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难得的是,那日,在下终于见识了真正的众生平等,大乘博爱。”孟扶摇肃然道,“在下亲眼看见,某个护卫死守马车之前,拼命阻止强盗入内侵扰公主玉体,此护卫被一强盗一刀搠死,在下当时见着,一腔贱血立刻不高贵不淡定的激动了,上前砍断了该强盗杀人的胳臂,此胳臂落于公主身前,公主一视同仁,将胳臂端正与护卫尸体同放,一同超度……”
“噗……”
雅兰珠霍地喷出了口中的菜,见众人都转眼来看她,连忙大力挥手:“继续,继续,精彩,精彩,着实膜拜,只是不知道该死不瞑目的护卫,和那只胳膊同时升天时,会是什么感受呢?”
佛莲捏着酒杯,静静的站在那里,她垂着眼睫一言不发,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觉她衣袖在微微颤抖,凤四皇子愕然看着她,又看看孟扶摇,张了张嘴,怒道:“孟扶摇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公主的圣洁虔诚淡定高贵啊。”孟扶摇无辜的看他,“佛莲公主含莲出生,美名遍传七国,总要有些实际的、亲身经历的光辉事迹供人流传,才好给我们这些粗人更进一步的敬仰膜拜啊。”
“你……”
“为公主美名流传,在下万死不辞。”孟扶摇含笑看凤四皇子,“殿下,难道你觉得我说的,不合你意吗?”
不待凤四回答,她转身,向佛莲长长一揖,万分惭愧的叹息道:“经此一事,在下突有所悟,觉得和公主比起来,在下真是太不淡定太多事了,蒙公主教诲,在下终于懂得了圣洁慈悲的真谛,不必辨良莠,不必分忠奸,不必理是非,只管超度就好。”
她笑,走上几步,立在佛莲正对面,身姿笔直声音琅琅。
“那天回去后,在下感慨万分,夜来辗转反侧不得安眠,遂中夜披衣而起,自撰挽联一副,不知道公主可有兴趣听听?说起来那也是为你的护卫写的呢口”
佛莲沉默着,抬起眼,迎着孟扶摇灼灼目光,她眼神黝黯,浮沉点点幽光,那幽光含糊不明,却又深青如将雨前的天色,沉重而亮烈的逼了来,带着针尖般的利和火焰般的艳,逼进孟扶摇眼中。
孟扶摇不避不让,含笑看她,对她举起酒杯,一字字道:
“任你等拼命,我自齐齐超度,管他妈敌友,尔等个个升天。”
“横批,莲花圣洁”。
“好!好!着实精彩!”鼓掌的只有雅兰珠,清脆的拍掌声在静得怕人的殿中惊心的回响,“孟将军奇才,公主更是奇才!”
众人齐齐垂下眼帘,拼命盯着自己面前的宴席——天知道这两人什么时候结的仇怨,孟扶摇竟然在这样的七国贵人齐聚的场合,当众羞辱佛莲公主,就不怕璇玑国将来的报复?
他们看着佛莲背影,看不见她的神情,这个以宽悯慈和闻名七国的公主,会怎么对待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羞辱?
只有孟扶摇看见了她神情。
佛莲竟然在笑。
她平静的、无邪的笑,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低低道:“孟扶摇,本宫过来敬酒,不是为了来给你羞辱的。”
“你是为了来害我的。”孟扶摇也低笑回答,“你当然不会蠢到在酒中下毒,但是,你那不知情的哥哥那里,却有好东西……”她越笑越森然,道:“你这么客气,这么会劝酒,那么多人拥护你为你助阵,我要不想撕破脸皮就八成得喝,可我想来想去,和你的面子比起来,我的命重要一万倍,那我也就只好委屈你了。”
她退后一步,举起酒杯,声音提高:“有佛莲公主对敌尸超度之德行专美于前,在下不敢僭越公主,唯有以美酒一杯,敬献那些为护持公主安危而死难的护卫们。”
她肃然将酒缓缓酹于地面。
清冽的酒液在金砖地面上无声铺开,在众人屏息寂静的目光中缓缓流向佛莲裙下,她默然而立,似乎麻木得不知避让,凤四皇子张皇又愤恨的看了看孟扶摇,又看了看佛莲,伸手拉她:“妹妹,我们回座。”
佛莲却突然笑起来,她一拂袖,甩开哥哥的手,微昂着头,单手负在身后缓缓回座,一边走一边道:“本宫实在不明白孟将军在说什么,本宫一介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强敌当前,除了惊吓畏惧喃喃诵经以求佛祖保佑,还能做什么?护卫拼死救护,本宫恨不能以身代之,但那般情境,本宫贸然冲上,反倒要令他们分神顾我,更增牵累,至于敌臂……”她撩起眼波,回身淡淡瞥孟扶摇一眼:“孟将军难道认为,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能够从漫天飞舞的残肢断臂里分出敌友?”
她轻轻的,雍容大度的,不以为意的笑:“不过,无论怎样,难得孟将军体恤本宫那些死难护卫,本宫代他们谢过。”
孟扶摇冷笑,还未开口佛莲又道:“本宫只是不明白,孟将军火气从何而来?说起来,本宫和孟将军将来还是一殿君臣,何必如此不留情面,咄咄逼人,难道当真如传言所说,孟将军……因妒生恨?”
孟扶摇正在喝水,喷的一下呛出来,霍然抬头看她,啥米?一殿君臣?她的意思是说她会是无极皇后,自己这个无极将军迟早是她的臣?还有那句因妒生恨,到底是什么意思?看出她的真实性别了,还是只是暗指“孟将军和无极太子有断袖龙阳之私”那个传言?不论是前者后者,她在这金殿之上,七国贵族高层齐聚场合说起这个,额滴神,她被自己气疯了?
此时众人“嗡”的一声,又是一场意料之外的震惊,不仅因为佛莲词锋的突然锐利,更为那最后一句话而震动,他们当然想不到孟扶摇的性别,只认为——无极太子的未婚妻,竟然当众揭出了太子的断袖之私?无极太子多年不大婚,当真是因为喜好男风?
孟扶摇怔在那里,盯着对面那个坦然侃侃而言的无耻女人,她突然明白了长孙无极说的那句“很愤怒又无法反击”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算准自己离开后佛莲不会死心,八成还会趁他不在找机会造舆论,当她在七国面前提起两人婚事时,以孟扶摇现在的身份和立场,明知她在撒谎,能怎么驳斥?
孟扶摇的手,缓缓探进怀中,摸着那东西的轮廓,随即笑了笑,问佛莲:“公主,您在说,一殿君臣?”
佛莲优雅微笑:“此事天下皆知,本宫也就不必忌讳于人前言及。”
“我倒忘了。”孟扶摇摊手,“不知太子妃殿下何时正位?”
“将军似乎僭越了。”佛莲垂下眼睫,似羞似喜,“太子对本宫,已有定论,只是,将军何以认为,自己有资格问这句话呢?”
天煞雄主 第十三章 唇枪舌剑
“那是,”孟扶摇微笑,“在下直到目前还算是无极的臣子,自然无权过问皇太子伉俪婚期,只是……”
她话说半句,随即停下仰首而笑,佛莲静静看着她,居然不问,孟扶摇崩溃——这女人咋就这么能装呢?
好在还有个雅兰珠,可爱的珠珠立即眨着大眼睛可爱的问:“只是什么啊?”
真是瞌睡遇上了热枕头,孟扶摇欢欣鼓舞,立即道:“只是我怎么听说,无极太子和佛莲公主的婚约,早在十年前,就取消了呢?”
“真的啊!”雅兰珠代表群众发出惊呼,“我们怎么没听说过?”
全殿的人都齐刷刷转过眼睛来,惊愕的看着孟扶摇,连一直静观其变的战南成都向前倾了倾身子。
长孙无极和凤净梵早已取消了婚约?这消息实在太过惊悚,众人此时都不肯相信,一是毕竟从未听说过这种风声,二是因为佛莲的态度,如果取消了婚约,佛莲怎么可能当着七国贵宾的面再度提起?当真丝毫身份和脸面都不要了?
八成是这个孟将军,被佛莲公主诘问得无言可对,情急之下胡言乱语吧。
诸国贵宾目光灼灼,凤四皇子却忍无可忍,霍然站起,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怒声道:“岂有些理!实在太过放肆!陛下,这个孟扶摇满嘴厥词辱我一国公主在先,又胡言乱语捏造流言中伤于后,请您将这狂妄无礼之徒,逐出此皇家尊严华贵之地!”
战南成皱眉看着孟扶摇,他也觉得孟扶摇太过大胆,就算和佛莲公主有宿怨,也不能在这样的场合胡乱攻击,只是他先前和孟扶摇谈得合契,又知道孟扶摇其实不是无极人氏,去掉心中一块大石,心中实在也先存了笼络之心,犹豫少顷遂道:“孟将军,你大抵是喝醉了,还是早些回府吧。”
“陛下打算就这么轻轻提起淡淡放过么?”孟扶摇还没回答,佛莲先开口了,她端坐如常,平静微笑,笑容里却难得的生了寒意,柔声道:“佛莲是半个出家人,带发修行,清静无为,不知怎的得罪了这位孟将军,平白受他侮辱,这也罢了,如今竟当着七国贵宾面,暗指佛莲欺骗世人不知羞耻——凡事可一不可再,便是佛祖也有一怒狮吼,佛莲素日与人为善,今日事关名节,事关我璇玑一国国体尊严,却不得不和孟将军计较个明白——孟将军,你说两国婚约取消,证据何在?”
“是啊,证据何在?”凤四皇子大声接口,目中怒火熊熊,“你若拿不出证据,便是辱我公主,辱我璇玑,敝国上下,誓不与你干休!”
“哎呀,我不过就区区一人,蝼蚁之力,阁下用举国战车来碾压我,不是杀鸡用牛刀吗?”孟扶摇微笑,摇头,“我好生害怕,璇玑,一国咧!”
“孟将军难道只有一张利口足以逼人么?”佛莲一抬袖,拉住了愤然欲起的凤四皇子,浅笑道,“还是答正题罢,证据呢?拿出来罢。”
“还是公主厉害,永远不偏不倚直达中心,不会被愤怒冲昏头脑。”孟扶摇微笑看她,手一摊,在众人紧紧盯随的目光中,漫不经心的道:
“证据,没有。”
“什么?没有?”
“这事也由得你胡诌乱言的?”
“当真找死!竟然于金殿之上,七国来宾之间,公然污蔑佛莲公主!”
“公主善名,举世皆知,今日竟被你这心思平陋的宵小所辱!”
轰然一声,辅天盖地的责骂声立时淹没了孟扶摇——佛莲在七国的名声可比新进崛起的孟扶摇好听多了,她广结善缘常有善举,又经常借拜佛之名游走各国拜会宫眷,今日她大殿受辱,委屈中依旧不改尊贵镇定风范,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看得部分王公心中着实心疼怜惜,更添敬重,反观孟扶摇,一介刚刚发迹的草莽将军,传言中男宠级的暧昧人物,无缘无故对尊贵公主发难,咄咄逼人言辞如刀犹自不罢休,竟然意图污蔑公主,将她置入万劫不复之境,实在太太太太太过分了!
“你无故辱我公主清名,璇玑定不与你干休!”凤四皇子一拍案几,脖子上青筋绽起老高,连战南成都皱眉盯着孟扶摇,考虑要不要先把这个混世魔王给请出去,这小子太会惹事儿了。
群情愤然的当口,当事人却十分冷静,孟扶摇斜倚桌案剔牙,佛莲则岿然端坐,轻轻拉了拉兄长袖子,巧笑嫣然道:“哥哥,无须动气,公道自在人心,今日七国王公、五洲武林高人都在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一些人小人得志,肆意伤人,诸家叔伯们都心中有谱,自会为侄儿侄女们寻个公道,你急什么。”
“是呀你急什么,”孟扶摇大力鼓掌,“瞧你妹妹,多厉害啊,轻轻巧巧,七国贵族就被绑上了她的战车,以后我孟扶摇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七国之下,谁会容我?你拍桌子打板凳一跳三丈,不抵你妹妹坐那儿上下嘴皮子一翻,凤四皇子啊凤四皇子,难怪你成不了皇储,玩弄心计的把戏,你得和你妹妹多学学!”
“孟将军不必在这里东拉西扯挑拨生事。”佛莲瞟一眼被戳着痛处面色铁青的凤四皇子,又抬眼撩她一眼,冷然道,“更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宫不懂你那许多七拐八弯的心思,也不须懂,本宫只知道,凡事凭公义说话,凭证据说话,今日你拿不出证据,便舌灿莲花也是无用。”
“我灿不出莲花,你灿得出。”孟扶摇味味笑,“公主不仅舌灿莲花,全身上下都是莲花套儿,连根头发丝都恨不得用莲花水给泡了,务求从每个毛孔里都能散发出极度圣洁的莲花味儿来,好让天下人记得您是含莲而生的圣品,这莲花一词,就是专为您设的,可别扯到我身上。”
“论起胡扯,没人比得孟将军。”佛莲手搁在案几上,平静的端详自己晶莹纤长的五指,淡淡道:“还是那句话,没有证据,你便是璇玑永远的敌人,是这殿中所有人不齿的贱人,你说到现在,就一句话说对了,从此后,七国之下,无人容你。”
孟扶摇不笑了,她身子向后一仰,盯着佛莲,森然道:“我没证据,你有?大家都没证据,凭什么委屈的就是你?”
“你怎么知道我没证据?”佛莲一抬眼,目光刹那亮如闪电。
“你有?”孟扶摇怔了怔,眼色变幻,又问了一句,“你有?”
“我有又如何?我没有又如何?”佛莲并不正面回答,静静看着孟扶摇,“孟将军不觉得应该就此给个说法么?”
“你有,我任你处置。”孟扶摇挥挥手,满不在乎的道,“你没有……我觉得已经用不着我处置你了,你看着办。”
佛莲似乎等这句话等了许久,目光里那种只有孟扶摇看见的针尖般的利的幽火再次一闪,立即微笑道,“很不幸,我有。”
“你有??”
“我自然有。”佛莲垂下眼睫,恰到好处的露出一分小女儿娇态,面向殿中柔声道,“本来本宫羞于提起,只是今日之事逼到这等地步,说不得也只好和诸位叔叔伯伯承认……”她似是鼓足勇气抬起头,环视周围一圈,眼波流转含羞带怯地道,“诸位想必都知道,当初无极和璇玑联姻时,聘礼是太子亲手绘制的璇玑图。”
众人都点头,这是五洲大陆人人皆知的事儿,至今各国皇宫里,还以拥有这著名的璇玑图副本为荣,当初太渊宫变时齐寻意就曾用这图吸引了齐太子注意力,内藏兵法三十二策的璇玑图,向来是宫藏的珍品。
“佛莲心思愚拙,极为仰慕太子才华。”佛莲声音越说越低,羞不自胜,连脖子都红了,“是以,自得赠璇玑图之日,日日……带在身边……”
她这一说,众人都露出恍然大悟心领神会的神情,佛莲公主倾心无极太子,这事各国也多有耳闻,本就不是秘密,再说人家是早早定亲的未婚夫妻,喜欢有什么错?难得人家性情坦荡亲口承认,想到这里又觉得佛莲可怜,这等女儿家最隐秘难言的心事,今日被这恶毒宵小逼得当着天下英杰的面自认,她贵为一国公主,又是何等难堪?转念又想到长孙无极迟迟不大婚,年近二十的公主苦苦等待,还要被这传言中以男色勾搭太子的男宠当面欺辱,这等凄惨遭遇,这金尊玉贵的人儿,是怎生承受得下来的?
眼见佛莲公主从怀中取出一方明黄重锦,上面以淡墨色、孔雀蓝、深红、明紫四色绣着灵逸洒脱若有仙气的字迹,众人中有人隐约听说,当初无极太子作璇玑图,由天下第一绣娘蕴娘亲手绣制,蕴娘善绣字,笔意勾连,清隽超拨,往往能得原作者精髓,如今众人一看便知是蕴娘真品,何况诸国宫中有的也藏有些图,虽然不得其神韵,却字迹相同,自然瓣得出真假。
最关键问题是,蕴娘早夭,她的所有作品都已成为绝品,再也无人能仿造。
佛莲抚着那璇玑图,盈然欲泣,一言不发,只默然将图捧在手中,起身高举而起,向着众人缓缓绕圈一示,话未出口,眼泪已经一滴滴落在图上,将那鲜艳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