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痴痴看了天边月半晌,忽然一拍桌子,抓过桌子上酒壶就拼命灌。
万千心事,一怀愁绪,这些不应该属于豪放潇洒的孟扶摇的东西,她不喜欢,一定要用烈酒给冲下去。
她仰头咕噜咕噜的喝酒,清冽的酒液顺着下巴流下,将衣襟染湿。
连干三壶,孟扶摇终于醉了。
“元宝……元宝……”孟扶摇打着酒嗝,醉眼迷离的找那只耗子,“听我说……咦,你去哪里了?咦……”
……
隔壁灯火荧荧,元昭诩梳洗完毕正在灯下看书,忽听声音细碎,缝隙里有东西挤啊挤,元宝大人慢吞吞的爬了进来。
它直奔元昭诩面前,老远元昭诩就闻见一点淡淡酒气,不由放下书,笑道,“你又偷喝酒了?”
“吱吱!“
“不是你?”元昭诩扬眉,“她?”
元宝大人直立而起,晃了晃短尾。
“你有话告诉我?”元昭诩盯着元宝大人,手一伸那只肥鼠乖乖爬上他掌心,“你要说什么?”
元宝大人搔了搔头,觉得将看见的孟扶摇画出的东西表达给元昭诩好像有点困难,他认得那字的形状,却没办法将之翻译成元宝语。急得在元昭诩掌心乱转。
元昭诩看着它,若有所思,半晌笑道,“我记得有段时间,我们曾经玩认字游戏来着。”
他拍了拍手,立即有个黑衣人出现在窗外,元昭诩道,“元宝的玩具”。
黑衣人从袖囊里掏出个盒子递过,随即消失在夜色里。
元宝大人大喜,立即爬上去翻,小盒子装满小纸片,仔细看却不是纸片,而是精心制作的茯苓薄饼,上面印了字,这是当初元昭诩一时兴起教元宝认字的玩具,为了引发那只馋嘴的兴趣,特意用食物制成,认一个字,啃一块饼。
元宝跳进盒子里,一阵好翻,好像没找到需要的字,急得团团转,元昭诩微笑,道,“不用找,这里没有孟字,这个字不常用,我没打算给你学。”
元宝大人哀怨的回首,元昭诩轻笑道,“孟扶摇三个字都不必找,我知道你这么急跑来一定是关于她的事,她有点不对劲,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吱吱!”元宝大人转过身去,一阵乱翻,半晌叼出一个“离”字,过一会儿又翻出一个“开”字。
元昭诩眼底的笑意散去,他注视着那两字,默然不语。
元宝大人继续翻,这个其实它能表达,但就是不想表达,过一会儿它翻出了“喜”“欢”两个字。
元昭诩目中幽光一闪,元宝大人却不再翻,它双爪抱出个“你”字,气鼓鼓的看了半天,愣是不想拿给元昭诩看,想了半晌,一口口恨恨啃掉了。
元昭诩注视着那两个字,半晌,向椅背上一靠,招手唤过别扭的元宝,轻轻抚摸着它顺滑的白毛。
他靠在椅上,微湿的长发没有束起,散漫的披了一肩,更多几分诗意风流,然而微黄灯火下他的眼神,凝定而晶莹,变幻闪烁如星光。
良久,他负手而起,踱到窗前,看向遥远的某个方向,风将他发吹起,招展如旗。
灯火将他的背影投射在板壁上,一个修长沉稳、似乎永远不会被人世间的阴谋阳谋、跌宕繁复、风云变幻所吞没的身影。
灯火照过那面板壁之后,暴饮的女子终于大醉,一伸手直直推倒酒壶,骨碌碌栽倒在地上。
烛火熄灭,月光清清凉凉洒进来。
寂静中扳门突然吱呀一声,一条修长的人影轻轻走进来,在大醉如泥的孟扶摇身前停住,伸手要抱她起来。
孟扶摇却不依的翻了个身,一把将人一拽,黑影正在重心下倾,不留神被她拽得向下一歪,孟扶摇立即八爪鱼一般缠上去,死死抱住,咕哝,“这被子真暖和……真好。”
黑影定住,并没有拉开她恶形恶状的手。隔壁的灯火泄进来,照亮他天神般的眉目,绝代风华的元昭诩,这一刻眼神温柔。
他就势躺了下去,躺在孟扶摇身侧,躺在微凉的木扳地上。
斜侧身,以臂支肘,元昭诩就着泄进的灯火,细细端详孟扶摇恬静安宁的睡颜,听着她的呼吸和自己呼吸,缠绵不可分的交织在一起。
这一刻光阴静好,而前方花圃里,一朵花悄悄凝上露水。
良久,元昭诩轻轻伸手,替孟扶摇拨开脸上的乱发。
他低而优雅的语声,在静谧的空间低低散逸。
“扶摇……一切都会好的。”
无极之心 第二十章 诉情之夜
腊月十三,戎族“敬神节”。
按照风俗,这一天是戎族祭神的日子,从凌晨开始就起身,沐浴净身,做耙耙,敬神,出门狂欢,举办一系列的比箭摔跤活动,到了晚间再燃起大堆大堆的篝火,年青男女各展才艺,互诉衷情。
孟扶摇蹲在位置上,对着一厚叠请帖名单发憨,喃喃骂,“发羊癫疯了!这么多家一起邀请,我跑断腿也跑不过来哇。”
“如果你跑漏了随便一家,”元昭诩元公子闲闲坐在一边喂元宝,头也不抬的道,“你就得对‘藐视伟大的格日神治下的高贵的戎族子民尊严’做出解释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按戎人的习惯,一般用刀剑或鲜血来寻求解释。”
孟扶摇瞪他,“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在幸灾乐祸?”
元昭诩转过眼,微笑看她,“有吗?”他起身过来,修长的手指抚过她脸颊,“我只是对我们伟大的、善于处理一切危难的、十分英明睿智的城主大人特别的有信心而已。”
孟扶摇偏头看他,总觉得元同学今天看起来怪怪的,是因为被她看洗澡比较不爽?
或者是,没被她看洗澡比较不爽?
从他人品来讲,后一种比较有可能。
孟扶摇猥琐的嘿嘿一笑,将请柬一推,道,“前城主阿史那已经因治下不力,被德王殿下削职,他们不服气,想找岔子为难我呢,今天事儿一定多,一个不成,还有下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戎人来了统统揍翻。”她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目光亮亮的吆喝一声,“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想刁难我?回娘胎重新练习吧!”
……
自从孟扶摇到任,一直处处受到掣肘的姚城戎族七大头人,原本今天打算好好刁难下新城主,七家都对城主下了请帖,请城主大人“纡尊降贵,与民同乐”,七家都把时辰定在午时,七家都备了丰盛的节日宴席,大开正门,盛装以待,七家都把阵仗架势搞得要多隆重有多隆重,恨不得全天下都知晓:他们非常盛情的邀请了城主大人赴宴。
这样,假如那个小白脸城主有一家没到,他们就有理由挑起事端——“敬神节”的宴席,代表神的恩赐,一旦拒绝,便是对神的最大藐视。
因为节日中有比箭比武节目,他们事先已经申领了武器,到时候一番煽风点火,激起全城戎人怒气,就算不杀那个小白脸,扶持阿史那城主重归城主位,恢复姚城戎人主宰全城的状态,还不十拿九稳?
抱着这样的如意打算,七家头人稳坐钓鱼台,连等下孟城主不能来,自己该如何表达“尊严被践踏”的悲愤,都研究好了,还对着镜子练了半天。
七家的小厮相互窜连四处奔走,随时报告着消息,酉时……城主没出门;戌时,县衙大门紧闭;戌时三刻……城主还是没出门!
七家头人开始坐立不安了,城主一家都没去?他疯了?
不去更好!等着吧!
临近午时,在诸方带着猜测焦虑不安期待的目光中,一直紧闭的县衙大门突然开启,大门里走出一队精神百倍的年轻衙役,各自上了马,往城中各方向而去。
半刻钟后,七家头人同时收到了来自县衙的一封烫金请柬。
请柬措辞客气,称年轻识浅初到贵地,万万不敢当诸位耄宿隆重宴请,理当小辈做东,如今正逢佳节,且在城东“千金楼”聊备薄酒庶馐,恭请诸位头人光降。
请柬并表达了对格日大神的敬仰之意,称希望各大熟知大神神迹的头人,务必成全他的渴慕之心,“千金楼”一会,给他这个教外虔诚人士一个了解尊贵的格日神的机会云云。
这封请柬,在送到各大头人手中之前,已由那些送信的衙役在大门前高声宣读,几条街的人都听得见,百姓们纷纷赞新城主谦恭礼敬,戎人听闻城主对格日神也十分尊崇,也露出满意神情,七大头人想搞点什么幺蛾子来,也不成了。
而城主反客为主,如此盛情邀宴,连格日神都推了出来,他们如果不去,倒成了他们理屈。
午时,县衙大门再次开启,一袭便衣的少年微笑出门来,今日他穿得素净,白衣纤尘不染,浅紫腰带色泽柔和,衬着他飞扬的眉明亮的目光,明珠美玉般的资质。
他身侧浅紫衣袍的男子,宽衣大袖,姿态风流,半张脸上戴着面具,露出的眉目依旧光华璀璨得令人惊艳。
正是孟扶摇和元昭诩。
孟扶摇根本没在意满街的人,一边走一边和元昭诩闹别扭,“喂,我去喝酒你跟着做啥,县衙里又不是没你喝的酒。”
“就是因为你喝酒我才要跟着。”元昭诩悠然答。
“这么关心我?”孟扶摇皱皱鼻子,“没事啦,我很有数,我不会喝醉的。”
“我不怕你喝醉。”元昭诩微笑,“我就怕你不喝醉。”
“嘎?”孟扶摇愕然转头看他,这人良心是不是有问题?
元昭诩微微俯身,靠近她耳侧,他说话间的热气拂过来,一阵微痒,孟扶摇忍不住要笑,想起这是在街上,拼命忍了。
“……你一喝醉便要占我便宜,第一次亲了我,第二次睡了我,我很想看看第三次会是什么样儿……”
“去死!”
大衔上突然爆发出一声肺活量惊人的怒吼,惊得满街目光盯着这边的百姓齐齐一跳。
随即看见白衣少年一阵风般的卷上了马,那淡紫衣袍的男子浅笑着,跟了上去。
百姓们面面相觑,半晌,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
原来是个断袖!
……
“请,请,各位头人千万不要客气。”孟扶摇举着酒杯穿行于各席之间,酒到杯干,笑容油滑,不时在某桌停下来,挤在席上和人家夸夸其谈,“……媚娃阁的香儿姑娘好哇!体软如绵浑如无骨,默缀大头人可喜欢?不喜欢?哎呀真是可惜!本县还一直想着买下这姑娘送给大人……哎呀……其实你是喜欢的?你喜欢你不早说嘛……我给她赎身后没地方送,打发她回老家啦……
“铁耳大头人,你脸上的疤是咋啦?哦哦,你家猫性子野,哎,就是呀,塔木耳大头人,猫这东西一旦养在后院,养多了,争风吃醋起来很麻烦的啊……难得你家十七房姨娘人手一猫,不容易,不容易啊……”
“毕力大头人,您高堂好啊?您令尊好啊?您令尊的高堂好啊?您令尊的高堂的头号夫君好啊?二号夫君好啊?三号夫君好啊?……”
“司雷大头人……”
“木当大头人……”
她一圆酒敬下来,眉飞色舞八卦乱飞,七大头人脸色发青背心汗湿。
这小子,怎么连各家最隐秘最不愿为外人道的隐私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孟扶摇笑着,眼眸在明烛照耀下光芒狡黠,像一只奔驰如电诸多算计的灵狐。
知道这许多八卦事儿,说起来是沾了宗越的光,宗先生是个大夫又绝不像个大夫,身边随时侍候有人,随时有消息报送,各国的都有,他也不避着孟扶摇,有时还说给她听,孟扶摇趁机请他给自己探听下这姚城有势力者的底细,宗越这毒舌男倒是大方,直接分了一条情报线给她,孟扶摇给了擅长打听消息出没市井的姚迅管理,当初姚迅还不明白为什么连人家十七个小老婆爱吃醋以及祖奶奶喜欢红杏出墙这样的事也感兴趣,孟扶摇却知道这些戎族头人,面子比性命要紧得多。
惹我?我揭你家的遮羞布!连内裤什么布料,我也给你记着!
各大头人一身大汗的勉强应酬着,心中一直打着小九九,新城主缺德哇,看样子没啥廉耻啊……很明显是看穿了他们想要挤兑他的意图了,要报复了,虽然城主年轻得超乎想象,但他这人连格日神像马桶都做得出来,连毕力家祖奶奶有三个情人都知道,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头人们都提着一股劲,等着孟扶摇接下来的发难。
一直轻松喝酒的只有元昭诩,他笑意清浅,倒映在清冽的酒液中——这丫头红尘里模爬滚打,沾了一身痞气,也不知道是谁带坏她的……
酒过三巡,孟扶摇搁下酒杯,清了清嗓子。
众头人心中一紧——来了!都下意识的放下酒杯,坐直了身子。
“司雷大头人。”孟扶摇一旦不笑,眉梢间便生出了戾气和睥睨之意,再无先前的油滑浪荡谁都可以开玩笑的模样,竟是天生的霸气和尊贵,镇得头人们立即哑了声。
她稳稳坐在主位,斜睨着被她点名的人。
被点名的司雷大头人紫红脸膛,一双棱光四射的眼,从入席开始一直很沉默,听见孟扶摇叫自己,手缓缓按在桌子上,抬头“嗯?”了一声。
孟扶摇盯着这个姚城大头人中真正的话事人,这个极有威望的大头人,一定也是这次请客事件的主使。
“司雷大头人很忙啊?”孟扶摇笑,笑意很淡,“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众头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孟城主怎么突然问出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司雷的脸色却立即变了。
他目光闪动,半晌小心的道,“不错。”
”嗯,”孟扶摇点点头,道,“本县听阿史那大人说过,司雷头人有失眠症,如今看来可是好了。”
司雷怔一怔,似是悄悄松了口气,道,“多谢大人关心。”
“阿史那前城主很挂念你呢,”孟扶摇漫不经心的道,“他今日身子大好,等会要出席庆典,托我给司雷大头人带句话,请大头人赴城主府一叙。”
她笑吟吟一伸手,道,“大头人快点过去,完了本县等着你一起去参加庆典呢。”
司雷脸色变了又变,眉宇间浮上惨青之色,半晌字斟酌句的道,“既然等下阿史那大人要出席庆典,我还是等庆典之时再去拜会大人吧。”
“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司雷傲慢冷笑,言语间不掩对孟扶摇的轻鄙之意,“既然等会就能见着,何必一定要我跑上这一趟?”
“也好。”孟扶摇不经意的挥挥手,毫不介意的结束了这个话题,又带点醉意的端起杯子,摇摇晃晃行到毕力大头人那里,举起酒杯笑道,“来……各位头人,咱们为格日神的光荣与尊严,喝一杯!”
众头人连同噙着一抹冷笑的司雷,纷纷举起酒杯。
孟扶摇的酒杯举到一半,突然手腕一振,嗡的一声疾响,酒杯化为一道金色的光影电射而出。
司雷的酒杯刚刚举到唇边,突然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奔雷闪电般掠来,迅速在他视野里放大,他下意识的要躲,然而已经来不及,耳边突然听见“啪”的一声,脆得像一块玉石被一击两半的声音,随即眼前的一切,突然变成一片烂漫的血红。
那血红无限扩大,连同钻骨的剧痛一起钻入他脑髓,他的意识如被重击,突然就星辉般散开,不断崩裂,在那样崩裂的剧痛里,他绝望的叫出来。
“啊!”
痛吼声传遍寂静的酒楼,所有头人都被这毫无预兆的雷霆一击惊得定在了位置上,只有元昭诩仍旧不动声色的自斟自饮,而孟扶摇却在笑。
她的笑在眉宇之间不在眼底,笑意里话声一字字蹦出来,刀般锋利,“司雷大头人,晚上睡不好不是因为失眠吧?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