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女娃娃很好,这个时候还能心平气和称我声老先生。”老者眼底露出笑意,“是天生镇定心性呢,还是其实你根本就不恐惧?”
君珂眼瞳一缩,手上一停,第一次正眼看他,“什么意思?”
这句听来重复,说来平淡,隐隐却多了几分杀意,那老者却岔开话题,道:“刚才听看守的人闲聊,似乎姑娘你是为了救人,自愿被擒?”
“嗯。”君珂低头忙。
“什么样重要的人,让你竟然愿意以命相救?亲人?情人?”
“无亲无情。”君珂继续忙。
“哦?那你还救?”
“做不到不救。”君珂继续忙。
老者静了静,似乎在想这干脆利落几句回答,君珂的手却停了停。
立场对立,尔虞我诈,她和纳兰君让,恩仇难言。
然而事到临头,选择却只有一个。
无关恩情,无关纠缠,不过就是那么简单一句——见死不救,做不到!
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一个因为自己落入死境的人,一点一点在自己面前失去呼吸。
无法做到毫不作为,拂袖而去,任人死亡。
她若真能做出这种事,她也不是君珂。
她若做出这种事,此生将永远难逃心魔,日夜背负,自我折磨,直至彻底崩溃,那么她许下的愿,终将归于泡影。
她许愿带云雷回归家乡。
她许愿尧羽不再死一人。
她许愿陪纳兰述冲出冀北,冲向更广袤辽阔的大地,今日马蹄烟尘卷去的足印,他日终究要重新踏回。
救他一命,是为了留下完整的自己、留下无愧的心境、留下恩仇消泯,有用之身。
这是她的需要,她相信也是纳兰述的需要。
哪怕今日救他,他日再付出百倍心力去对付他甚至杀他。
也势在必行。
君珂仰起头,想起韩巧的愤怒,假如尧羽知道她以命换命,是不是会更愤怒?
当然,不会给他们知道的,她的事自己解决,没道理再拖上其他人。
便纵尧羽万般苛责,她内心的想法,终究只在意一个人知不知道。
纳兰述,你知不知道?
“咔。”
一声轻响,手上锁链开启。
君珂叹口气,心想小陆若还活着,必然要破口大骂她是他最逊的徒弟,这么烂的破锁,放个屁的工夫就能搞定,她居然花了一刻钟!
手从锁链里无声无息脱出来,君珂低头对付脚上铁镣,背后老者不说话了,君珂感觉到背上始终有灼灼的目光粘着。
四面静了下来,隔邻有粗重的呼吸声,君珂只觉得气氛诡异,她原本并不想太快脱困,总要等到纳兰君让被治好再被送走才行,她估算也得个把时辰,但此时被这奇怪的气氛压着,不由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咔。”没多久又一声,脚镣脱落。
君珂没动,还挂着锁链脚镣,等待时机合适,一举出手,毁牢门,制看守,冲出大牢。
对面老者突然道:“姑娘,你什么时候走?带我一程?”
君珂霍然回首,盯住了他。
君珂在赤罗大牢里遇见古怪老者的时候,纳兰述也遇上了回头报信的韩巧。
本来纳兰述应该很快追上的,但文臻那一脚,踢乱了君珂的暗号,导致尧羽卫多寻找了一会儿才找到记号,追上的时候,正碰上怒气冲冲回头的韩巧。
“小韩你怎么在这里?”纳兰述愕然,向他身后四面张望,“君珂呢?”
他不提君珂还好,一提,韩巧就像委屈的孩子遇见他娘,眼圈唰一下红了。
“怎么了?”纳兰述脸色立即变了,“小珂她出事了?”周围尧羽卫们,哗啦一下涌上来。
“小珂小珂!”韩巧再也控制不住,爆发出来,“别整天小珂小珂!捧在手上记在心上含里嘴里的小珂小珂!值得么?那个没良心的女人!”
纳兰述脸色一沉,手一挥,四面尧羽卫立即奔出去,把守住这个偏僻的小巷。
“说清楚。”
纳兰述语气一冷,肃杀之意便来,韩巧不敢再骂,愤愤不平地将经过说了一遍,说到君珂为求他救纳兰君让而不惜下跪的时候,不禁有些支吾。
纳兰述脸色微冷,一言不发,韩巧絮絮说完,末了义愤填膺加一句,“主子!往日咱们都看错了她!这女人恩怨不明是非不分,实在过分!居然开口,让我尧羽,救纳兰君让!”
“砰!”
他话音刚落,纳兰述一脚便把他踢了出去!
“蠢货!为什么不救?”
韩巧被踢得在地上打个滚,莫名其妙灰头土脸,正待爬起,听见这一句,懵了,傻傻地抬头看纳兰述。
“主子你……”他愤怒地道,“你莫不是色迷心窍……”
“仔细你说话!”晏希冷冷一喝,韩巧不敢再开口,愤愤盯着地面。
“我说你蠢就是蠢,为什么不救?你不救,以君珂的性子,必然不肯放弃,一旦被逼到想一些破釜沉舟的办法,到时候又是一场风波,何必?”
“主子你一心为君珂着想,可是她哪里对得起你!”韩巧拍地怒喝。
“她没有对不起我。”纳兰述淡淡道。
四面尧羽卫露出不以为然神色,包括许新子在内,都觉得这事上,君珂无论如何,也没有考虑尧羽和主子的想法,只为成全自己恩义,而将主子置于不顾,令人齿冷。
而主子对君珂,是不是也太纵容?这般为她牵绊,如何能成就日后大业?
“觉得我心太软?太宽容小珂?”纳兰述一眼看穿他们想法,默然片刻,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你们不了解小珂,纳兰君让为救她陷于死境,她怎么可能做到眼睁睁不管?她如果不管,这一生必将背上良心债,日渐沉重,无可丢弃。到时,纳兰君让的死,会成为永生不可抹去的阴影,横亘在我们之间。终有一日她将无法忍受自己,而我,会真正完全失去她。”
“今日救下纳兰君让,才可以成全一个无愧如常,恩怨了断的她;才可以成全一个坦然自如、无所畏惧的她;才可以成全我们的日后长久,一路前行。谁说她置我不顾?她正是希望她足够强大、没有缺陷、不被他人牵绊,不被恩情所迫,从而不牵累我的,留在我身侧!”
面对懵懵懂懂的尧羽卫,纳兰述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我只问你们一个问题,她可以坦然对不起我,却不愿欠纳兰君让一点人情,这其间道理,你们可明白?”
尧羽卫们露出思索的神情。
“这是亲疏之别。”纳兰述淡淡道,“你们可以对父母哭闹撒娇不讲情理,却不敢对同伴无理取闹随意索取,因为在你们心里,父母可以依赖依靠,永不担心没有退路。至亲之心,才可放纵。”
纳兰述仰起头,沉沉的眉宇,露一点霁朗的晴色。
“一直以来,我总觉得,小珂太重情义,她为我不惜一切,却未必明白那是友朋情义,还是男女之情,到今日,我终于确定了几分小珂的心思。”纳兰述哈哈一笑,张开双臂,“我!很!快!活!”
尧羽卫傻傻地望着自己主子,觉得脑子发糊,很有点跟不上。
“小珂之前一直和纳兰君让恩仇纠缠,几次蒙他相让,内心早已有愧,这一次如果救下他,就此恩怨两消,我相信她日后相遇,再不会对纳兰君让容情。”纳兰述露出傲然笑意,“所以,这么一干两净,能让他们一刀两断的好事,为什么不救?纳兰君让逃过这一次,下次我就杀不得他?你们这点自信都没有?放他一次,换君珂内心圆满,我纳兰述,愿意!”
我愿意!
斩钉截铁,余音不绝,尧羽卫几位核心成员瞪大眼看着纳兰述,忽然觉得多少年来相伴长大的那个少年,不知何时,已成铮铮男儿。
“再说……”刚才还铮铮男儿,将一帮尧羽卫震得五体投地的纳兰述,忽然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韩巧,你应下君珂救纳兰君让有什么关系?至于怎么治,还不在你自己?你的金针医术,可是既能救人也能杀人的,你救治的时候下点阴手,当时看不出来,事隔一两个月发作的那种,不就既救了人,又报了仇?你傻啊你!”
刚还满面激荡的许新子,一头把大头扎进了裤裆里,呻吟一声——这样也可以!
韩巧愣愣地听着,蓦然啪一声甩了自己一巴掌,“娘地!对呀!怎么就没想到呢!”
“……”
赤罗县大牢里,君珂盯住老者的眼神,如刀如箭,那老者却怡然不惧,笑眯眯看着她,把手摊了出来。
“门外守卫数百。”老头子悠悠道,“老夫只要喊一声,人群蜂拥而至,你再也走不掉。”
“你信不信,在你喊出声之前,我完全可以杀了你!”君珂狠辣地道。
“你还没有杀过人。”老头子说话像巫婆,声音幽幽,“相信也不会拿老夫开荤。”
君珂倒愣住了,半晌咬牙道:“总是要开荤的!”
“那就开荤吧。”老头子干脆坐下来,眼睛一闭,“这一把老骨头,刮刮还是有几两肉的。”
君珂给这无赖老头气得眼冒金星,正要说话,忽然隔壁一声大响,像是有人重拳擂在了墙上,整座牢房都在微微晃动,头顶上簌簌落下粉尘,险些落了君珂一嘴。
君珂到嘴的话顿时收回去,愕然看着隔墙——这隔壁关的什么人?好大力气!
“没发现赤罗的牢房特别满吗?”老头子又开始喋喋不休,“这是一批暂押在赤罗的囚犯,听说是一位副将在剿边时抓获的重犯,临时押在这里,等待过几日便由大军押送进京,按说也该来押了,不知怎么的,人还没来。”
君珂心想莫不是那位在龙牙谷埋伏纳兰述的副将?也就是和锦衣人勾结的那位?这批军队之前就是在鲁南靠近边境的地方梭巡,是不是随机抓获了猎物,暂押在赤罗这里,结果却被纳兰述歼灭没有回来,赤罗又不敢处置,这批人便落在了这里?
这么大的力气,这么珍重地关在这里,很可能不是一般人物,君珂心中一动,却也没有多想,她得快点出去,再耽搁了,难道还要等尧羽来救她?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算算时辰,也该走了,君珂却在为难,这老货横在这里,真要喊一嗓子,倒真是麻烦,但是救他,出了牢门再去对面给他开锁?当这满牢狱的看守都瞎子呢?
老头看她神色松动,神秘地一笑,“你放心,你出来,没有人会看见你。”
君珂翻翻白眼,心想梵因老上四十岁,是不是也会变成这个老神棍的德行?出来没人看见?当我是哈利波特,有隐身衣哪?
忽然看见两个衙役过来,君珂向后一退,躲在暗影里,那两个看守过去,看见老头站在牢门前,都笑道:“老货,今儿兴致好,看什么呢?”
老头眼皮一翻,看住了两个衙役,一瞬间眼底幽光飞闪,黑而粘腻,像是突然翻开了混沌的泥淖,吸力深深,两个衙役眼光一对上那眼睛,身子便是一僵。
“我在看你们呢。”老者柔声说话,回声隐隐在幽深的空间里,令人觉得似乎响在另一个世界,“去,和他们说,里面一切如常,不需要再过来看了。”
两个衙役木然点点头,转身一步步而去,君珂目瞪口呆看着他们背影——催眠?
这个世界有人会催眠?
这老头会这一手,完全有机会出去,为什么一直呆在这里,没有走?
她正惊讶,忽然有人在她耳边轻轻道:“天降者。赤罗,是你的转折之地。而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二十六章 会师!
君珂一抬头,注视对面的老者,人还在对面,说话却如在耳边,这是传音功夫吧?高深武学,她自己还没学会,这老家伙,一身好武功,还等着她来救他?
“别惊讶,这不是你们中原的传音。”对面老头露出神秘笑意,在她耳边轻轻道,“这是我族的耳语术,怎么样?这种耳语,老夫的声音是不是听来十分醇厚,而且神秘?”
神秘你妹啊,君珂翻翻白眼,突然想起他刚才说的那句“天降者”,心中一突。
这老头知道她的来历?
是神神鬼鬼推算出来的,还是别有什么线索,比如,遇见过她的同伴们?
“大神!”君珂赶紧拗断手臂粗的木栅栏,一个箭步就窜到了老头的牢房门口,扒着门就去抓他的手,“你怎么知道我来历?来,给我算个命我就带你走,算算还有三位天降者,都在哪里?”
老头眯眼瞅着她,悠悠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君珂险些吐血——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句经典台词?
“来呀。”她瞪着眼催促,“快点把牢门打开啊,咱们进去谈谈,我扒在这上面给人看见了就麻烦了。”
老头瞪大眼看着她,啼笑皆非地道:“姑娘,我要能打开,我犯得着求你?”
君珂呃地一声。
“你没武功?”
“当然没有!”老头理直气壮,“所以等下你还要背我出去,最近吃得差,腿没力。”
“好好好,背你。”君珂二话不说拗断了木栅栏,挤了进去,用铁丝拨拨弄弄开了锁,蹲在老头面前,急不可耐地道,“行了,现在该告诉我,那三个在哪里?”
老头施施然掸掸衣服,道:“对面关着的那几个大汉,看见没?我瞧着怪可怜的,你给顺便救一救。”
君珂差点没气歪了鼻子——得寸进尺啊这老货!
慢吞吞再救这些人,尧羽和纳兰述冲进来被困住怎么办?
“我哪有那个闲心!”她立刻拒绝,“我得赶紧出去,再呆下去会有麻烦,老先生,别给我添事了成吗?”
“嘿呀——”君珂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巨吼,声音雄壮回声不绝,震得头顶沙石刷拉拉一阵猛泻,掰碎的木条尖头掉落,险些扎到君珂的脚。
君珂一回头,就看见自己原先隔壁牢房那个大汉,身子冲前,张口低吼,满脸胡须根根竖起,脸上四面炸满黑毛,浑身肌肉如铁黑亮,块块鼓起,乍一看,特像愤怒的小鸟里,那只黑色的圆形爆炸鸟。
他已经冲到牢门边,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一根儿臂粗的铁链狠狠扯住了他,另一头铸在地面上,随着他死命的拉扯,被绷得笔直,发出一阵金铁摩擦的锐响。
但他被扣得实在刁钻,不多不少,恰恰离牢门只有一巴掌的距离,无论怎么死命的挣,眼看自由近在咫尺,就差那一巴掌!
那汉子似乎也急了,竟然伸出舌头,去够那牢门,君珂噗地一声喷了出来——兄弟,您以为您舌头是三节棍呢?
但无意中一偏头,君珂突然觉得,好像那舌头真的离牢门近了点,她仔细一看,眼睛就发直了——给这黑鸟一阵猛扯,那铁链竟然好像被微微拉长了些!
粗如儿臂的铁链哪!
这得什么样的神力!尧羽第一力士许新子,也及不上吧?
君珂的眼睛亮了亮,她突然想起当初戚真思和她说过的话,说鸟儿们一直擅长刺探追踪,功夫也走的是轻灵路线,灵活有余而防御不足,唯一一个大力士就是许新子,可惜自身也没横练功夫,如果遇上硬仗,缺少合适的冲锋和断后人才。
君珂亲眼看见过许新子使用尧羽第一重弓,杀伤力惊人。向来神力非凡,自身防御也出众的部属,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相当可怕,而眼前这只爆炸鸟,正是那种难得的牛人。
更牛的是,那一排牢房里,这样的汉子足足有七个!每人都用锁链锁在地上,死死焊住,说明普通的戴在身上的镣铐,再重,他们都能挣开!
君珂立即开始手痒了。
以后的日子战事必然不断,这要是能网罗了来,得给尧羽添多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