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摇靠在他的肩,允许了自己一刹间的软弱,这一刻的拥抱,无关男女之爱,只是对牺牲者的同一心意的缅怀。
纪羽沉默着任属下包裹好断臂之伤,坐在地上看着那永不能开启的石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兄弟中的兄弟,是他发誓一生生死相随的伙伴,尤其三儿,是他的老乡,他的发小,他带着他走出家乡,走进令他们一生荣耀的黑风骑,并相约要让黑风骑因他们而名动天下,然而最终,他不得不将他们抛下。
三儿转过他身侧推向孟扶摇的时候,他来得及将他拦住,然而那刹,他没有。
在孟扶摇和三儿之间,他选择了孟扶摇。
因为那是王爷所爱的人。
王爷身世凄凉,孤独至今,那么多年里,他无数次祈祷过他能遇见温暖他的人,如今他终于遇见,那个女子,光明、鲜亮、明珠美玉般熠熠生辉,她将是王爷此生的救赎和向往,他有什么理由不去保护她?
兄弟……原谅我的抉择。
很久以后,战北野缓缓放开孟扶摇,纪羽转过身,有些心事抛在身后留在心底,而路还要继续。
一行人沉默着继续向前,墓道里再无机关,满壁的壁画却十分诡异,随着他们举着火折子前进的步伐逐渐淡去,孟扶摇低低道,“被氧化了。”
她眼角掠着那壁画,想着自己先前看见的那个异常,她依稀觉得那是个绝然不同于整个壁画风格的画像,却没来得及看清楚。
墓道连接着甬道,小砖砌成,拱形券顶,两侧有象征庭院的天井,天井左右各有造型特异的小龛,恭奉的不是神像,却是两个金盏。金盏下有字。
战北野上前,喃喃读,“以我神浆!奉我魂灵,过墓者饮,违者不祥。”
孟扶摇愕然道,“叫我们喝?当我们是猪啊,墓室里的东西能喝的?哪怕看起来是琼浆玉液,喝完了也会做鬼的。”
她凑过去看那金盏里的东西,顿时险些吐出来,那是半盏漆黑的酒似的液体,散发着微腥的气味和淡淡酒气,金盏底有白白的一团东西,弯曲着,像个未孵化的卵。
“老娘是猪才喝这东西!”孟扶摇抬脚要踹,“看着就恶心!”
胸前突然动了动,某大人睡眼惺忪的探出头来,孟扶摇盯着睡得毛糟糟的元宝大人,诧异道,“你居然还会醒?”
元宝大人不理她,直直的看着那金盏,眼神十分诡异,孟扶摇看着起毛,喃喃道,“耗子你不会中邪了吧?”
元宝大人却突然吱吱大叫,指着那金盏叽哩哇啦个不休,指指那酒,又指指孟扶摇的嘴,然后,一仰头做了个痛饮的姿势。
孟扶摇这回看懂了,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你……叫我们喝?”
元宝大人大力点头。
“兄弟,”孟扶摇抓着它到角落里,头碰头低声商量,“你睡昏了吗?这是墓里的酒耶,墓里无论什么东西都不能下肚的,保质期过了哇……”
元宝大人:“吱吱!”
“我说个故事给你听,以前我那一世,有几个盗墓贼去盗个大墓,棺材前放着的就是酒,比这个美多了香多了,盗墓贼就喝了,然后出墓,太阳一照,皮肉成灰……”
元宝大人:“吱吱!”
“兄弟……那东西实在喝不下啊……”
元宝大人揪住孟扶摇衣襟,啪啪的煽她耳光。
“好吧……”被煽了的孟扶摇摸摸脸,无可奈何的回去,道,“耗子叫我们喝。”
战北野眉一轩,道,“好!”
孟扶摇咧了咧嘴,伸手去取那金盏,顿时几双手齐齐伸了出来。不过谁也没有战北野快,他一把接过,不容反对的道,“我先。”
不待孟扶摇来抢他闭着眼睛灌一口下肚,众人都紧张的盯着,战北野抹抹嘴,笑道,“还好,没想象得那么难喝。”
又等了一会,见他平安无事众人才轮次闭眼喝了,只在最后一个黑风骑兵那里卡了壳,那青年皱着眉,道,“王爷,孟姑娘,这个我不能喝。”
孟扶摇要劝,那青年苦笑道,“小人从军前是个酒鬼,整日沉迷酒乡不事生产,全靠娘子卖针线过活,我那娘子是十里八乡的贤惠人,从来没责怪我一句,那年冬下大雪,她出门卖针线,步行十里路回来时,掉入了冰洞……可怜那时她还怀着一个月身孕……”他眼眶红了,再也说不下去。
孟扶摇沉默下来,那青年仰首向天,吸吸鼻子,道,“小人当年在她坟前发誓,今生今世再不沾酒,违者天诛地灭……”
孟扶摇看着他,再次拉着元宝大人去墙角,问,“不喝这酒会不会死?
她打着主意,若是会死,她打昏这青年灌进去,不算他违誓就是。
元宝大人犹豫着,对孟扶摇这个问题有点含糊,这酒不喝好像不会死,但是……”它摇摇头,半晌,又点点头。
孟扶摇黑线,瞪着它,正犹豫着,忽听身后一声惊呼。
她霍然转身,便见甬道尽头,那扇主墓室的门突然开了。
一片未知的黑暗展现在他们面前。
孟扶摇倒抽一口凉气,道,“怎么会突然开的?”
战北野沉思的看着放回原位的酒杯,道,“酒杯之下有机簧,连接着主墓室的门,当酒喝尽,份量改变机簧弹开,墓室门才能打开。”
孟扶摇看着那酒杯,想这墓室的设计者,是个玩心理战术的高手,从入口开始,处处都利用人性自我保护的心理,入口处的不祥童尸,墓道里的惊影撞壁连环机关,到得此刻,只要是能进到这里的盗墓贼,都绝对不会喝这酒,那么这最后一道门就永远也不会打开。
而能进来的,敢喝这酒的,都应该是知道大鲧族墓葬秘密的核心人物,可谓安全性极高的设计。
当然,这人再神机妙算,也算不出这世上还有元宝大人这种彪悍的存在,并且会这么凑巧的也进了这墓。
前方,墓室门开启,战北野拦下了所有想要前去探路的士兵,单人执剑,走在最前。
孟扶摇则坚持殿后,将纪羽和剩下的士兵驱赶到中间。
甬道很短,墓门却甚为宽大,孟扶摇经过门时,特意看了一下,发现这门竟然没有门轴,是整块的条石,厚达一米,可以想见,便是现代的爆破技术,都未必能轰得开。
她一步跨进门去,突然眼前一黑。
随即,前面纪羽的背影,不见了。
无穷无尽浓厚如墨汁的黑暗滚滚而来,如一重一重的妖雾裹住了她,那些妖雾忽聚忽散,凝化成各色狰狞形状,或是双头扁身的崖蛇,或是铁螯钢牙的巨蚁,或是遍生倒刺的毒藤,或是翅膀大如蒲扇的蝙蝠,或是曲身青瞳的女童尸……像是地狱之神放开了诅咒之门,将地底无数的冤魂放出,又或是天神搅乱这尘世的烟灰,将一天清明尽皆收去,换了这三千界妖物肆虐。
孟扶摇睁大眼,怒喝,“退开!”呼的迎着那雾劈出一掌,那些雾气荡了起来,这一路来遇见的毒物淡去,却又立即换了淡淡的白色烟气,浓如牛乳,烟气里,出现熟悉的人影。
潭水边永恒扭头定格的士兵、为了不臭着孟扶摇而被毒藤倒挂的尸体、沼泽中嚼舌自尽的王虎、遍体燃起熊熊火焰滚向蚁群的华子、墓道里将孟扶摇推出自己永远孤独留下对付黑暗和绝望的三儿……那些一路上,在孟扶摇眼前死去的人们。
他们流着血,掉着肉,落着身上的各种器官,摇摇晃晃的向着孟扶摇走来,当先的是那个生生烧成骨架的少年华子,伸出一双只剩下白骨和焦肉的手,伸向孟扶摇。
他道,“底下好冷……我的衣服呢?”
孟扶摇喘息起来。
脑子中一阵阵的晕眩,一波波如浪般冲散理智和意识,却有根心底的弦,一寸寸的死命扯紧,扯得心尖都在剧痛,她惶然瞪大眼,看那少年如此真实鲜明的站在她身前,烧得看不出五官的脸,居然隐约能辨出一个诡异轻蔑的笑容,他俯下烟光缭绕的脸,那般的近那般的真实,真实到孟扶摇能感觉到他肌肤里散发出的焦臭和血腥气味,那般汹涌而又无声的逼了来。
他轻轻道,“孟扶摇,你当时准备救王爷时,已经看见我神情有异,你内心深处是不是也在等待我制住你?不然以你的武功,我凭什么能制住你?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做士兵的,比你更应该牺牲?”
诛心之问。
孟扶摇从指尖刹那冷到了脚尖。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当时自己根本不想那般牺牲?是不是自己是在自私的等待被华子制住?
不不不不不不不!
孟扶摇低声的嘶吼起来,她喘息的向后退,拼命挥手驱赶那些幻影,“不!没有!不是这样!我……我当时在脱衣服,脱衣服的人,因为心神波动,反应会迟钝……不是你说的这样!”
“华子”的手定在半空,虚虚的浮着,他似乎也没想到孟扶摇在这种情况下也能保持清醒和辩解意识,他的脸在烟光后忽聚忽散,每次聚拢,孟扶摇都觉得眼前一晕,每次晕过,她的意识便要模糊一分。
就在她将要陷入黑暗的前一霎,忽然脖颈一痛,被一只大板牙狠狠啃了一口。
一双小小的爪子蹬上了她的肩,又开始啪啪啪煽她的耳光。
孟扶摇阗然一醒,一跳而起,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大骂,“妖物!竟敢幻化英烈!”
忽一下烟光散去,“华子”等人齐齐消失,人的唾液,本就有辟邪功用,何况一切阴邪魇物都畏惧浩然正气,道涨,则魔消。
孟扶摇靠着墙壁喘息,想起先前那士兵莫名其妙的撞上墙壁,三儿在巨石那头的挣扎和怒吼,是不是也是因为遇见了这东西?
利用人心深处的自我疑问的脆弱之处,控人心神,堕入永恒黑暗?
她挣扎着,拭了拭额头冷汗,抱过元宝大人,蹭了蹭它顺滑的毛,很贱的对它的几耳光表示感谢。
此时乳白烟光散去,黑雾重来,四面伸手不见五指,孟扶摇将元宝大人放好,试图点燃火折子,然而那黑雾如同铁一般沉沉的落下,火折子的光芒一片惨绿,除了照出她自己脸色铁青外,照不出任何人和物,孟扶摇熄了火折子,慢慢的向前行去,一边小心的行路,一边低声呼唤,“战北野……纪羽……”
没有回音。
孟扶摇伸手四处触摸,四面都空荡荡,她像是自从跨进了这座墓室门,就进入了一个异次元的空间,瞬间被和所有人隔离,独自一人在一片未知里寻觅
她的声音,渐渐紧张起来,没有人,没有回音,战北野呢?纪羽呢?黑风骑兵呢?人都到哪去了?
她喊:
“战北野!战北野!”
声音幽幽的撞在黑雾中,再悠悠的荡回来,满室里都是“战北野战北野战北野”的回音。
孟扶摇的手,伸向前方仔细摸索着,突然指尖碰着了一个物体,微凉的、穿着丝锦衣物的、有一定高度的。
她惊喜,下意识呼唤,“战北……”
==========
“诸敢发我丘者令绝毋户后”译文:挖我坟者断子绝孙。
无极之心 第四十一章 历劫归来
她的声音突然卡在了咽喉里。
那不是战北野!
战北野不可能站在她对面一声不出!
战北野也没这个“东西”手感这么薄!
孟扶摇急退。
她退得像一抹电,穿越重重黑幕退向自己来时的方向,那些淡黑的烟气被她快速飞退的身形搅得微微动荡,那一块幕布被悄悄掀开一线,现出一点景物的轮廓。
孟扶摇看见了那线微光,厉叱一声,“弑天”插入那条似有似无的线,一劈!
黑雾被无声无息劈开,孟扶摇抢身而出,在那烟气再次聚拢之前,抢出了雾层。
眼前景物突然一变。
依稀是墓室模样,头顶和四周都有壁画,那是盛世的画卷,祭祀、狩猎、战争、大片大片臂上绘着双头蛇的壮年男子,自巨大的山腹里涌出,执着刀刻迎上巍巍军队,他们驱赶蛇群蝙蝠和一些形状古怪的异兽,而那些军队射出的剑雨,如乌云般覆盖了整座山脉。
这大概是画的大鲧族被朝廷派兵征缴的故事,孟扶摇掠了一眼便错开眼,看见室中有一座水池,四面砌着莲花扶栏,四角有陶俑执戟卫士,面目森然,孟扶摇点亮火折子,看见地下密布着很多小坑,凸凸凹凹,想必是机关阵法。
她举着火折子四面照了一下,依旧没有看见任何人,战北野和纪羽,还有她刚才摸到的那个东西,就像凭空消失了。
在这幽深诡异步步机关的千年古墓中,相伴而行的人突然全部不见,只留你一人面对未可知的前路——那种感受,令胆大包天的孟扶摇也不禁颤了颤。
然而瞬间她就命令自已镇定下来,无论如何,以战北野的实力,谁也不可能瞬间置他于死,既然自己没事,他一定也没事,只是恐怕遇上了和自已一样的事,现在也正在焦急寻找她。
这墓室的设计者,融合了汉族和鲧族墓葬设计的精华,尤其擅长控神夺心的战术,他们从踏进墓室的那一刻,想必就已经堕入了对方含着诅咒的阵法。
既然是阵法,没有不能破的,孟扶摇干脆将宝贵的火折子灭掉,就着地面的微光,静静的思考并等待。
地上散落着一些水晶珠子,反射着细碎的微光,孟扶摇看着那些闪光的,晶亮的东西,心中突然咯噔一声。
她隐约间觉得有什么不对,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不对。
如果有什么事突然闪电掠过瞬间消逝,最好的办法是回溯记忆。
她慢慢的想,刚才自己在想什么。
珠子……反光……
反光……
脑中电光一闪,孟扶摇浑身汗毛一炸。
对!反光!
刚才她在浓雾中点燃了火折子,火折子映出她铁青的脸,她很清晰的记得那铁青颜色——问题是,自己是怎么看见自己脸色的?
那说明,对面有镜子!
可是刚刚冲出浓雾看见的的墓室,里面根本没有镜子。
难道这一瞬间,她已经换了方位?她现在所站的地方,根本不是一开始进入的墓室?
孟扶摇深吸一口气,再次点亮火折子,这个墓室里没有棺椁,四面堆着各色陪葬品,玛瑙瓶水晶杯珊瑚树金银制品,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陶罐,她向墙边走去,想观察下那墙壁。
身后突然有人轻轻搭上她的肩,呼出的气息拂动了她的发。
孟扶摇惊喜回身,道,“战……”
眼角突然瞥到一点黑色细长的影子,淡淡洒在地面上,两个尖尖的头。
那根本不是人形!
孟扶摇回身回到一半,唰一下硬生生扭过来,头也不回向前一冲,手臂抡起,“弑天”向后划过一道雪亮的弧线,“嚓!”
身后那黑影一阵扭曲弹动,呼一声极其灵活的避开了她反手一刀,孟扶摇回头,惊得脸色都变了。
那是一条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双头崖蛇!
说是一务,其实应该是两条,这种喜欢绞在一起的蛇,这回也是两条一组,两条便绞成了一人半粗,直立而起,高度比孟扶摇还高些,地上两个头,地下两个头,四头八只阴冷的蛇眼,死死盯住了孟扶摇。
原来这墓中竟然有双头崖蛇的蛇王,看样子是一公一母,难怪先前在溶洞中,那双头崖蛇没有咬她,食物要留给祖宗呢。
孟扶摇横刀一摆,刀光如水映得她眉目一半森凉,来吧,不过是两条大弹簧,姑娘我接着!
那蛇四头齐摇,盯着孟扶摇,却一时没有进攻,它们不断吐出淡黑色的烟雾,孟扶摇看着那雾气,恍然发觉先前那缠绕住她的雾气似乎就是这玩意槁出来的。
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