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黛玉,贾母脸上便露出笑容来,招手叫她坐在跟前,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黛玉笑道:“外祖母可好?”
贾母叹了一声,道:“什么好不好,就是能吃的吃两口,能顽的顽一把罢了。”
黛玉瞧着贾母白发苍苍的模样儿,想起荣国府下场必然不妙,心里骤然一酸,也不知道到那时,这位老人家该当如何是好,只得安慰道:“有姐妹们陪伴外祖母倒好,外祖母只管保养,外祖母还得等着二哥哥娶亲,抱二哥哥的贵子呢。”
提到宝玉,贾母笑了起来,忙问鸳鸯道:“宝玉今儿可好些了?”
鸳鸯过来道:“已打发人去问了,今儿精神还好。”
贾母听了不语,黛玉诧异道:“二哥哥竟病了不成?怎么也没人说一声?”
贾母叹道:“前儿府里二太太打发了许多小丫头出去,你二哥哥的性子你也知道,最是个不忍离别的,听说晴雯死了,芳官藕官蕊官出家去了,整个园子都冷落了,故酿成一疾,正养着,百日内都不许他吃荤呢。”
黛玉亦曾听说荣国府抄检大观园一事,贾母不愿多说,她也不好多问,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听了贾母的话,忙命紫鹃代她去怡红院探望。
紫鹃去后,贾母又命李纨带姐妹们去园子里顽。
李纨瞧了黛玉一眼,知晓贾母有密事与黛玉商议,闻言便告辞出来,跟前只留了凤姐。
黛玉一叹,果然听贾母说道:“二丫头的事情你都知道,孙绍祖判了流放,孙家抄了,你大舅舅已经将亲事退了,毕竟先前六礼还没行完。眼下你二姐姐整日以泪洗面,我只好托你给她再择一门亲事。”
凤姐听了,忙看了黛玉一眼,脸上满是担忧。
黛玉想起昨日同周鸿说的话,又有凤姐今日之语,道:“外祖母容禀,孙家之事刚过,二姐姐正在风头浪尖,倒不如等明年再说。”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你大舅舅那性子,我哪里敢等得?如今有个孙家,谁知道将来有没有第二个孙家?我素日不大出门,不知道哪家有合适的人选,你常和人交好,竟是费些心,给你二姐姐选个好的,不拘门第出身根基,只好人品好模样儿好便可。”
黛玉淡淡一笑,道:“外祖母快别臊我了,我年纪轻,又没经历过这些,哪里有什么本事给二姐姐挑个好的?何况我是妹妹,再没有给姐姐做主的道理。”
凤姐忙道:“正是呢,老祖宗,林妹妹也不容易,若叫人知道林妹妹先前帮了二妹妹一把,如今又插手管二妹妹的亲事,外面可怎么看林妹妹呢?老祖宗最是见多识广,咱们家亲友又多,难道还不能给二妹妹选个妥当的人家?”
黛玉在一旁低头不语。
贾母听了,不禁道:“瞧我竟是老背晦了,二丫头不容易,难道玉儿就容易不成?”
忙对黛玉道:“好孩子,是我想得不周全,委屈你了。”
黛玉道:“外祖母也是一心为二姐姐,我并没有受到什么委屈。只是二嫂子说的是,外祖母见的人比我多,府上亲友知根知底,总有那么几家配得上二姐姐。”
贾母道:“也只好在自家亲友里选一门亲事了。凤丫头,这事就交给你了。”
凤姐暗暗叫苦,可是自己作为长嫂,不能冷眼旁观,只得应了。
又陪着贾母说了一会话,黛玉去拜见舅母,凤姐忙借口陪她一起,从邢王夫人处拜过回来,凤姐方道:“好妹妹,你给我出个主意罢。”
黛玉微笑道:“二姐姐的亲事可没有我说话的道理,外祖母先前已经说了,不拘根基门第出身,只要人品模样儿好,你从这些里头选,未必不能如意。二姐姐那性子,你也只能选个人口简单性情敦厚又无甚权势的人家。”
凤姐叹道:“二妹妹也没有多少嫁妆,又定过一回亲退了,眼下只好如此了。”
黛玉去见李纨并姐妹们,方知当日抄检大观园细事,闻得宝钗突然搬走,并没有知会湘云,湘云如今住在稻香村,一阵叹息不绝,怪道湘云上回红着眼圈说想自己了。
黛玉道:“听说薛家大爷娶亲,想来宝姐姐回家帮衬些。只是宝姐姐搬出去了,怕以后不大容易见面了。”
李纨笑道:“有什么不好见?她家就住在园子东南角太太院子的后面,来往也便宜。”
黛玉闻言奇道:“难不成薛家竟在府上娶亲?”薛家在京城不是没有房子,在荣国府一住多年倒也罢了,想必是因为家里生意渐亦消耗,故依附荣国府之势,正如宝琴跟着哥哥过来,也是如此,但是薛蟠娶亲,仍住在荣国府,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
众人只是一笑,都无可解释。
黛玉见状,掩口不提,少时李纨打发人去请了宝钗来,姐妹见面,都不提此事。
在荣国府用了一顿午饭,姐妹们想到迎春之事,再想到自己的终身不知如何,都没精神说笑,眼瞅着这里别无趣味,黛玉也敛了心思,告辞回家,当晚亦无事可记。
次日周鸿进宫,黛玉忙叫人去请雪雁过来,迎春之事她不能再插手,却不能不管雪雁。
紫鹃等人都知道此事,瞅着雪雁笑而不语。
雪雁近日都在家中苦练书法,除了黛玉和赖家两处,便不再出门,外头的风波一概不管,闻得黛玉来请,以为是迎春的婚事出了变故,她期间来过黛玉这里,知道黛玉正在为迎春筹谋,不曾想一进门未听此事,反听到黛玉说起赵云提亲。
雪雁听完,不觉一呆,看到紫鹃等人脸上的促狭,顿时脸红不已。
黛玉看了她一眼,拉着她手坐在身边,道:“我也是比过许多人家,觉得赵先生匹配。上无父母,小有家资,行事爽利,且是举人出身,因残颜不能出仕,但才学犹存,这样你将来就不必面对别人的冷言冷语。只是,你不嫌弃他脸上的伤才好。”
雪雁苦笑道:“太突然了些,姑娘问我愿意不愿意,我实在说不上来。”
对于赵云的事情,她是知道的,从前她也赞叹过赵云和当下人等颇有不俗之处,但从来没想过他会向自己提亲,为的是什么?她听观月说过,赵云虽然毁了容貌,但是仍有不少比他先前未婚妻家还好的人家愿意以女许配。
黛玉道:“终身大事不能草草敷衍,因此你须得有所打算了,不止赵先生,别人也向我求过你,只是我想着他们都不好,便没答应。”
雪雁纳闷道:“我怎么不知道?”她来过黛玉这里几次,都没听黛玉说起过。
黛玉笑道:“这些事,告诉你,白生烦恼,明知你不会应承,我何苦说给你听。”
说着,将近来过来相求的几家说给雪雁知道:“头一家便是府里的管事,替他儿子求的,你必然不愿意,倒也不必多听。另一家是外头的耕读之家,中了秀才,他家的老太太原是府里放出去的丫头,服侍过咱们家的老太太,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了你,我想着这样的人家不过是慕咱们家的权势,将来功成名就了指不定如何,我没答应。还有一家是个财主,家有良田百顷,也是想托庇于咱们门下,想求了你做儿媳,听说那家太太性子很刻薄,我也没答应。”
雪雁听了,叹道:“都是无利不起早罢了。上回我去干爹家,他们也跟我提此事呢。”
说到这里,雪雁苦笑不已。
到了她这样的年纪,似乎眼前只该忙活终身大事,别的都往后靠了。
黛玉笑道:“你如今也是个香饽饽,哪个不想着先下手为强?下回见了你干爹干娘就说我说了,你的亲事,我得亲自给你挑,万不能委屈了你。”
雪雁知她怕赖家等人将自己随意许配出去,故有此语,忙道谢不已。
紫鹃沏茶过来,笑道:“我倒觉得赵先生比别人家强些,雪雁不妨思量思量。”
黛玉奇道:“你也觉得好?”
紫鹃想了想,道:“赵先生原就是大爷门下的幕僚,不必因雪雁而依附豪门;二则赵先生打听过雪雁的人品性格方向大爷提亲,倒郑重些,不似别家不知道雪雁是什么性子就来;三则上头没有父母,没人对雪雁指手画脚;四则他们早已分了家,纵然赵家生事,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何况雪雁是什么人?正如姑娘说的,旧主子干哥哥干爹干娘都是依靠,赵家听了还不得当真佛供起来?别说门不当户不对,雪雁没高攀了他们家,赵先生也没高攀了雪雁。”
雪雁听得好笑,道:“我什么时候竟成了真佛了。”
紫鹃正色道:“我可没说谎,这是实话,恐怕赵家还觉得高攀了咱们呢!虽然说什么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可是论起世俗人情,咱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奴才反比他们还尊贵些,等闲没人欺侮,不然赖大爷已经做官了,赖大管家夫妇为什么还在荣国府里为奴为婢?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做奴才儿子面上不好看?不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样对赖大爷的前程有益无害。”
黛玉在一旁点头,赞同道:“紫鹃说得有理,雪雁别看轻了自己。”
雪雁笑道:“我何曾看轻过自己?只是觉得这样的要紧大事,总不能三言两语就定了。正如赵先生先打听了我,我也得先打听打听他,若不好必然是不应的。”
黛玉忙道:“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你只管等着知道。”
雪雁听了,莞尔不已。
紫鹃道:“过了年雪雁就十九岁了,耽搁不得,好容易遇到了相配的人家,打听回来若好,早早定下倒好,免得那些人还来罗唣姑娘,未免又生事。”
雪雁忙看向黛玉,问道:“还有人来打扰姑娘不成?”
黛玉摇了摇头,没有言语,雪雁也不知是有还是没有,心里不觉有些烦闷,及至离开了周家,仍觉如此,只得静下心来在书房中练字。
练了半日书法,雪雁渐渐心平气和下来,不禁失笑。
她在这里烦闷什么?黛玉肯告诉她这件事,并问她的意思,其见识心性已经高于世人一等了,并没有让自己一味盲婚哑嫁,若是别人,只怕早一口应承了叫她备嫁,毕竟像赵云这样的人才的确是可遇而不可求。
雪雁本性精明,亦洞悉世情,只在心中权衡利弊,以及合适与不合适。
和李三相比,赵云的确更合适些,首先他是举人,有地位,也是周鸿的幕僚,有本事维护自己,但因面有残疾而不能出仕,避免了日后他功成名就自己应酬走动倍受闲言碎语,而李三连自家的良田都保不住,更别说其他了。她心里明白,就是赵云出仕,自己在外面与人交际,不会如娇杏一般,旁人怠慢娇杏并非她是丫鬟出身,而是她是二房扶正。
其次,赵云见识广博,既知自己读书识字,可见他对此颇为赞同,不会拿着当世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矩来约束自己,且平常言谈也能投机,又不会有人来说自己过于奢靡。她虽然说过向往田园风光,但是明白自己素来是锦衣玉食,绝对不耐烦跟李三这样的人议论怎么插秧怎么锄草怎么收成,或者穿戴着绫罗绸缎金珠簪环在只穿布衣的村落中招摇过市。
再次是家世,正如紫鹃所言,赵云家世清白有功名,但是脸有残疾不能出仕,而自己有才有貌有嫁妆有靠山,在京城中的人脉远胜赵家只有赵云一人是周鸿的幕僚,所差只是出身,即便嫁到赵家,不会有人看不起,因为他们的确是门当户对,谁也没有高攀了谁。出身是要紧,但是也得看各人本事,有本事了别人便不会在意自己的出身如何。
最后就是赵云没有父母,不会有婆媳嫌隙,也不会有人压在自己头上指手画脚。
过了多年小心谨慎的日子,雪雁一向选择对自己最合适的,婚姻的幸福与否往往需要当事人的经营,她并不信任一见钟情能天长地久,李三因色而钟情,二三十年后是否还会一如既往?雪雁并不能保证,因此眼下就等着知道赵家人门风行事如何,赵云还有没有别的亲戚,譬如外祖父母舅舅舅妈等等,性格心思如何。
这件事她并没有告诉别人,赖家也不知,她只告诉了于连生一人。
相较而言,于连生于她比赖家更亲密。
于连生听完,沉吟片刻,道:“别人说得再好,咱们都不清楚,因此得咱们亲自打探了才知道。你放心,我派人去打探,若好咱们就考虑一番,若不好,你就向林淑人推了,横竖我眼下颇有几分薄面,给你寻个更好的人家,也不是没有。”
雪雁道:“好不好,我并不在意,齐大非偶,我原也不想嫁什么高门大户。”
于连生看着她如明珠美玉一般皎洁的脸庞,想到她的才气心性本事,叹道:“若不是差在出身上,你何以如此?可惜了。”
雪雁抿嘴一笑,道:“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惜,嫁到高门大户就是好事不成?怕费心操劳的事情好多着呢,还是简便些好,没那么多的尔虞我诈。”
于连生知她心思,赞同道:“你说的极是,如此说来,倒是赵云更合适些。”
雪雁道:“好不好,也得有了消息后再说。”
黛玉和于连生都派人去打听赵家,赵云却不在家,而在他外祖父家。
赵云的外祖父韩青山是镇上最大的货商之一,生有一子一女,子名韩飞,有二孙,一名韩荣,一名韩茂,皆已娶妻生子,女儿便是赵云之母,早几年就去世了,因韩青山素疼女儿,女儿没了以后,他疼赵云如亲孙一般,韩荣和韩茂亦同赵云亲如兄弟,举家和睦。
闻得赵云意欲娶妻,韩青山顿时大喜过望,道:“你好容易回转过来了。”忙问是谁家。
赵云细细将雪雁的身份来历人品性情一一告知外祖父和外祖母,他见舅舅舅母和表兄们都不在家,方将此事告知自己最敬重的两位老人,并不敢太过声张。
当年赵云受伤,赵家息事宁人,不肯外扬,韩青山得知后,立即带着一子三孙打上了赵家,赵云方得以分家出来,并分走了赵家的大半家业,若没有外祖父和外祖母做主,赵云未必能同赵家分开单住,故此对于外祖家他向来亲近远较赵家。
韩母听完,先叫了一声好,道:“这姑娘极好,堪配你之为人。”
韩青山也道:“你外祖母说得对,咱们这样人家娶亲,看的乃是人品本事,出身反而次之。这位王姑娘虽是个丫头出身,但是论及嫁妆本事,你还稍有不及,幸亏你没有因你是举人就自视甚高。你跟着周将军做幕僚,咱们家沾了极大的光,但是能有人家干哥哥在宫里的体面?这样的姑娘早些求娶回来要紧,莫让别人抢了先,你眼下虽不能出仕,可是靠你们两个的品貌才学,还教导不出好儿孙?有了这些靠山,将来你儿孙的仕途便比常人平稳顺畅。”
赵云并没有想过利用雪雁身后的靠山,他只是先好奇雪雁不畏惧他面上残疾,继而敬重雪雁为人,方去打探其性情品格,然后心中倾慕,向周鸿提亲。
外祖父和外祖母都这么说,可见赞同他求娶雪雁,并不会看轻雪雁,虽然外祖父和外祖母的说法不乏功利,但是赵云并没有对他们说自己从未有如此想法,如能借势而为,何必横生枝节,横竖他只是想请外祖父和外祖母答应自己求娶的这门亲事。
因此赵云道:“外祖父和外祖母都说好,请外祖父和外祖母在祖父跟前替我周旋才好。”
提到老亲家,韩青山拍腿道:“你放心,这样的好姑娘,你祖父和你祖母巴不得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