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武师伸手就把蛮子抓了过来,另一人唰一下撕开他的棉袄,破烂棉絮纷飞,浓郁的臭气比先前更重十倍地散发出来,这股气味十分有穿透力,刺入人鼻腔的一霎简直熏得人要晕,几个武师却欣喜若狂,大叫:“这个好,这个好!”刀光一闪,便挖向那少年腋下。
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
似乎也不怎么快,但那武师的钩尖明明已经递到了蛮子腋下,突然便落了空。
那双手轻轻一拽,蛮子便不见了。
武师大怒抬起头,一眼看见面前亮白的牙齿,一颗颗珠玉一般,慢吞吞地在他面前磨了磨,慢吞吞说了句,“我也喜欢狐宝。”
不知怎的,明明这人看起来没火气,没速度,但是那磨牙的声响,便让这几个人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好像自己的心肝或什么东西,正在那人的牙齿间,被慢慢地磨着。
戚真思很有火气。
这小子太臭了!
但是又得不管,人家是被他们弄伤,才会被那群打手捉住的。
“速战速决。”身后纳兰述声音淡淡,又加上一句,“不得伤人。”
戚真思抬头一笑。
半刻钟后。
茶馆旁侧一排酒缸里,头朝下倒栽了一堆人,每个坛子一个,一排齐溜溜。
“真是的。”戚真思“种”完最后一个“酒鬼”,拍拍手,对脸青唇白浑身打抖的茶馆老板道,“这些兄弟,也太嗜杯中物,这样不好,等下我们走了,你可记得要把人拉出来,不然被酒熏死,又是你的罪过。”
老板:“……”
四面看了看,纳兰述皱眉道:“那老胡头祖孙呢?把人还给他们,不成的话再给点钱,让他们离开三水算了。”
“他们被好心人扶出店外去了……”老板战战兢兢指点。
戚真思低头看看那黑面蛮子,臭烘烘的少年已经醒来,脸色衰败,低低呻吟,似乎也知道自己腋下令人难以忍受,紧紧地夹着胳膊。
“我们……”戚真思刚要说话,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扑倒在地。
“咻——”
一道火箭呼啸而来,拖着长长的红色尾焰,直奔堂中几人。
那叫蛮子的少年还傻傻站在那里,瞪大的瞳仁里渐渐映出红色烈火的轨迹,惊得已经忘记动作。
同时扑倒的纳兰述,一脚将他蹬倒在地。
火箭擦着众人头皮而过,夺地一声射到对面一个酒缸上,轰一下烈火燃起,那个倒霉的被倒栽进去的武师,立刻就被烈火包裹,刹那间嚎叫如兽,声声裂帛,惊得几条街外的人都在四散逃窜。
趴在地下的戚真思霍然抬头,眼神里倒映浴火人影,刹那间仿佛看见滔天烈火,连绵巨雷,滚滚黑烟,无数挣扎扭曲惨叫嘶喊的人影……
燕京绝灭之夜,如一幕永世不可摆脱的噩梦,凶猛卷来。
戚真思眼睛瞬间充血,每根血丝都像命运的绞索,绞杀了她的理智,绞出了她的疯狂。
“咻咻咻咻——”箭势未绝,后头的已经不是火箭,但却来自四面八方,就在他们和王百万家武师对峙的短短时间内,这间茶馆,竟然已经被悄悄包围。
“啪啪啪啪。”重弩巨箭激射在四面长窗上,顿时将所有窗户射得木屑纸片纷飞,堂中情景一览无余,而堂外,人群早已被驱散,无数铁甲士兵,手持弓箭长刀,遥遥将茶馆包围。连屋瓦上,都居高临下趴着弓弩手,铁青的箭头对准茶馆中心,蓄势待发。
纳兰述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三水县竟然有这样灵敏的反应!他们进城这才多久?
戚真思一直直勾勾盯着那被烧的武师,突然跃起。
羽箭劈头盖脸罩下,那蛮子被吓得满地乱滚,纳兰述怕他误伤,抓住他脚踝,想要让他安静,一抬头看见戚真思的动作,大呼,“不可!”
戚真思却听而不闻,茶馆此时四面无遮挡,一点动作都被看得清楚,她跃起,身在半空,几乎是立刻,箭雨如泼,狂飙而来。
戚真思一把抓住了已经被射死的茶馆老板,挥舞着那男子肥胖的身躯,一个翻滚,那老板身上又是一层密密麻麻的箭,而戚真思已经到了茶馆靠近西边巷子的墙边,抓起个酒缸拼命一砸。
“轰。”
一声巨响,断砖和烈酒同时激飞泼洒,埋伏在巷子里的士兵猝不及防,被淋了个满头满脸,戚真思手一抖,火折子飞射而出,半空点燃,落在了满地淋漓的木屑烈酒之上,刹那间明光一亮,腾腾燃起。
士兵们惊呼走避,他们身上有铁甲,不惧烈火,但也不能任烈火在铁甲上烧灼,赶紧后退脱下铁甲,戚真思和纳兰述,早已鬼魅般越过火焰,直扑人群中心,戚真思身上有火,她也不灭,直奔士兵群后那个指挥模样的人,纳兰述衣袖一拂,无数碎光如漫天花雨,花雨一绽,血雨便哗啦啦地落下来。
他们虽只两人,但凶悍异常,尤其在前头的戚真思,砸酒烧人的时候她不可避免也溅上烈酒,此刻身上火焰星星点点燃烧未灭,披头散发,满面鲜血,像炼狱里扑出来的恶鬼,四周敌人被她气势所惊,纷纷后退。
戚真思砸墙很有技巧,两人冲出来之后就是茶馆侧面唯一的一条巷子,阻挡了四周包围者的箭雨,两人一出来就占据有利地形,在屋脊上居高临下打算射箭压制的弓弩手,因为距离拉近,顿时失去了作用。
但先声夺人也只能是一刻,四面的士兵逐渐反应过来,试图形成包抄,一个轻功矫健的士兵,从一截断墙后翻了过来,他以为被纳兰述拎在手里的蛮子是个什么重要人物,手中的长矛,毒蛇般先射向了他的背心。
眼看长矛便要射到要害,纳兰述和戚真思都全力鏖战没有顾及,那人正喜得手,那哎哟喂呀嘶哑惊呼的小子,忽然腰一扭。
看起来很随意的一扭,像顺着纳兰述的步态改变姿势,但那势在必得的一矛,竟然就这么擦着他的衣襟滑了过去,落了个空。
那士兵一呆,去势收不住,身子向前一倾,他也算反应快,伸手在地上一撑就打算弹起,谁知一只脏兮兮的靴子,突然就伸了过来。
那靴子不动声色地一踢,他的手顿时在地面滑了出去,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手中长矛飞出,正撞到戚真思脚下,被回头看见的戚真思,一剑砍死。
一脚将这人尸体踢到一边,戚真思冷哼一声,“爬不了墙,逞能找死!”
她心无旁骛继续冲杀,此时她已经落在了纳兰述后面,纳兰述和戚真思大开大合,厉鬼一般的杀人姿态完全不同,他出手精准有力,幅度不大,绝不多耗一分力气,每个动作都似乎经过千锤百炼,纵然是在单手拎人还要浴血厮杀时,也有种悠游自如而又杀气内敛的风度。戚真思经过的地方血海翻浆,他经过的地方整齐如割麦,连鲜血都很少看到,但结果都是一个字,死。
地上很快堆满尸体,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儿,纳兰述戚真思还不觉得,被拎在纳兰述手上的蛮子少年,脸朝下正冲着那些尸体,不住皱着眉头。
他皱着的眉头突然定住了。
身下,尸堆里,一个满面鲜血的士兵悄悄睁开了眼睛,盯着戚真思纳兰述陷身对战的身影,眼神里射出一道狞狠的光,他的手隐藏在同伴的尸体下,隐约可以看见一柄刀正在被慢慢抽出。
眼看着纳兰述接近,那人头一抬,正要拔刀,突然看见了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近在咫尺。
他呆了呆,才发觉是那个拎在纳兰述手里的蛮子少年。
两人都似乎怔在那里,大眼对小眼,各自对望,随即蛮子笑了笑。
这愚钝丑陋,臭得人不愿靠近的少年,以这样诡异的姿势,在这样诡异的距离和情形下,突然给出这样一个笑容,顿时惊得那要偷袭的士兵,连偷袭都忘记了。
蛮子开了口,悄悄地,用气流音。
“你干吗?”
那士兵张了张口,不是要回答,而是完全被惊得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这口一张,便宣判了自己偷袭计划的失败。
在他张口的刹那,蛮子突然呸地吐出一个东西,精准地落在了他的嘴里,那东西入口即化,那士兵一阵恶心,想要吐却吐不出,随即便觉得眼前一黑。
这回他真的安静了。
蛮子满意地笑了笑。
一群轻甲卫士逼近来,有些人专门招呼下盘,纳兰述怕拎着蛮子反而害他被杀,手一抛,将他扔在不远处尸堆上,准备等下冲出去再去接应他。
蛮子落地,撞得屁股开花,啊地一声大叫,一个士兵正从他身后冲出来,蛮子向后一倒,撞翻了他的膝盖,手中的刀也落地,那士兵急忙去拣刀,刀却纹丝不动。
士兵抬头,就看见刀的那端,踩在蛮子脚下。
蛮子鬼祟祟地回头看看,确认纳兰述他们看不见这里,才微微一笑,脚跟一抬。
士兵急忙欢喜地捡刀。
蛮子的脚跟突然落在了士兵的手上,随即狠狠一转。
士兵仰头欲待发出惨叫——薄底快靴怎么也会踩人这么痛!
蛮子眼疾手快,抓了团泥土便狠狠塞在那人嘴里,脚下不急不忙,继续用力。
一碾、二碾……
直到确认那士兵短期内再也抓不了他的刀,蛮子才满意地放开脚,他的脚一拿开,那士兵便抱头鼠窜,连回头看一眼也不敢。
好恐怖的鞋跟!
蛮子也不追,望着他的背影,露出得意的微笑——人家这是内增高高跟鞋哟……
等那士兵逃走,又有人追杀过来,他这回不动手了,随手在地上抹一把鲜血擦自己身上,狼狈地滚向纳兰述脚下,纳兰述看看他哀求的眼神,叹口气,又拎起了他。
远处的屋檐上,一个弓弩手远远地拉开距离,想要开弓射箭,那人很狡猾,正选择了纳兰述和戚真思位置的死角。
那蛮子少年满意地以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在纳兰述手中晃荡。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气息奄奄地满眼珠骨碌乱转,突然眼眸一敛,厉光一闪,随即“啊!”地一声嘶哑大叫,吐出一口鲜血。
他一叫,戚真思还不理睬,纳兰述下意识便去低头看他,蛮子被他拎在身侧,他一回头,便看见身后斜对角方向,那已经满弦的弓弩手。
纳兰述一脚便将一个士兵正砍来的大刀踢飞了出去。
大刀在空中呼啸而过,割下冲过来的一人头颅,那头颅被撞飞,正撞上那满弦的弓,绷地一声,弩箭被撞得偏了方向,激射向天,那弓弩手虎口出血,转身要逃,那撞歪他弓弩的头颅突然诡异地飞了回来,啪地与他脑袋一个对撞,刹那间脑袋就开了个血洞,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此时他们已经冲到巷子中段,戚真思窜上屋脊,抢到一个正欲逃开的弓弩手的一张弓,反手一绕便将弓弦绕在了对方脖子上,横臂一扯,弓弦吱吱一绞,鲜血飞溅,一颗头颅飞出老远。
几个弓弩手吓得仓皇后退,眼看就要被纳兰述和戚真思冲出重围,蓦然前方一阵脚步急响,有人大喝:“逆贼已经全部伏首,余孽还不速速受死!”
大喝声里,一样黑乌乌的东西,劈头向两人掷来。
戚真思一仰头,看清楚那东西,眼神一定。
随即从喉间,发出一声狼般的嚎叫。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二章 烛影摇红
那黑乌乌的东西飞过来的时候,吸引了三个人的目光,三个人的目光在看清楚那东西时,都瞬间沉了沉。然后戚真思发出尖叫,蛮子闭上了眼睛。
那一团东西呼啸坠落,戚真思高高跃起,不顾自己身形暴露在敌人射程之下,伸手去接。
“射!”
阴恻恻一声命令,对准身在半空的戚真思。
纳兰述突然放下蛮子,伸手在腰间一抽,他腰间的管状腰带布条挣裂,一截纯白淡青的光芒从管状腰带中抽出,光华一绽,像雪地里漫天飞了细碎梨花。
这是纳兰述第一次对敌使用武器,他那武器也确实奇特,似乎是一节节拼接而成,形如玉制,顶端是个权杖形状,总体看起来像短杖,也像不可弯折的多截棍。
这种武器一开始还让人担心,那么脆弱的玉,怎么经得起钢铁利器猛力一击?然而纳兰述衣袍一卷,杖尖一展,那些呼啸而来的重箭,忽然都微微偏离了轨迹,落到了玉杖附近。
纳兰述玉杖连点,那些含铁重箭,力道千钧,却连在杖身上留下痕迹都没有,白光如练,淡青岚气,像山间雨后景色空明,刹那间便将围攻戚真思的箭都拨落。
戚真思已经落了下来。
在跃起和落下的这一瞬间,她似乎没有发觉身周情势的恶劣,和纳兰述为她动了武器,她只是怔怔捧着那东西,表情空茫。
蛮子转开眼睛,狠狠盯着墙面,好像想用眼光,把那里的一只臭虫给碾死。
戚真思怀里的,是头颅。
尧羽卫神手小陆的头颅。
号称尧羽卫第一天才的神手小陆,一双巧手,一副常人难及的好脑筋,犹自擅长武器制作,冀北王府和别业的安全防卫,各种武器的改良,都出自他的手笔。可以说那天城门之上,如果没有小陆改装过的抓捕器,君珂也没法隔那么远的城墙,将姜云泽射伤。
小陆长于制作,本身武功却不出众,一向是众人保护的对象,这一次也和尧羽其余人留在城外等候纳兰述戚真思。
此刻他的头颅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意味着,城外的尧羽卫已经被人围剿,全军覆没?
这个想法一进入脑海,便令人浑身一冷。
一直怔怔地看着小陆头颅的戚真思,此刻似乎终于清醒了点,一抬头,眼睛血红。
尧羽卫训练苛刻,灵活狡狯,成立以来几乎没有核心人员伤亡,戚真思也几乎没有眼见过任何友伴在自己面前死亡,一个没有亲眼看见的鲁海的死讯,已经让她疯狂,何况现在,小陆的头颅,便那么血淋淋地躺在她怀里?
戚真思这一怔,对方便以为这是绝好机会,绕过纳兰述直扑戚真思,刀剑齐出,一心要将她立毙刀下,好分散击破这看似坚不可摧的两人之阵。
当然,没有人把那蛮子计算在内。
戚真思一扬头,少女额上刺青幽光一闪,杀气如针尖一刺又收,反手将小陆的头颅背在身后,对方的剑尖已经冲到,她还在顾着用衣带将头颅捆个死结避免掉落。
唰地一声,寒光耀眼,剑尖抵达的那一刻,戚真思不退反进,抬足跨步向前一冲,双手一伸五指如钩,左右狠狠一抓,哧一声红白飞溅,两个头颅被她生生抓在手里,她看也不看,双臂一收,将那惨呼的两人狠狠对撞——啪!
刹那间如西瓜爆裂,四周的人蓬地扑了一脸血,戚真思一抬手,将手上两具不完整的尸体呼啸掷出,一连撞翻数十人,满地里内脏飞洒,她在血雨里冲出,狞笑举刀,雪亮的刀一色鲜红,如血铸成。
那些并没有经过战争生死厮杀的士兵,哪里看过这样的杀人恶魔,惊得心魂俱丧,转身就逃,刹那间密密麻麻的包围圈,就生生冲开一个缺口。
戚真思飞身窜出,她被激起杀性,早已不顾性命,别人要在她身上开一个口子,她必然要在对方要害留一个洞,别人让她流一滴血,她让别人出一捧脑浆,她经过的地方,没有完整的尸体,留下的是无限恐惧。
人都是怕死的,杀神当面,气势逼人,再强悍的心志,也不敢轻撄其锋,众人纷纷退避,阵势大乱,这个茶馆原本就离城门不远,戚真思纳兰述,转眼就冲到了城门。
城门自然紧闭,可戚真思停也不停,一脚蹬上城墙,手一扬钩索霍霍飞起,绳索上爪尖一张一合如人手,眼看就要搭上城墙,一个士兵举枪去挑,那钩子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