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那个云雷将领脸色涨红,憋了半晌怒声道:“当时黄沙城四周已经没有西鄂士兵,能杀了咱们云雷人的,除了纳兰述还有谁?”
“还有我们!”
一声暴喝惊得人人回首,随即看见黄沙城的罪徒们,大步而来。
这些满脸横肉,神情凶厉的汉子,绕开狼群和幺鸡,却满不在乎撞开钟元易的血烈军士兵,晃着膀子走下山坡,当先的独眼,指着自己鼻子,笑道:“那些云雷人呀,当然是我们杀的。”
云雷将领们相顾失色,当先一人立即喝问,“是不是大帅……纳兰述下令你们杀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独眼斜瞟着云雷将领,嘎嘎活动着左手,他的右手手筋被纳兰述挑断,事后纳兰述却给了他一套左手拳法,他练来觉得更得心应手,现在杀人抢马,日子过得舒心,反倒对纳兰述忠心耿耿。
“是就杀了你们!反出这里!”那云雷将领一声暴喝,手中长剑已经指住了独眼。
独眼上前一步,一个巴掌便将他的长剑打飞出去!
“滚你妈的!老子最讨厌动不动被人指!”
铿铿连响,云雷将领齐齐拔剑,噗噗几声,高壮凶悍的黄沙罪徒一起上前一步,凶光四射的眼光,自青色的眉宇间沉沉地射下来。
斗殴一触即发。
纳兰述此时却终于说话了。
他轻轻上前一步,将君珂不动声色掩到身后,面对那个开口发问的云雷将领,淡淡道:“舒平是吧?”
那个叫舒平的云雷将领短促地笑了一下,“大帅在开玩笑吧,怎么两个月不见,就不认识末将了。”
“你没发觉我的眼睛有问题么?”纳兰述漠然道,“我是听声音听出来的。”
舒平一怔,仔细看纳兰述,没发觉眸子有什么异常,只是目光着落点有点不对。
“你的眼睛……”
“除夕之夜黄沙城。”纳兰述淡淡道,“拜云雷弃民所致。”
云雷将领们一呆,纳兰述已经毫不停留说了下去,“他们设计杀了新子,穿过他胸口的剑尖滴出的毒血,伤到了我的眼睛。”
“云雷弃民为什么要……”
纳兰述根本没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自道,“我抱着新子后退,呼喊身后的云雷士兵打开城门,和我一起冲出城外,结果王大成给了我一刀。”
在众人瞠目结舌的表情中,他慢慢笑了笑,道:“如果不是我躲得快,也许你们现在就没人可以质问了。”
身后一只手悄悄伸了过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指,那是君珂的手。
她望着纳兰述背影,眼底泪光闪动。
黄沙城事件始末,刚才纳兰述告诉她的时候不过轻描淡写,此刻细节听在耳中,她心疼得呼吸发堵。
纳兰述安慰地抚过她的手指,在她掌心轻点,示意:没事。
“没可能!”舒平直觉反驳,他身边一个将领拉了拉他衣角,低低说了几句,舒平一呆,此时才想起以前王大成那个关于燕京爆炸事变的真相,眼神里精芒暴涨,急急问:“王大成为什么不听军令,云雷弃民为什么不接受招降?是不是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不说?”
“有。”纳兰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王大成不听军令,云雷弃民不接受招降,云雷军突然反叛,是因为当时有人进入黄沙城,告诉他们,燕京爆炸事变,是尧羽卫下的手!”
一言出石破天惊。
四面所有人瞬间都失去声音。
连尧羽卫都睁大眼睛,再没想到,主子竟然会在这样的场合,这种情形下,扔出了这样一颗语言炸弹。
云雷将领们身体一阵摇晃,齐齐踉跄后退,舒平仰天惨笑,大喊:“果然!果然!”
“呛”地一声,声音清越,七名将领,齐齐拔剑!
闪耀的剑光对准了纳兰述和君珂。
“当初王大成说,燕京爆炸一定还有疑问,朝廷不至于这么傻,咱们绝了后路被骗出燕京,算来算去,最得好处的只有冀北尧羽。”舒平咬着牙,嘶声道,“当时咱们还笑他疑神疑鬼,我还骂过他天性凉薄,我说尧羽也没借力我们什么,相反,一直待我们恩厚,军中兄弟们,得他们指点不少,我让他闭嘴,王大成却说,焉知那恩厚,不是因为内疚?哈哈,如今看来,我们竟都是傻子,只有大成,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他仰头向天一声高呼,“大成,你死得好冤!”
随即他拿起颈中哨子,吹出一长三短哨音,君珂眼神一缩——那是云雷早先还在京郊大营的时候的集合音。
舒平吹完集合哨,将哨子往下一掼,一指纳兰述,厉声道:“弄瞎了你眼睛又如何?你灭绝人性,为了获得云雷助力,指使人杀我六万家属,你和你的尧羽卫,就该碎尸万段!一双招子,太便宜你!”
不待纳兰述回答,他一转身又指住君珂,“而你,你更可恶!云雷上下,对你感恩爱戴,全心信重,为你反出燕京,丧失一切。你这贱人,吃里扒外,为了这个男人,罔顾同袍恩义,隐瞒真相,狼狈为奸,骗取我们为你的男人打冲锋挡暗箭做掩护丢性命,你是不是打算让我们为你的男人的大业,傻傻战死到最后一人?君珂!做人怎可无耻到这个地步?纳兰述和我等没有情分,他要利用我们只叫他狠毒,而你,你的欺骗利用,才是真正无耻!”
君珂霍然抬头,面对舒平等人恨恶疯狂的眼神,张嘴就要说话,想告诉他们她没有这个意思,想告诉他们她只是想送他们回家,却发现,哑穴未解!
“放你妈的屁!”四面众人虽然被纳兰述说出的那句话也给惊住,但此刻听见舒平的怒骂,也不禁愤愤,老而弥辣的钟元易当先发飙,“舒平你这疯狗在这里乱吠什么吠?什么打冲锋挡暗箭做掩护丢性命?你他妈的有点良心没有?老夫虽然没有参与你们之前的鲁南之战,但老夫问过,你们云雷,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减员!柳姑娘一直宁可没有战果,也要保存你们实力,后来出战都是鲁南新兵,云雷嫡系很少动手。出了大燕之后,老夫可一直看在眼里,好事你们去,苦差我们来,但凡有一点可能危险,最先派出去的都不是云雷!对西鄂诸王的战争,也没用云雷!唯一一次全使用云雷人的,就是黄沙城那次!那也是因为必须要云雷人去,而且当时你们云雷将领都在场,自己乐意!拣便宜的时候没见你们说话,现在死了几百人了,闹了,喊了,反了!他娘的你怎么不去问问,老夫的血烈军,短短几月减员多少?你们减员多少?”
血烈军是相对于其余冀北军队,和纳兰述关系较浅较中立的一系,老钟的嗓子,就特别响一些。
“不管真相如何。”铁钧也来了,站在坡上冷冷道,“但舒将军刚才的话明显偏颇,咱们就事论事,冀北联军上下谁都有眼睛,大帅和统领待云雷军如何,不是你在那胡言乱语就可以掩盖的,当初你们从燕京带走重伤亲人,之后因为要冲出大燕,无法携带他们,是大帅和统领,事先留下大量钱财,又命在鲁南的尧羽分部帮助,将你们亲人秘密安置在深山养伤,留待日后伤好后再接出来——如果大帅真的下令杀了你们全部家属,那为什么不斩草除根将那些存活的家属也一起杀了?还要费力照顾救活他们?”
他顿了顿,斩钉截铁地道:“我以性命担保,大帅绝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你一条贱命值什么?”一个云雷将领暴吼,“你也不过是纳兰述君珂的一条狗!哼,什么救下家属?焉知他们不是惺惺作态?焉知他们不是要以这件事来收买我们人心?甚至留待将来,拿我们这些可怜的残废亲属来挟制我们!”
“胡扯。”晏希出现在山坡上,淡淡说了一句。
他的出现却像火上浇油,激起了云雷军的愤怒。
“当初就是他,骗了我们!”
“就是他说,御林军骁骑营下的手!”
“咱们当初信任尧羽卫,信任他,他却骗了我们!”
“无耻!”
一柄长枪呼啸而起,直直扎向晏希,竟然是从背后射来的,晏希身子一闪,长枪从他身边掠过,直直钉在他脚前。
晏希无动于衷地看看长枪,冷笑一声,刚要说话,忽然眉毛一动,眼神里又惊又喜,随即身子一闪,竟然掠下了山坡。
“哪里逃!”众人以为他要逃跑,立即有人要追上去,尧羽卫们顿时拦上。
“你们岂有此理,大帅只说有人这么挑拨,有说是他做的么?你们怎么就揪住不放?讲不讲道理?”
“道理,谁和我们云雷讲过道理?既然说不是,拿出解释来!”
“住嘴!”
一声冷喝低沉压抑,山坡上走来铁面铁甲的丑福。
一看见他,君珂手指一颤,纳兰述眼神一闪,安慰地握紧了君珂冰凉的手。
云雷将领们看见丑福,却是欢喜的,丑福是自君珂以下,最得云雷嫡系爱戴信重的人,甚至在某些方面还超过了君珂,因为君珂出燕京后便离开云雷,真正的辗转作战,是丑福陪着云雷一起,在鲁南作战的那些日子,丑福身先士卒,对部下十分爱护,云雷人人对他,都是十分敬服。
当君珂神的形象在云雷心中破灭,心中空茫悲愤的他们,立即将精神寄托,转给了丑福。
“福将军,您来得好!”出于对丑福的爱戴,云雷军都不喊丑将军,而喊福将军,舒平指住了纳兰述君珂,“咱们怀疑了好久的事情,如今居然是真的!纳兰述指使尧羽杀了咱们家属,逼咱们反出燕京!黄沙城就是因为王大成发现了这件事,三百云雷士兵全部被灭口!福将军,此仇此恨,不共戴天!当日燕京城我等亲人鲜血成海,今日我们也要他们血染草原!”
“杀了他们!”
“反出去!”
“云雷不能给人欺骗欺辱至此!”
“六万人命!苍天啊!咱们一直认贼作父!到地下也没脸见祖宗!”
“兄弟们。”丑福一直很平静,眼光沉沉,黑黝黝地压在瞳仁里,像是无动于衷,又像是已经下了某种决心,并把那样的决心练钢成铁,狠狠掷出,永不回头。
他很怪异地披了铁甲,但细心的人就会发现,他似乎一直在轻轻颤抖,只是被沉重的铁甲压住了。
云雷军此刻都已经赶到,听见了这个惊天噩耗,震惊激愤之下,恨不得立即冲出来杀人,哪里还注意到他的异常,此刻听他开口,都立即目光灼灼,充满希望地看着他。
“兄弟们,你们为什么不先问问,燕京那场爆炸,到底下手的是谁呢?”
一言提醒众人,云雷军顿时恍然大悟。
“对,下手的是谁?扔雷弹的是谁?”
“这些都是仇人,但那个人,才是狼心狗肺灭绝人性的凶手,六万人啊!六万老弱妇孺的命啊!他居然也下得了手!”
“把这凶手先拖出来,碎尸万段,暴尸荒野!”
“是谁?是纳兰述本人吗?还是他的手下?纳兰述,快说,是谁!”
“是谁!”
“是我。”
一声沉沉的,不算响亮的回答,像一块巨石,轰然投入沸腾的锅内,瞬间将滚滚的水浪,压得沉滞凝结!
张嘴激愤乱嚷乱叫的云雷军们,蓦然齐齐顿住,很多人还维持着举臂张嘴嚷叫的姿势,定住了。
随即他们慢慢转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盯住了说话的那个人。
“不用问了……是我。”
丑福立在原地,迎着所有的云雷军的惊诧欲绝的目光。
他的目光似乎看着云雷军,却又似乎没有,有点远,有点飘。
飘回了去年十月那可怕的一夜,雷弹袋子被御林军射落的那一刻。
袋口倾斜的那一刻,他还在保持往外飘的姿势,他并没有看见当时底下的广场,不知道那往日空荡荡的广场今日挤满了人。他被御林军逼到盟民聚集区,因为心知这是居民区,心里也想快点跑过去。
火箭射来,他下意识让箭撒手,身子窜出,等到反应过来,那些黑色的可怕的东西,已经无可挽回地滚落下去。
血肉烟火,噩梦地狱。
从此后他永在其中。
日日夜夜,都是那些浓密的黑烟,鲜红的血肉,无限的惨嚎,地狱般的场景,他在其中挣扎辗转,一夜夜汗湿衣裳,一夜夜噩梦而醒,坐到天明。
那样日夜折磨的痛苦,生不如死,他只有在战场上加倍凶狠的冲杀,用自己的命,去挽救云雷士兵的命,一点点试图去赎自己的罪孽。
自己的罪孽。
在丑福的意识里,燕京爆炸的罪孽,是他的。
他当时的位置,还要忙于躲箭,他根本不知道戚真思有挽救那一袋子雷弹的机会。
事后两人都深痛于这一噩梦,自然也绝不肯为此交流。
所以丑福和戚真思,竟然都是各自为自身罪孽所苦,以为对方只是震惊于那样的惨烈结果。
云雷近期的流言,丑福听在耳里,那对他也是永无止境的戕心折磨,如果不是为了君珂的大局,他宁可痛快坦白,生死到了此时,无足挂念,但求解脱。
纳兰述回来后,他去找过他。
黄沙城事件,让隐藏的矛盾提前爆发,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的。
丑福抬起头来,对面,是惊骇欲绝的云雷军。
他直视着所有人的眼睛,不让自己再逃避。
“燕京事变那夜,我跟随统领进京,试图援救尧羽卫。”他一字字道,“我和戚统领去搅乱了骁骑营和御林军,并偷出了库藏的所有雷弹子,我背着雷弹子想去炸皇宫炸崇仁宫炸燕京府,都因为对方防备太严密没有成功,反而被御林军一路追逼到了盟民区,而当晚……”他闭了闭眼睛,“朝廷害怕云雷军造反,命骁骑营看守所有盟民家属,骁骑营为了方便看守,将所有家属集中在广场,我背着雷弹子正巧从广场上头过,追我的御林军,射出火箭,我躲箭时……一袋子雷弹,落了下去。”
……
四面沉默如死。
君珂闭上眼睛,眼睑微微颤抖,连她,也是直到今天才明白燕京爆炸的细节和真相,之前因为隐约猜到和戚真思有关,所以她不敢问,她怕问明白了,以后大家会更痛苦。
然而今日听到的丑福口中的真相,却令她更加震惊而迷惑——是丑福无意中所为?那为什么小戚那么痛苦?为什么尧羽显得心虚?为什么纳兰述愿意将云雷的重任一肩担下,时时处处予以保全?
一定还有什么原因,但丑福不知道!
这样对他不公平。
可是真要逼尧羽说出真相,那毁的也会是整个冀北联军!
君珂身子发抖,此刻她也想不出办法来,既救了丑福,又成全冀北和云雷,这一刻心中恐惧焦灼,远胜于刚才舒平等人指着她鼻子怒骂的痛苦无奈。
她像快要溺水的人,死死拉住纳兰述的手,在他掌心一字字写:“求你,求你,求你……”
求他什么?
她心中混乱,自己都不知道该求什么,需要求的东西太多,丑福的命,小戚的命,尧羽的存在,冀北联军的完整——可这些,都和云雷的仇,水火不容!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无论哪种解决方式,都将令她焚心痛苦!
纳兰述的手指动了。
他在她掌心,一字一划地写:“不破不立!”
君珂心颤了颤,纳兰述握紧了她的手,君珂抬眼看他,到此刻他都沉凝镇静,无论云雷如何愤怒,局势如何变化,他都似一切早已掌控在心,并无畏惧。
她的心,虽然疼痛,却微微定了定。
信任他便好。
山坡上下,巨大的震惊导致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云雷军忘记了说话思考,直勾勾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