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脸上一红,瞪了她几眼,低着头道:“留下几张皮子一会儿用,剩下的挑一些喜欢的拿去做衣裳,然后给收起来,明儿回京再挑一些送。”
若是寻常东西,雪雁也就收了,可是面对这么多好皮子,她有点儿不敢收。
听她推辞,黛玉道:“和生分什么?多少好东西没有,几十两银子的皮子倒不敢收了?”随手指着一口箱子道:“那个箱子搬到屋里去,都给了。”又指着一口箱子叫她拿几张出来赏给春纤淡菊,剩下的留给紫鹃汀兰清荷润竹等带回去。
雪雁想皮子京城卖得贵,但这里一箱不过值百十两银子,便不再矫情,珠宝首饰金银锞子她都收了不少,百十两银子的皮子就算不得什么了。
想到这里,雪雁觉得自己顿时财大气粗起来。
她现有良田,有金银,有首饰,有衣裳,还有一些攒下来没有用的衣料,等黛玉出嫁后她功成身退,完全是个小财主,一辈子丰衣足食都够了。
既然够生活了,那就不必贩卖皮子了。
原本她想买皮子带回京城,自己留一些,送一些,剩下的卖到铺子里去,现有了黛玉给的,她觉得自己用不着去买了,她没什么雄心壮志,也不需要大富大贵,平平淡淡的日子胜过锦衣玉食后暗藏的尔虞诈。
因纷纷扬扬地下了雪,雪雁再次出门闲逛时,便裹着半旧的猩猩毡斗篷。
快过年了,市面上愈加热闹,叫卖东西的声音此起彼伏,各色皮子皮衣皮货随处可见。
雪雁罩着雪帽,打着青绸油伞,和张婆子穿梭街巷之中,荣国府居住时,只要下雪上下等都不大出门,其实她很喜欢雪中漫步,这里没有看着,黛玉又不约束她,终于得以雪天出门,风雪都吹不走她脸上的笑意。
走了半日,雪雁突然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路边棚下一个老汉跟前摆的皮子,来往,也有去询问价格,但因为卖得太贵,所以都没愿意买,她走过去,从皮子里挑出一张红艳艳的狐皮,问道:“这张皮子怎么卖?”
原来她瞧中了这堆皮子里的火狐皮。
这张火狐皮赤色毛多,且十分完整,尾巴很长,雪雁一眼就喜欢上了。
老汉戴着狗皮帽子,穿着羊皮褂子,面色黝黑而沧桑,闻得雪雁询问,看了火狐皮一眼,随即低下了头,道:“十两银子。”
关外皮子普遍便宜的情况下,这张皮子的价格的确是贵了些。
张婆子插口笑道:“是不是要得有些贵了?”
雪雁深有同感,她上回皮货铺子里见到过一张和这张差不多的火狐皮,不过要价八两银子,当然,京城里一百两银子也未必能买到完整的火狐狸皮。
老汉摇摇头,没有说话,看起来很是沉默寡言。
雪雁着实喜欢这张火狐皮,前儿她黛玉收的那些皮子里见到了一张不相上下的,红狐喜庆,便想再买下一张凑成一对,给黛玉添嫁妆里好看,不想刚出了桑家去那皮货铺子里问时,却已经被买走了,不禁大失所望。
火狐皮可遇而不可求,沉吟了一会,她决定买下来,不过就是多花二两银子。
翻看了一下老汉跟前堆放的皮子,雪雁挑走了皮子里比较贵重的两张貂皮、三张银鼠皮和两张一斗珠儿的羊皮,含笑道:“和红狐皮一起,一共要多少银子。”
老汉瞅了一眼,闷声闷气地道:“一共三十六两。”
雪雁摘下荷包倒出六个小金锞子递给他,道:“买了。”
老汉掂了掂金锞子的分量,用戥子称了称,点头道:“承惠三两六钱金子,兑三十六两银子,一分不差。”收好锞子后,拿起一块棉布包袱皮将她买下的皮子细细包上,然后站起来双手递给雪雁,等雪雁接了,他便重新蹲回原处。
皮子很显分量,包袱鼓鼓囊囊沉甸甸地坠手,张婆子赶紧接过来,一手打着伞,一手提着包袱,笑道:“来拿着,姑娘年轻力微,不如壮实。”
雪雁抿嘴一笑,也不推辞,道:“回去请妈妈吃好酒。”
转身回去,刚走了两步,忽听得前方有惊喜地道:“雪雁姑娘怎么出门了?”
雪雁听着声音耳熟,凝眸一看,却是李管事的侄儿李三,他身后带着两个长工模样的汉子各驾一辆骡车,车上堆满了货物,用油布覆盖着捆得紧紧的,雪雁淡淡一笑,福了福身,道:“出来半日了,正要回去,李公子想来是有要事要做,不敢打扰。”
李三摸了摸头,险些弄掉头上的皮帽子,面对气度高华的雪雁,只觉得手脚都无处可放,道:“不过是个粗,当不起什么公子的称呼,姑娘快别臊了。这回来,买了些皮货东西带回家,去了关卡税金,京城里转手能得几倍的利息,却称不上什么要事。”
他没想到会这里遇到雪雁,大红的衣裳映衬得她面庞晶莹如玉,雪地上煞是好看。
他这回久久没有回去,等的就是李管事的消息,不想李管事却不敢应承,昨儿给他送来买瓜菜的银子时,对他说道:“已跟婶子说了,婶子说替谋划一番,但雪雁姑娘年纪还轻,自小跟着林姑娘读书识字,比秀才还强,一般家的小姐都不如她,离放出去还有好几年,婶子明儿寻机问问老太太和林姑娘的意思,再看雪雁愿意与否,倘或都不愿意,咱们也不能死缠烂打,早些另娶他要紧。”
接着李管事又道:“不是说,雪雁姑娘长得标致,又识文断字,跟了林姑娘多年,嫁妆也丰厚,比强的大有,除了有一点子家业,别的可一样都配不得她。”
听到这些言语,再次面对雪雁时,李三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他长得浓眉大眼,并不俊秀,从小到大没有读过书,家里有个老母亲最近几年体弱多病,如李管事所言,除了三百亩地和两座院子、几头牛、两头骡子、几家长工、一些积蓄外,什么都没有,那一年自己不家,老母亲没有挡住,还让荣国府的下霸占了几十亩地去,既比不得读书的清贵,又没有权势可倚仗,性子又不好,如何配得上美貌博学的雪雁?
而且,侯门公府享受锦衣玉食的,如何肯嫁到乡下吃粗茶淡饭?
可是,他却不想放弃。
那年她后门跟那个做主的管家媳妇说的话他都听到了,就是觉得她心地好,后来他听到守门的婆子说若不是她的一番话,恐把事情传到主子耳朵里,管家媳妇未必会管。
如果四叔嫌弃自己不识字,他回家就请先生来教自己读书,不为了考科举当官,就为了能配得上她,以后看帐算账也便宜,以前他是这样打算的,后来因为种种缘故未能达成心愿,可是若叫他学习什么琴棋书画他是真真不能了;如果四叔觉得自己家里穷,那他就好好算计算计,多走几趟关外,挣下一份大大的家业来,做个财主,风风光光地来娶她。
李三心里憋着一股气,他就不信他比不上所谓清贵的穷秀才,虽然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是为了读书不懂得养家糊口光靠家养活,他觉得自己比这些读书还强些。
但是,如果雪雁看上了家资饶富又读书识字的读书,那么他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雪雁丝毫不知李三心中是怎样的翻江倒海,听了他的话,只是赞许一笑,道:“这主意倒好,关外的皮货确实便宜些,带回京城后,京城里想买好皮子的好多着呢!”
见她温言软语,笑颜如花,李三登时觉得心花怒放,因被李管事斥过鲁莽,此时他一点儿都不敢造次,笑道:“姑娘也觉得好?原觉得这样比种地强些,可是却又不能行商贾之事,故常采买些关内的土仪东西带到这里,或卖,或是以物易物。”
察觉到他热切的态度,雪雁不禁十分莞尔。
雪雁何等聪敏,怎能不知李三的心思?
她早知自己长得好,荣国府里心动的小厮也有好几个,但是因为荣国府规矩,丫鬟二十岁才放出去,小厮二十五岁娶妻,所以都不敢轻举妄动,没想到李三竟会喜欢自己。
他看中自己什么?容貌么?见过两次面,大约只有这么一个原因。
如果因为美色,此未免太过浅薄了些,但是世间男子哪有几个不好美色?知好色而慕少艾,标致的丫头比普通的丫头体面,齐整的姑娘比平凡的姑娘更得喜欢,无非也是因为长相的美丑,美总是永远比丑女多得三分好处。
雪雁没考虑过终身大事,而且这不是一时半会能决定的,她打算等自己脱籍后,做个正经的良家女子,再考虑嫁还是不嫁,横竖现她是不想嫁,也不愿耽搁了别。
除了保护黛玉嫁外,她就只有平淡生活一个目标,没打算过得轰轰烈烈。
但是,对于李三这样的,她也是看不中的。
雪雁生怕他过于沉溺,忙岔开话题,就此别过。
匆匆回到桑家,雪雁提着包袱进后院,擦了一把脸上不存的汗意,正要抬脚进屋,见容嬷嬷招手,便走了过去,笑道:“嬷嬷叫做什么?”
容嬷嬷笑道:“太太找姑娘说话,这里坐坐,眼睛有些花了,帮把针穿上。”
雪雁闻言便不急着回房,放下包袱坐炕上帮她穿针引线。
容嬷嬷看了包袱一眼,听说是买的几张皮子,便点头道:“很该如此,前儿和张嬷嬷去街市上逛,也买了好些,加上姑娘前儿给的几张,带回去做衣裳穿,或是送。”
雪雁一笑,黛玉对于身边一向很大方。
却说此时黛玉房中桑母盘膝坐炕上,黛玉坐对面,炕下杌子上坐着李管事媳妇,她正絮絮叨叨地说话,说完来龙去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按理,本不该奴才多嘴,只是瞧着那远房侄儿很有心,家里有几个钱的家业,才过来请问姑娘的意思,倘或姑娘觉得不配,他明儿回家前就告诉他,免得日后胡闹,反扰了雪雁姑娘的清净。”
黛玉怔怔出神,她虽然知道雪雁迟早脱籍,但没料到竟会有来求雪雁。
听完李管事媳妇的话,关于那位乡下种地的远房侄儿,黛玉心里觉得他配不上雪雁,家有寡母,雪雁最怕婆婆不好伺候了,而且自己一向认为雪雁书法好,读书多,比一般家的小姐还强,配家境良好的读书绰绰有余,夫妻琴瑟相和,再好不过了。
这个李三实是太粗鄙了。
桑母瞧出了几分,笑道:“急什么?还想留雪雁身边多几年呢,等几年再说。何况,雪雁是个有主意的,什么都得问问她的意思才好。”
黛玉忙道:“伯母说得极是,也这样想。”
桑母乃对李管事媳妇道:“回去告诉侄儿,就说的话,雪雁年纪还小,等几年才想这些事呢。若他能等,到时候再瞧瞧配不配,眼下是不会答应的。”
李管事媳妇虽是她的心腹,可是雪雁却是黛玉的丫鬟,桑母一开始就没打算越俎代庖。
而且,说句实话,桑母也觉得李三配不上雪雁。
李管事媳妇有些灰心,好她早就料到了这种结果,倒也没有大失所望,故恭恭敬敬应了,说回去就告诉李三,方就此告退。
等她离开后,桑母对黛玉笑道:“瞧调理得好儿,这么早就有来求。”
黛玉微微一笑,随即犹豫了一下,道:“没有答应李管事媳妇求的事儿,伯母可怪?”
桑母道:“怪作甚?是侄女,她不过是个奴才,难道求的事儿非答应不可?天底下可没有这个道理!若为了这个使得她心里恼,也不会看重她。况且不止觉得她侄儿不配,也觉得不配。只是,雪雁这丫头到底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到时候得多费些心。”
桑母很有几分惋惜,依雪雁的品貌才气,若不是个丫头出身,真能嫁个好家做个少奶奶,偏是个丫头出身,这就很难挑选到好家了。
黛玉叹道:“雪雁自来有主意,除了她要脱籍外,拿捏不准她有什么打算。”
晚间入睡时,黛玉问起雪雁对将来有什么打算,雪雁白日容嬷嬷房里往窗外看,正好看到了李管事媳妇出去,今听黛玉言语,心里便揣测到了几分,含笑道:“姑娘已定了姑爷,所以为打算了不成?可一点儿都不急!”
黛玉听她打趣,伸手往她肩头捶了几下,啐道:“家和说正经话,倒来取笑。”
雪雁正色道:“说的也是正经话。”
黛玉将白天李管事媳妇的话说给她听,末了说道:“觉得李三不配,巧妇伴拙夫未必长久。看,他家有病母,最怕这些婆媳事情了,寡母总是性子左些,容易苛待媳妇,偏又是个病,嫁过去争不是,不争也不是,况且久病床前无孝子,长此以往,难免有些嫌隙日生。二是李三不识字,粗一个,哪里配得上博学多才。三是他家虽然有几百亩地,可是嫁妆难道就少了?也有银子有地有积蓄,明儿出门子时再送一副嫁妆。”
雪雁听了,不禁又笑又叹。笑的是黛玉侃侃而谈,有条有理,叹的是她又有何长处?
故笑叹完了,雪雁开口道:“姑娘多虑了,眼下并不考虑这些事情,好不好配不配都不会答应。再说,姑娘只说配不上,也有配不上别的呢!纵有满腹诗书,一笔好字,却不过是个丫头出身,只这一项,便将好处抹去了。”
她既不会妄自菲薄,却也不会因为读了几本书就自视甚高。
黛玉反驳道:“嫁妆丰厚,品貌出众,还怕做不了管家奶奶?再说了,寻个耕读之家的秀才相公,可比一个庄稼好。就算不是读书,边关这里也有好些有品级有前程却很难娶到媳妇的军爷,哪一样不比那个李三强?”
雪雁扑哧一笑,与她道:“姑娘却不想想,一个丫头出身,嫁过去有几分底气?不说科举千难万险,自古以来,哪一年考科举的没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三四十岁中举中进士已经是年轻有为了,万一偏遇到一个四五十岁才得以中举的,那才有的操心!屡试不第贫穷落魄的秀才只因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为了读书,都不肯种田养家,怕污了自己读书的清贵。这样的能不动用的嫁妆?就是考中了,到那时左右相交皆是读书,难免觉得的出身是瑕疵,既已老珠黄,又嫁妆已尽,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黛玉登时一呆,她只想着雪雁应当配读书,却没想过这一点。的确,色衰而爱弛,负心薄幸的读书大有,就算不抛弃糟糠之妻,但是重妾轻妻,做妻子的难免下场悲哀。
雪雁又道:“再说边关有品级的军爷,就算是愿意娶的,想来品级不高,也罢了,到底是官宦,比百姓强得多,可是品级不高,就没有资格随行,长期离别,姑娘想想烈夫的下场罢!将来品级上来了,难道就不嫌是丫头出身?出去应酬交际,到底低一等。何况从军的家里难免规矩粗疏,宠妾灭妻的好多着呢!”
黛玉道:“未必,贾雨村贾先生的夫据闻是丫头出身,又是侧室扶正,因贾先生现今做了三品,她也跟着水涨船高,而且干娘家的哥哥姐姐不也和府里的姑娘爷们平起平坐?”
雪雁淡淡一笑,道:“吾之一生,唯愿平淡是福,并不想着什么高官厚禄。”
黛玉皱眉道:“想来是取中李三那样的了?”
雪雁听了不觉失笑,对于李三,她既不喜欢,也不厌恶,只说道:“方才姑娘话里话外还列了三不配,姑娘尚且如此认为,难道觉得能取中这么个?”
黛玉放下心来,点头道:“说的是,这件事眼下不急,横竖还得跟好几年,说不定赶明儿就有好选了。”雪雁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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