深深的点头:“这孩子资质不错。怪不得你五叔这些年都不让他见外人,应当是费了不少心力训练吧?”
夏竕的身世特殊,知晓真相的也只有夏家几位当权的长辈与夏令寐自己。孔先和武生是特意指给夏竕的护卫,知道真相却不会多嘴。对外,夏竕只是夏令寐的干儿子,是夏家五爷夏祥民夏将军着重培养的子弟,因为资质不凡,特意灌了夏姓。夏令寐是他干娘,夏竕的辈分就自然而然的落了下来,成了与小郡主一辈。
夏竕在兵营里面长大,行礼的时候小身子一板一眼,颇有点小大人的味道。韩一钒暗里的身份不凡,最是喜爱听话且武艺高强的孩子,忍不住捏着他的身骨,夏竕知道这是大人们测试孩子本事的时候,对一切疼痛咬牙忍了。不多时,额头掌心就冒出不少的虚汗。夏令寐心疼归心疼,倒也习以为常。夏家母亲,望子成龙之时,那心肠硬得过钢板。
“不错,很不错。”韩一钒连续称赞了两声,最后拍了拍孩子已经僵硬的背部:“去吃早饭,等会我们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