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招手道:“急什么,过来让我和你娘瞧瞧。”
嘉音只好拢着裙摆走进来。太后戴上老花镜,细细端详着今夜格外秀美的小孙女,为她理了理胸前一枚红宝石胸针,转头对罗女史笑叹道:“这般好模样,将来也不知被哪家小子得了便宜去,我瞧咱们得紧着预备嫁妆了。”言下颇有打趣之意。但嘉音不是脸皮薄如纸的大小姐,听了这话毫不脸红,反倒笑嘻嘻蹭过来:“嫁妆您不用着急,倒是三哥的聘礼得抓紧预备啦。”
永安公主不明就里,疑惑笑道:“聘礼?给谁?”
沈斯晔正端着杯茶要喝,闻言好险没把水洒在姐姐的裙子上。他瞪了嘉音一眼,但未及开口,太后便一笑道:“聘礼我是早就备好了,不知道何时才是佳期。阿晔?”
沈斯晔扶了扶额头,无奈道:“……容我到年底可好。”
他兄长似笑非笑的瞄了他一眼,眼里既有同情又有嘲笑。沈斯晔只当作没看见,以退为进地向祖母叹气道:“锦书她后天博士论文答辩,我不能在她身边陪着已经心存歉疚了。等她毕业了回国工作,自然能时常见面,到那时您再预备也不迟啊。”
“怎么不迟?我可是急着要抱重孙子了。”太后淡淡一笑,倒也不再多言,目光移向另外两对孙辈。“还有阿煜和小华,小两口很该趁着年轻多要几个孩子的。小华的宫寒之症调养的怎样了?在调理好之前不可过于放纵。”
永安公主的双颊顿时浮起两朵红云,神态有些忸怩地轻轻点点头:“……还好。”
看出孙女的腼腆,太后便一笑不提此事,看一眼座钟道:“差不多了,阿晔去说话罢。”
在座的众人均暗自松了口气。沈斯晔设想了一下锦书在这种谈话环境里可能的模样,反倒有点坏心眼的期待之情。但转念他又苦笑着想,说的过于隐晦代指不明的话,锦书都未必能听懂。沈斯煜在这时雪上加霜地问了一句:“我怎么记得你们好上很久了?还没到手?”
怨念地看了一眼你侬我侬的那两对鸳鸯,沈斯晔摸摸嘉音的头,诱哄道:“走,哥哥带你下去,咱不理他们了。”
“哥哥你糊涂了不成?”嘉音笑,“我得在上面等你说完话呀。”
沈斯晔一顿足,悻悻地出门去了。兄妹三个各怀心思的相视而笑,谢皇后摇了摇头,但笑不语。太后微叹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倒是个难得的孩子。”
谢皇后笑着附和道:“可不是么。”
这时略有些嘈杂的楼下大厅已然安静下来,沈斯晔清朗的声音随即回响在殿堂内。说完那些欢迎光临的套话,音乐响起时,太后拍了拍略有些紧张的嘉音,微笑道:“别怕,去罢。”随即起身笑道:“大家也一起下去,总归要去散散的好。”
“记得注意裙摆,小心别踩到,只要目视前方。”临下楼前,永安公主笑着嘱咐有点不安的妹妹,“别人要想和你跳舞,你如果不想理他们就不用理会。千万别吃东西别喝水。”
嘉音轻轻嘀咕:“可是我饿了哎……”
饿了也没办法。盛装的宫廷卫兵在外面将一扇镶金大门缓缓拉开,沈斯晔正站在前方对她伸出左臂,唇边带着一丝温柔微笑。穹顶悬下的水晶灯将璀璨灯光打在他身上,脊背笔直挺拔,沉黑如墨的清澄眸子里微含笑意,今夜不知有多少颗芳心要碎了呀
嘉音低下头端庄地屈膝行礼,脸上却忍不住偷笑。直起身时,少女面色已恢复沉静。
长发盘在头顶,以一顶钻石发冠固定,还没有发育完全的身体被华美不失飘逸的鹅黄色礼服裹住,只露出纤瘦净洁的颈项。这张照片大概明天就要上娱乐版头版了,嘉音自然不敢怠慢,尽力维持着优雅笑意,挽着兄长的左臂从大理石阶梯上缓缓而下。
鹅黄裙摆轻盈的像一朵蓬松云彩,或者棉花糖;但是饿了一样要跳舞,格外紧的腰身设计意味着她根本吃不下什么东西。当然,作为今夜的主角,不该显得很没淑女修养的大啖,可是她真的好饿。正在嘉音思考着如何在与哥哥跳完舞就溜走并为此设计方案时,柔美的华尔兹音乐前奏已缓缓响起,众人自发自觉地为皇储兄妹让出足够的空地。沈斯晔依旧带着气死人不偿命的迷人微笑对妹妹微微欠身,嘉音只好还以屈膝。
被哥哥带着开始转圈时,嘉音悄悄仰头问他:“哥哥,一会你还会在么?”
沈斯晔微垂下睫毛,眼底略带笑意:“两个小时后,我就要上飞机了,你说呢?”
嘉音一怔,脚下差点因此乱了步法,随即恍然大悟:“你……要去陪何姐姐?”
“我说过么?”沈斯晔微笑。“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见,是不是?”
裙摆又一次拂过光滑地面,嘉音微微转了转漆黑的眸子,笑道:“那是自然。”
又跳了两圈,音乐声终于渐渐终止。嘉音的脸颊上泛起浅淡的粉色,晶晶亮的双眸像是落进了一天繁星。但不等宾客们致以掌声,门口处已起了一阵轻微骚动。众人纷纷回头张望,顿时均是一怔。是皇帝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姚夫人和一身烈焰般鲜艳红裙的姚宝如。
厅中顿时由轻松愉悦陷进了尴尬的沉默。沈斯晔觉得妹妹还挽在自己胳臂上的手猛然抓住了他的袖口。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少女的嘴角虽然还扬着,呼吸却已明显急促起来,眼底的笑意渐渐消失。厅中鸦雀无声,连衣摆的窸窣声都静止了。最终还是沈斯晔最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从容欠身:“父亲。”
见他并没有招呼异母妹妹,仿佛直接忽视了那母女俩,不免有有心人互相交换眼神。
“我只是来看看,诸位不必多礼。”
皇帝与熟识的几位公爵、伯爵点头示意,像是心情不错。“嘉嘉这是才跳完第一支舞?好,以后就是大人了。”环视身旁的年轻贵族们,他面上带了一丝笑意。“你们这些小伙子,谁要想邀请朕的女儿跳舞,可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宾客们配合地发出轻微笑声。当下便颇有几位青年人跃跃欲试。
“陛下是来参加承华公主的成年舞会?”有意无意地换了称呼,沈斯晔在父亲的瞳孔里看见了还能继续微笑的自己。“刚好我陪她跳完第一支舞,陛下是否要训示些什么?”
“没事。”皇帝的神色是几个月来难得的舒缓。“我就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你们继续。”他并没有刻意向一众宾客们介绍那对母女,径自走向休息室的方向。刹那的沉寂后,大厅里重新回荡起了嗡嗡声,音乐也再度响起来,好像刚才的尴尬从未发生。沈斯晔冷笑一声,往相反方向走去。但是没走几步他便站住了脚,不动声色地接过了一杯红酒,倚到柱子上。
他倒要等着看看今晚会发生什么。
不远处,姚夫人侧身对女儿低声嘱咐了几句,随即跟上皇帝,一路上对众人不断微笑颔首。碍于面子或者别的什么,很有不少人礼貌地回以示意——毕竟她将成为皇帝的妻子——虽然不是皇后。姚夫人含着一缕笑意跟在皇帝身后,尽管年华不再,但她的身段仍然窈窕有致,倒是吸引了不少目光。皇帝站住脚与人聊天时,她便也在几步外与身边的人寒暄。自从皇帝宣布了要退位的打算,她在京中就活跃了不少。而刻意营造的贤良名声也让不明就里的人觉得她比谢皇后要顾大体的多。
“宝如?过来。”
姚夫人与一位夫人谈笑了几句,微笑着回头招呼宝如。“来,见见我的女儿。”
那位夫人看着宝如精致的小脸客气地赞叹了几句。宝如站在母亲身边,却是有点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看向角落的某个方向。这边姚夫人正夸赞着自己女儿的长处,见她如此,不免有些恼了。“宝如!”
宝如吓得一愣,连忙收回了目光,脸上却有些不忿的模样。姚夫人咽了口气,重新换上了优雅笑容。“这孩子就是有点痴气,不怎么懂人情世故。也是我一直把她宠坏了。不过她可是对您家二公子很有好感呢,以后是不是能常来往些,也是咱们的情分——”
那位夫人开始还听得微笑,听到这里表情便有点僵硬了。偷眼看了眼不远处面无表情的苏家谢氏夫人,她勉强笑道:“孩子们的事我也不好干涉,外子似乎有些事情,先失陪了……”随即匆匆走开。姚夫人脸色变了变,有些恼怒地看了一眼依旧心不在焉的宝如,描的细细的眉毛都扭曲了,强自压抑着怒气道:“宝如,你在看什么?”
女孩子扁了扁嘴。姚夫人皱着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在看见正与一位小姐含笑聊天的苏慕容时,她的眼睛闪了一闪。一丝未明的光在美妇人眼里闪了一瞬,随即她的表情忽然柔和下来。“带你来就是让你来玩玩的,我和爸爸也不拘着你了,自己玩去罢。”宝如早就巴不得这一句,立即提着华丽裙摆走向相反方向去了。但是这时候皇帝招手让她过去。
“宝如。”温和地唤了一声,皇帝为女孩子理了理海藻般的咖啡色卷发。“乱跑什么?”
宝如撒娇地拉着父亲的手晃了晃,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亲昵之色溢于言表。皇帝随着她的话看向不远处,只看见了正盯着天花板的苏慕容,不由得皱了皱眉。“不妥。”
宝如撅起了嘴,脸上的笑容垮下去了。皇帝看不得女儿撒娇,终于妥协了。宝如微微红了脸,眼角里含着笑,半低了头站在父亲身边。
沈斯晔心下冷笑不已,端起酒杯浅酌了一口,葡萄的芬芳在咽喉处散开。他看见人群后祖母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就连一向沉静淡然的谢皇后眉宇间也难得有一丝情绪的余波。嘉音先是死死咬住下唇,随即皱起眉毛,盯住三尺远的地板。女孩儿轻轻吐了口气,小脸已然敛起了所有情绪。闹这么一出会不会给她留下阴影?沈斯晔并不确定。恶意骤然从心底升起,凝固一般的寂静里,他笑着一字一句清晰说道:“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诸位亲长齐聚一堂,既然以后她们就是父亲的家人,何不请夫人和姚小姐趁此机会拜见皇太后陛下?”
一触即发的紧绷张力里,太后眯着眼睛,无波目光往身周一扫,些许的骚动登时沉寂,她几十年的气势和余威仍然能压住全场。握着一柄宫扇,太后研究着缎面上的花纹淡淡说道:“淑匀,你随我来。”
看见母亲拂袖而去,皇帝的脸色明显黯然了一下。“母亲——”
太后顿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冷冷说:“她们是你的人,何必拜我?既然不入宗谱,那她们与我老婆子何干。”
皇帝哑声说:“她毕竟是儿子的女儿……”
“你女儿?宗谱上你女儿只有永安承华两个,你又何来此言?”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太后终于转过身来,冰冷眼底竟有一丝讥诮。触到她的锐利目光,宝如竟被吓得一颤。“当着满堂贵宾,我还是那句话,她们是你的人不假,可与我沈氏一族概无干系。你也好好管束着你的人,免得连累坏了我家女孩儿的闺誉!”
这句话字字诛心,显见的太后是怒极了。她稳稳执掌了几十年长安宫,不怒尚且能威,何况此刻已然怒极?没有一个人敢有异议,甚至包括皇帝。沈斯晔微微低了头,避过祖母的目光,余光看见祖母和母亲的裙摆在地面上依次远去。谢皇后一直保持安静。
直到太后离开房间,殿里才稍稍活泛起来。太后年事已高,近年来都不如何动气,然而余威仍在,足以把所有人压得半句反驳都不敢出。宝如红了眼圈,眼看要哭了。但皇帝并没去安慰她,他只是怔怔望着母亲离去的方向。
沈斯晔确定自己没心情给所有人找台阶。他承认自己方才的话出于恶意——但是他不后悔这么做。龙有逆鳞,他也一样。
“嘉嘉?”他低头看了一眼臂弯里乖乖巧巧的女孩儿。嘉音抬起头看向哥哥,抿嘴笑笑。
“哥哥,我没事。”
她的脊背挺得更直了些,女孩子以骄傲高贵的姿势端然站着,弯了弯嘴角。这就是长大的代价么?沈斯晔忽然为她觉得难过。但是嘉音摇了摇头。
“哥哥,我一点都不生气。我只觉得……”
她看向在皇帝身边泫然欲泣的姚宝如。女孩子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目光里不再有赌气,却盈着超然于年龄和阅历的怜悯。那并非出于不分是非的同情,而是终于看懂了复杂人心的通透。
“她们真是……可怜。”
78星辰
第二支舞蹈开始时,嘉音不得不面对被一群热切的青年人围住的尴尬。沈斯晔只能陪她到这里,但是拒绝了势必会得罪人;嘉音左右顾盼,一时不免有些踌躇。虽然被太后给了个没脸,但姚夫人前些天在帝都的活跃起到了作用,很有几位年轻小姐众星捧月地围着姚宝如。如果自己再待在原地就要成为笑话了。嘉音抿了抿嘴,刚要无可奈何地把手递给一位还算顺眼的勋爵,忽然有一个好听的声音插进来:“抱歉阁下,可否让我与小公主跳这一支舞呢?”
全场忽然寂静下来。众目睽睽含着各异情绪看向嘉音和苏慕容。谢家的外孙女、皇储的嫡亲妹妹,以及苏家唯一与谢氏没有血缘关系的继承人——他们站在一起,政治象征意义远比赏心悦目的视觉效果来的重要。
纵使接受了严格的礼仪训练,嘉音仍有些轻微的不自在,尽力维持着目不斜视的姿态。她似乎能感觉到姚宝如也在看了过来,那种过于灼热的目光让她有些不舒服。但是苏慕容一如既往的从容。对着讪讪的勋爵春风拂面地一笑,他随即转向女孩儿,清澈眼底微含温暖笑意。
“殿下,不知在下是否有幸?”
他恪守宫廷礼仪地微弯着腰,春雨般温润的目光却始终温温融融地笼罩着嘉音,一如过去的十几年。嘉音怔怔地看着他,终于微笑着屈膝:“……我很高兴,阁下。”
苏慕容的舞技很好,是能足够照顾到女伴的那种好。他虚扶着嘉音的腰,一如既往的礼貌。惯于与帝国名花们调笑的苏三公子,似乎只有在面对这个小妹妹时才会收起所有轻浮习性。他微微低下头,轻声笑道:“眼睛被沙子迷了?这么高兴的日子里怎么能掉眼泪呢。”
嘉音恶狠狠地瞪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苏慕容好脾气的笑:“好好好,是我不对。”他带着嘉音慢慢向舞池一侧移去,嘉音发现时,睁大了眼睛:“你……”
“嘘。”苏慕容眨了眨眼睛:“这里这么闷,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咱们偷偷溜过去。”
他们果然成功地从侧门逃了出来。一出门,嘉音就扶着腰大大喘了几口气。清凉的夜风拂过脸颊,让肌肤感到了轻微寒意。紫宸殿外是一片西洋风格的花园,蔷薇花香在夜风中流动,隐隐约约的音乐声渐行渐远,此时只闻夏虫鸣歌。嘉音被苏慕容牵着手沿着花墙迷宫一路疾行,宽大的裙摆不时被低矮花枝拂过,终于忍不住问:“你要带我去哪?”
苏慕容回过头来,眸子在星空下闪着明亮光彩:“嘘,别急。”
他带着嘉音三绕两绕,刻意避开了有卫兵巡逻的大道。寂静的夜里,嘉音只听得见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的声响。紫宸殿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也许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发现她失踪了?嘉音觉得有点想笑。可没等她笑出来,苏慕容已经立定站稳:“就是这里了。”
嘉音略带茫然地四顾打量着这里的环境:“这是……”
“东苑的南花园。”
东苑是沈斯煜夫妇回京暂住的宫室。这里的园林似乎近年大大修葺过,无怪她一时认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