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忱,不知明天,当你发现少了一位新娘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我知道,无论如何,婚礼仍会如期举行,因为你绝不是个会为一名女子而停住脚步的人。
暮云忱,再见,如果还能再见,你我是否会一如路人,擦身而过、不及回眸?或是仿若一别经年的老友,颔首致意、慨叹年华?
回忆刺痛着心脏,而我终于成功逼回即将涌出的最后一滴泪水。我站起身,重新绾了头发,拍掉身上的土,脚步沉定地往熙来客栈走去。
我并没有进熙来客栈,而是去了斜对面的福瑞客栈。正在柜台后整理东西的伙计抬头,看见我后面露惊讶之色,显然是奇怪这么晚,还有孤身女子前来投宿。
我面上做出一副着急的神情,问伙计:“小哥,请问今天有没有一名男子前来投宿?”比划了个高度:“就是这么高,身穿藏蓝布衫的?”
伙计想了想:“好像没你说的这个人。”
我疑惑道:“没有?哥哥明明说让我到这里等他,这可怎么办?”
伙计先前的疑虑神情一扫而空,笑道:“姑娘,既是约好在这儿碰头,不如你先且住下,如果有与你描述相似的男子前来,我再知会与你?”
我想了想,道:“只好如此了,麻烦小哥为我开间房,要二楼的,再给我端盆热水。”
小二爽声道:“好呃。”
回到屋里,好好地洗了个脸,又泡了泡脚,便倒在了床上。真想就这样躺着,不再动弹。
我强撑起精神爬起来,吹熄油灯,然后趴在窗沿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熙来客栈。我想,小怜那里一旦露出马脚,熙来客栈必会成为第一个搜查对象。我担心的是,如果沁芳苑门口的守卫发现“小怜”被骂出去后一直不回来,会觉察出情况不对,而去禀报暮云忱。
一直坚持到大半夜,对面也毫无动静,我略微放下些心来。想必那边并没有出岔子,我们钻了守卫换班的空子。前一班守卫大概并没有将“小怜”被骂出去的事情告诉后一班守卫。
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我合上窗户,躺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一边观察对面客栈的动静,一边整理自己的东西。那件大红的嫁衣十分占地方,犹豫了半天,我终于决定扔掉它。我把首饰和银子重新包成一个小包,贴身藏起来,又将带出来的几件衣服单独扎成包袱。
床上只剩下暮云忱送我的梅花簪,我把它拿起来又放下,再拿起来,再放下,终究还是将它贴身收在了怀里。
整理完这些,我又把头发梳成平常女子常梳的简单发型,尽量让自己与大街上的女子没什么两样。本来也想过易容,后来发现我完全无法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改变自己的容貌。因为我既没有人皮面具,也没有什么特效化妆品。就这样吧,反正这年头也没有照片什么的,除了见过我的人,别人谁也无法知道我的确切长相。
做完这些之后,又开始趴在窗口盯住对面,生怕与小怜错过。午时越来越近了,我开始紧张起来,下楼问小二要了些饭菜,草草吃了,然后继续趴在窗口,紧盯着对面的熙来客栈。如果小怜顺利脱身来找我,我在这个位置应该一眼就能看见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紧紧地盯着对面,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暮云忱今天的婚礼。抓着窗沿的手指开始酸疼,小怜还是没有出现。
我叹口气,下楼。柜台前仍是昨天那位小二。我问他:“小哥,现在什么时辰?”
小二道:“未时了。”
我让小二给我结算房钱,临走又交待他:“如果有人来寻人,描述的是我这般模样的,你就告诉他们,我往西南方向去了。”
小二以为我说的是昨晚提到的“我哥”,热情地答应了。
客栈外面有赶马车载客的,我选了个有点年纪、模样老实的车夫,问他东南方向最近的城镇是哪里,他说是离这儿三十里远的吴家镇。我又问再远的地方,他说是定远城。我想了想,与他商量了下价钱,便雇了他的车往定远城去。
番外:新婚之喜
“王爷大喜。”
四月初四,眠柳与青萍早早备好大红喜服,服侍暮云忱着衣。
暮云忱惯于严肃的脸上,一丝抑制不住的笑意从眉梢眼角荡漾开去。鲜红的喜服衬着那丝笑意,明亮亮的晃花了青萍和眠柳的眼。
眠柳笑问:“王爷,今日用哪件发冠?”
暮云忱想,红叶今日会绾上那支晶绿玉梅花簪吧?应该会吧。嘴角忍不住勾起:“就用那件晶绿玉冠吧。”
眠柳一边替暮云忱绾发,一边笑道:“王爷,今日真是个好日子。红叶还说……红叶侧妃还说过,三月初三,四月初四,意喻着生生世世。”
暮云忱嘴角笑意扩大。
青萍看着暮云忱有些发愣,短短一早上,王爷已经不知道笑了多少次了。是因为新王妃,还是因为红叶?……
一阵突兀的叫报声打断了这个充满喜气的清晨。喜娘惊惶失措地跪在暮云忱面前:“王爷,不好了,不好了!”
暮云忱心中一跳,蓦地站起:“何事不好?”
喜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王爷,红叶姑娘她……她不见了。”
暮云忱沉声问道:“什么叫作不见了?”
喜娘哭道:“奴婢等人一大清早,就往沁芳苑去给红叶姑娘梳妆,谁知床上睡着的却是小怜,红叶姑娘……不知去向。”
暮云忱又问:“府内都找过了?”
“都找过了,四处未见……”
暮云忱脸色瞬间发白,一言不发,急急向着沁芳苑的方向走去。
沁芳苑院门大开,小怜跪在屋中央,任许管家怎样询问,只是趴在地上哭泣。尚衣房的嬷嬷一脸忐忑地站在一旁。
暮云忱走到小怜跟前,冷冷开口:“起来回话。”
小怜不敢起身,只是怯怯地抬起了头。
暮云忱道:“怎么回事?”
小怜哭道:“昨晚红叶姐姐因裙摆上的兰花大发雷霆,说……说是讽刺她出身卑贱,怒极之下一掌打在奴婢头上,又灌着奴婢喝下一杯茶,奴婢便……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暮云忱脸色越发惨白,转头看一旁的护卫。
护卫“扑通”跪下:“属下该死。当时红叶……侧妃身着小怜衣饰掩面而出,我等……以为是小怜……请王爷责罚!”
尚衣嬷嬷膝盖一软,跪在暮云忱面前:“奴婢该死,奴婢不该绣什么兰花,因此触怒红叶侧妃,请王爷一并责罚。”
暮云忱跌坐在椅上,摇了摇头:“无关于兰花,并非因为兰花。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怯怯退下,暮云忱又道:“小怜留下。”
小怜伏跪于地,不敢起身。
暮云忱道:“说吧,红叶去哪儿了?”
小怜道:“奴婢……不知道红叶姐姐去哪儿了。”
暮云忱声音一片阴寒:“红叶,她不会把你扔在这儿独自离去。你要去追她吗?”
小怜猛地直起身子,抬头往暮云忱看去,那一脸的阴云密布终是打散了她最后一点希望。不,不能说出红叶去哪里了,红叶姐既然视此地为牢笼,那么,就让她飞得远一些吧。
小怜颤抖着双手,拿出贴身藏着的那封信,双手递给暮云忱:“王爷,这是奴婢醒来时在身上发现的。奴婢……当真不知红叶姐去了何处。”
暮云忱单手接过那封信,转身去了里屋。
微微颤抖的双手展开信笺,略显生疏却依然娟秀的字迹印入眼帘。暮云忱想起,是哪个夜晚,红叶一边抄写着书目,一边嘟着嘴小声抱怨:“干什么非得用这样软沓沓的笔来写字?真是费事!……唉,这纸怎么也这样不听话?”
当时的她那样专注,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注视她的目光。
暮云忱将目光移回手上的信笺。
“王爷,红叶走了。
心有千言,笔下却不能成句。
红叶曾听说过一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当时疑惑,既然两人能相濡以沫,又为何要两两相忘呢?
如今红叶终于能体会说话人的心情了。若是相濡以沫的两人,其中有一人,心里扎进一根锐刺,虽则初始脸上仍能言笑款款,假装若无其事,而心上无法摆脱的刺痛,却终究会赶走最后一丝甜蜜与温暖,使曾经相濡以沫的那份感情,最终变成伤己及彼的利器。
我无法想象那样一天的到来。
我无法接受,被自己视若珍宝的这份初情,有一天会变得面目全非。
所以,红叶选择了离开。我想,王爷定会理解红叶心中所想,会理解吧?
如果我说,红叶本是一缕孤独飘荡在异世的生魂,王爷是否又会觉得红叶胡言乱语、异想天开?我没有开玩笑,若有再见之日,红叶再向王爷细加解释吧。
小怜,是红叶来到这个世上后遭逢的第一丝温暖,她的身世,与名字一样令人心疼。红叶腆脸,求王爷对她稍加照拂。
红叶别笔。”
暮云忱握着信纸的手关节已然发白,他抬头看向窗外的花园,那里已是绿意盎然,却已寻不到那个小跑着放风筝的灵巧身影。
目光再次移回纸上,后面那句话显然是临时加上的:“注意眠柳。若有异相,请王爷手下留情。”
暮云忱苦笑一声,小怜也好,眠柳也罢,无论是身边的谁,红叶都为之牵挂……只除了自己。
暮云忱缓缓将信纸叠起,放入怀中。站起身,疾步向外走去,一边快速向跟来的陈辛下达指令:“令许管家向全府传话,红叶身体抱恙,在沁芳苑休养,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打扰。今日在场众人,不得将红叶离府之事外泄半分。调派四名隐卫,立即出发寻访红叶下落,一有消息,立时来报。”
“是。”陈辛应声退下。
暮云忱随口对身边一名小厮道:“备马。”
暮云忱脚步如风地向着大门走去。就这样放任她走掉吗?不,决不,决不能让生命中好不容易寻到的温暖又一次消失。
为什么都是这样,留书一封,决然离去?暮云忱仿佛又看见母妃的绝笔:“……忱儿须取得天下至尊之位,母妃并非强逼我儿,只有如此,忱儿才能终保性命无忧。届时母妃方可放心含笑九泉。”
就快接近大门的身影蓦地顿住了。暮云忱脸色惨白,无力地摇了摇头,自语道:“本王不能半途止步。”身上的背负过于沉重,自己早已不能回头。
爱是如此奢华的事情,而现下的自己,还无法去享受这种奢侈。
许管家领着眠柳与青萍匆匆追来,三人伏跪于地:“王爷,吉时将至……”
暮云忱苦笑一声:“回寒清苑。为本王整好衣冠,本王便……前去迎接王妃。”
盍府上下,恭贺之声此起彼伏。皇上恩旨降下:“奉天呈运,皇帝召曰:皇儿暮云忱,平日严谨恭祝,诚孝有加。上孝朕身,下躬万民,为国殚精竭虑,辛劳不已。今日纳妃立家,特加赐封号‘明德亲王’。赐黄金万两,良田百顷。暮云西自小聪慧,朕深为喜爱,并赐封号‘睿王’。钦此。”
四岁的小王爷加赐封号?莫说是本朝绝无先例,就是放眼整个历史,此类事情也极为少见。百官齐齐跪下,恭贺之声愈发不绝于耳。
颁旨的老太监在暮云忱的恭送声中出门而去,身后的大门缓缓关上,老太监抬眼看了看天:“昨日阴云密布,今日却晴空万里。这天,该是要变了吧!”
当一切归于沉寂,红袍加身、眉眼醉红的暮云忱,推开了搀扶他的青萍,脚步略显踉跄地走进新房。
新娘不胜娇羞,垂首望着地面。红盖头下,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一片欣喜怎么也藏不住。
暮云忱出神地看着傅清琳绞在一起的双手,头脑中又跳出那个灵动的身影。仿佛又看见,那日晚上在书房,被自己训斥的红叶,愤愤不已地在自己身后挥舞着小拳头,用嘴型学着自己训斥她的话语,却不知案上的琉璃小屏风把她的一举一动照得清清楚楚。
当时自己仿佛变成个青涩少年,突然想恶作剧地吓她一下,于是猛地一个回身。被惊住的丫头嘴巴都来不及闭上,却反应迅速,立即装作替自己清理肩头的飞絮,用手指拈着自己的肩膀:“嘿,哪里飞来的小毛絮?”还作势吹了吹手指。
暮云忱无声地笑了。
半天再不见动静的新娘,忍不住羞涩轻唤:“王爷……”
暮云忱猛地回过神来,微带醉意的目光霎时清明。他拿起喜秤走到床边,挑开那张艳红的盖头,一张胜过芙蓉的娇艳脸庞笑中含羞。那本是明媚的笑容,却无端刺痛了暮云忱的眼。若是红叶,今日今时,若是红叶……
能去怨谁呢?是自己曾挥起手掌,打在了红叶的脸上。是自己无视红叶的哀求,毅然不肯收手。是自己从来只肯笑听红叶的心思,却吝惜着不曾给她一句甜言蜜语……
能怨谁呢?终究……是自己选择放手的。
暮云忱笑着扶起傅清琳,端起交杯酒,挽手喝下。
酒入愁肠,竟不知是苦是甜。
当喜烛终于被吹灭,暮云忱怀揽温香软玉,缓缓放下喜帐。少女特有的清香舒缓了他一直紧绷至发疼的神经。
帐外月色温柔,鸟歇虫鸣。帐内云翻雨覆,风光漪旎……
当一切归于沉寂,暮云忱缓缓坐起,透过喜帐望向黑暗的半空。
红叶,我无法停下脚步,我的人生容不得一个差错。
我自可以假装若无其事,平静地看你从此海阔天空。
你自可以潇洒转身离去,残忍地任我从此黯然神伤。
路遇故人
走了两天,终于在夜暮时分赶到了定远城。没想到这里竟是个十分繁华的城市,比之南阳城也差不了太多。因为现在孤身一人,怕遇到传说中的黑店,我不敢找小店投宿,就在城里找了间稍微大些的客栈,想着先住下再作打算。
要了些水,洗去一路风尘,肚子开始咕咕作响。这两天在马车上,为了赶时间,我只是沿途买些干粮充饥,好久没正儿八经地吃上一顿像样的饭了。我决定下楼去好好吃一顿。
到了楼下,大堂里坐了一堆人。我找个靠窗的桌子坐下,留心听了听那些人的谈话。原来这是一支商队,要在这家客栈投宿。一下子来这么多客人,老板都亲自出来了,正忙活着给他们擦桌子,安排房间,根本没人顾得上招呼我。
我扫视一圈,将目光锁定在同样靠窗坐着的一位年轻男子身上。客栈里乱哄哄的,那人一身磊落青衫,静静地坐在离我隔了两桌的小桌前,一手放在桌面上,一手搭在膝上。一头黑发用银冠束得纹丝不乱,削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看不见他的眼睛,因为他一直垂眼盯着桌面。
我总觉得对此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便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发现他脸色十分苍白,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正看得入神,旁边突然响起个声音:“这位姑娘,你一直看着我们公子作甚?”
我转头,说话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甚是清秀,我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哦,对不起,我是觉得你们家公子十分眼熟,便多看了几眼。”
那少年“嗤”笑一声:“女人怎么都喜欢对我们公子用这一句?”
我脸“腾”地红了,竟被这么个小孩当成花痴来取笑,不由有些不快:“你以为你们家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