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是被他望得有些心虚,循着他的目光,再看向自个高高提起裸露着脚踝的裙裾之下——素白的纤足之上,不知何时,竟赫然多了数道青黑色的暗纹。
眼前的小小人儿果真涨红了一张小脸,旋即就松了原本紧攥着的手心,手内的衣裾,也随之如水般落下,掩去了原先的丑处。
歪着脑袋,瞪着一双溜圆的双眸,一眨不眨地拿斜眼瞧着他,小小的面庞之上,满满的,俱是一副做贼又心虚的怪模样。
耳畔,是那只老蚌精,一声一声佯作痛不欲生的呻吟。
眼前,青衫男子纵声大笑。
直笑得枝头的梨花纷纷坠落,扑簌簌,落了他满身满肩,俊俏得竟仿佛枝上雪白的梨花,满地皎洁的月华。
注:《百家姓》以“百家”为名,最早成书于北宋初年,但据史考,早在唐以前,百家姓一说已存在,本文采纳了上述观点。
第十八章 归鸟徘徊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满地的月华似水,他一面缓步走近我,一面朝我身后不著痕迹地挥下衣袖,不过是一眨眼的须臾,那只蚌精身上的鱼筋就已经顷刻间叫他给解了。
她登时喜出望外,一下止了喉内的高低声,好像一阵风般生生在我眼前溜之大吉。
还未等我会过意,他已然换了一副脸色,原先的笑意荡然无存,长指托起我滚烫的小脸,朝我慢慢俯下身来。
一双长臂紧紧箍住我,不许我有丝毫动弹,淡淡命道:“张开嘴巴。”
“唔——”
衣衫相接,肌肤相接。唇齿之间,俱是他哺入的美妙滋味,醇厚甘美至极,仿似枝头梨蕊之甜,春日山林之香。
我被他抱在身前,一时间,竟忘了要佯作挣扎呢。
衣襟下的胸口处明明空寂异常,一双小小的人足却不知不觉中又踮起,好把自个的整条小舌都塞进他口中。
蓦地,一股极强劲的精气随着肌肤相接处送入我身内,汩汩不歇,直冲向我的四肢百骸。一波更比一波凌厉,却又浅淡绵长至无形,力道之甚,仿似铺天盖地,席卷而至。
我情知不对,才要死命同他挣脱,衣袖内的那枚蚌珠也突然间跟着躁动不已。几乎与此同时,原本静谧璀璨的夜空硬生生划过一道电闪,随之,是一阵又一阵轰隆的雷鸣当头落下。
他松了我,不过轻抚一下我的脸侧,一张俊美似天人的面庞之上无波亦无澜,淡然向我道:“等着我。”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大步而去。
而我手心内原本紧紧攥着的那枚蚌珠,竟然凭空在他的手掌内折出一道又一道耀目的光亮。我弯下小小的腰身,支着脖颈,在原地迫不得已地同他尖声叫唤着:“那是青痕的蚌珠呢!”
他理也不理我,只沉着面孔,抬头瞧了一眼头顶的天际,大步扬长而去。
我心内计较得紧,一时顾不得身下的干涸之痛,在那棵老梨树下顿足道:“你偷了青痕的蚌珠要去哪里?”
他方才含笑回头,隔了老远向我斥道:“去哪里?我能去哪里?去补天缺!”
我顿时噤声,有些心虚地歪过脑袋,歇了片刻方才在他身后脆声接道:“可是我不认得你呢!”
天上一个炸雷应声落下,我吓得忙不迭抱紧自个的脑袋,等到再睁开眼睫,眼前的溪谷内,已空无一人。
倾盆的豪雨如注般兜头而泻,昔日的桃花溪转眼间就成了一大片汪洋,汹涌着,咆哮着,仿似要将近岸的所有物什尽数吞没。
只有我身下的方寸之地兀自不动,就连那些四下肆虐的浪头都避之三尺,绕行而过。
随着那些电闪雷鸣,随着那些不断窜高的骇浪,我心内的尖利之痛也在不断翻卷加剧,只痛得我蜷紧自个小小的身子,恨不能将那只丑陋的鱼尾生生在那棵老梨树的断枝上割开。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只有白驹过隙的须臾而已,一双温暖的手臂将我自那片草坡上轻轻提起,再轻轻纳入他怀内。
这一次,他果真不曾丢下青痕呢。
我一下松了死死攥着的小小拳心,趁他不备,偷偷再将自个满面的狼藉尽数糊在他身前的衣衫上。这才从他的臂弯间背过小脸去,假意是去瞧自个面前的那些个形容。
此刻,雨停风住,漫天浑浊的大水也在一点一点往后缓缓退去。触目所及,整座山谷内,三面环绕的山脊上,只余浩劫过后的残壁。
而我与他身后的这一片梨树林,竟不曾被这些急雨惊涛摧毁一尽。除了原先的花枝变成了空枝外,所有的树干竟然全都好端端地立着,只有一些细小的枝条折断在鲜绿的青泥上。
这一刻,他的怀抱如此煦暖,鼻尖处,俱是那股清浅恬淡的香气,一只大掌一下一下轻轻抚着我脑后的发丝,语气却照旧平静平淡之极。
“给我闭上眼睛。”
可是我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天上,又见云卷云舒,我绷着一张小小的脸庞,埋首在他衣襟低处,只当瞧不见眼前的四季更迭。
经春至夏,再从冬往春,飞跃过山川人烟,飞越过亘古洪荒,直至那一片绵延无际的天上宫阙又在那些云霭深处浮现。
“参见帝尊——”
“参见帝尊——”
耳畔,传来山海般的高呼声,数不清的黑衣冥将在他足下的云阶上翻身跪倒。金色的凤凰神鸟以及那些五彩斑斓的鸾鸟,长腿的仙鹤们,一个一个,不住绕着他的左右盘桓不去。
春日迟迟,花香四溢,一簇又一簇雪白的花树迎风轻曳。
落花似雪,落满了青玉铺就的广场、甬道、石阶。水泊如棋,更如一玦一玦上好的美玉,间或散布在巍峨寥廓的宫殿内。
几个遒劲之极的大字,赫然舒展在那一方墨染如天穹般的匾额上。正殿之前的广场内,依旧跪了密密匝匝的一群冥将与仙娥。
“参见帝尊——”
“参见帝尊——”
他轻轻松了我,沉声向面前一位素衣素颜的仙娥命道:“带她先进去。”
“是。”
我这才背着一双小手,抬头朝他轻声问道:“你果真是帝尊么?”
眼前的众人早已齐齐跪倒,那些胆小如鼠的仙娥们更是一个个吓得身如筛糠,倒好像出言不逊的是他们,而不是我呢。
他一笑,移目看向我,一双眼眸内深不见底,炯炯与我相接,淡淡应道:“怎么,青痕才知道?”
我登时一个激灵,歪过脑袋,才要回嘴,但只见一道刺眼的电光凭空自他身后的一位黑衣冥将手中挥出,不偏不倚正中我的身下。小小的身形旋即跌了个刚好,正巧跌倒在他的足下,倒好像果真是在朝他叩拜一般。
我恶狠狠地回过小脸,朝那人狠狠瞪过去,待要扭过小脸再同他理论,眼前的甬道上,眼见他已然拂袖大步而去。
那位年长些的仙娥上前一步,柔声向我道:“你叫青痕么?”
我随便瞧她一眼,只当充耳不闻般,几下就从地上爬起身。再垂着脖颈,也不管他们满脸难掩的惊诧之意,轻捻指尖,只顾低头在心内默念着咒语。
或许因着心内实是虚得紧,一连变了数次,才勉强将那只鱼尾再变回一双长短合宜的人足。自个低头再端详了片刻,方才松了小手,大喇喇地在前踱着碎步。
不过才走了几步,陡然间又想起什么,硬生生收住力道,硬是在她跟前止住步子,佯装是去瞧周遭的景致。
左瞧瞧,右瞧瞧,装模作样地瞧了半日,却始终不发一言。
她已经赶上我,在经过我身侧之际,分明有些讶异地睨了我一眼,不动声色地接道:“那青痕随我来吧。”
“此处,就是碧霄宫。”
“这里是前殿。”
“青痕要有什么所需,尽管照会采和即可。”
“青痕——”
……
我只当没听见她的呱噪,一路磨蹭着,随在这些人的身后,磨磨唧唧地往殿内移着步。
淡淡的天光,隔了轻拂的帷幔,散进高不可及的雕梁画栋间。
我满脸不在乎地立在殿门处,昂首往自个面前随意瞧去,一颗心,却在衣衫内跳得好像小鼓一样。一声一声,就连青痕自个都听得再清楚不过呢。
采和仙娥闻声回过头来,似是瞄了我一眼,嘴角却分明往上翘起,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过了许久,才低低应道:“青痕无需怕,这里虽僻静些,却也和帝尊的太霄宫挨得最近。”
一面说,一面再朝那些仙娥使了个眼色,那些人果真都止了脸上的笑意呢。
我冷着一张小脸,强忍着自个身下的移步之痛,歪歪扭扭地在前挪着碎步。
但只见不远处的月台上,那一道玉石栏杆底下,果真雾气氲氤,云蒸雾腾,就连日头都瞧得不甚分明了呢。
一只长羽的金色大鸟正傲然歇在其中一座镂刻着蛟龙形状的石柱上,歪头梳理着它一侧的羽翼。一面埋头忙活着,一面还骨碌碌转着它贼溜溜的眼眸,满脸不屑地拿冷眼偷睨着我。
第十九章 刹那芳华
还未等我走近,它已然展开双翅,佯作就要振翅高飞的形容。不过才扑腾了几下翅膀,又生生停在半空中,一副欲走还留的矫做形状。
我踮起双足,一双手臂攀着身前的栏杆,翘首望向它。
果真是那只笨鸟呢。
青痕当日曾寻遍了整座幽冥殿,却不曾在任何一只凤凰神鸟的身上瞧见过它这副矫情小性的模样。
只见它眨下眼睫,故意再往下低飞了些许,故意凑至我跟前,装模作样将我从头到脚再瞧了一大圈,这才咕噜了几句鸟语,满不在乎地飞远了呢。
我直着脖颈,在它背后冲它尖声叫着:“我是青痕呢!”
它理也不理,临走时,还故意朝我甩了甩金灿灿的长尾,头也不回,不过片刻,即已消失在连天的宫阙深处。
可是,我是青痕呢。
不但莫颜神将和采和仙娥他们再也认不出青痕,就连这只笨鸟也都已忘了我。非但是这只笨鸟记不起青痕,自打他将我带至这碧霄宫内,一连三日,都没见他来瞧过青痕一眼呢。
“青痕,快下来!”
“青痕,赶快上来!”
“青痕——”
……
从碧霄宫,到丹霄宫、景霄宫、玉霄宫、琅霄宫、紫霄宫……再至太霄宫,四处都回荡着这些人的仓皇惊惧之音。
我骨碌碌转下眼眸,从那棵花树的枝桠间弯下小小的腰身,歪头去瞧身下的采和仙娥。足足瞧了有半日,心内也翻来覆去盘算了有半日,终是忍不住脱口而出道:“采和姐姐——”
“青痕想说什么?”
“你认得……白水么?”
她顿时笑了呢。
一面笑,一面还意味深长地抬头瞧了我一眼,似是一早就猜出了我的心思,柔声接道:“采和自是认得。”
“我才刚听说,她这会正随了西王母一齐在帝尊的太霄宫内,说是西王母今儿特地陪她上来拜谢帝尊前日的救命之恩。”
“青痕……怎么想起问这个?”
“莫非青痕也认得她?”
我早已沉下小脸,直起身子,扭头假意去瞧那些远近起伏的云海,只拿一副后脑勺对着她。小小的鱼尾拍打着身下的花枝,将那些花朵击落了一地,晃落了一地。
他果真又一并救活了她呢。
采和仙娥犹在树下半真半假地问我:“青痕既认得她,那要不要采和领青痕一起前往太霄宫觐见帝尊?”
青痕不要去呢。
我突然想起什么,赶紧借着手内的鱼筋一摇三晃地自身下的枝条上堕下,也不管那些人满脸的惊诧之色,一头砸进远处的池水中。
水花飞溅,水花四溅,满池的落花都叫我激得在水上直打转。
我神气活现地再往上跃了跃,只顾低头默念着咒语,一意要将自个的鱼尾变回一双最是纤细娇柔不过的人足。
垂着脖颈,在这池水中来来回回变了有四五次,这才勉强变出大概的形状。却并不急着走,假意是坐在那道青玉铺就的长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戏着水。
一面用小手捧了满满一手心的池水,尽数泼在身下的玉阶之上,一面转下眼眸,偷偷往左右打量了一圈,这才捋起凌乱的罗裙,一直捋到腰间,好让那些水渍浸在细细的肌肤之上。
那些大惊小怪的仙娥们顿时惊呼不已,一旁的采和仙娥也早已满面飞红,瞧了一眼我的形容,再忙不迭地挥手示意远处那些冥将赶紧齐齐退去。
一直等到他们都退到甬道的尽头,方才俯下身朝我好言问道:“青痕喜欢这里的水泊?要不要我叫她们帮你多泼些池水上去?”
“青痕怎么走了?莫非不喜欢这里的泻玉池么?”
“青痕——”
“青痕想去哪里?”
……
我不过是随意溜达呢。
再说,我也只是有些想念流碧池畔的日头而已。我绷着小脸,只当没听见那些仙娥的低声,背手绕着太霄宫前的正门左右来回踱着碎步,装作是在端详周遭的景致。
一连踱了数个来回,从那些把守宫门的冥将们跟前已经经过了三次,都不见他派人出来叫我进去。
身下的移步之痛已经愈来愈甚,火烧火燎一般,痛可钻心。
云海间的日头也已逐渐西斜,眼前那些重楼玉宇隐现在无边无际的氲氤深处,云蒸霞蔚,金碧辉煌,却和青痕心口处一样空寂空荡。
我悄悄靠过去,在最后一级长阶前,吃力地踮起小小的人足,往内张望了半日,这才细声向那些冥将们应道:“是青痕求见呢。”
话音落尽,那些人一个个却当没瞧见我,一张张寒面上俱是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我只得扯直了嗓门尖声再朝内叫唤道:“是青痕呢!”
一位黑衣冥将应声而出,一面大步步出正门,一面冷眼向我训道:“你就是青痕?!你吵什么?帝尊有谕,命你进去觐见!”
我仰着小脸,握紧小小的手心,一眨不眨地瞧着他。心内忽然一阵难过得紧,果不其然,就连无尾也不认得青痕了呢。
还未等我应承,他已然大步在前带路,黑色的盔甲映在云间的霞光内,直刺入人的眼眸。
可是他所去的方向,并不是青痕原先想去的那座宝殿。都已经走了十余步去,等到再回过头来,猛然瞧见我仍兀自立在原地不动,顿时又高声喝道:“青痕还尽在那磨蹭什么?帝尊此刻并不在正殿!”
我再瞧一眼远处的那道天地结界,强忍着心内的计较,小脸上一副再正经不过的形容,在后慢慢挪着步。
青痕先前虽说来过太霄宫内许多次,可是竟不曾来过这些去处呢。
漫天的飞花似雪,拂了人满头满身,铺满了身下的玉石甬道,鼻尖处,随处都是那股浅淡清甜的香气。
愈走愈静,愈行愈远,就在青痕走得差点背过气去,面前方才隐隐现出一弯深邃的碧水,半掩在婆娑的树影花影中,宛如一条流光溢彩的星河。
身前的无尾瞧见我走近,随即调转步伐,头也不回地大步扬长而去。
触目之处,只有碧水长天,倒映着繁花胜雪,飞檐插云。整座太霄宫内,仿佛只剩下青痕一人,除了耳畔、林间低回传出的一阕箫音。
我扶着身边的花树一棵一棵慢腾腾地挪过去,果不其然,那副青色的高大身影果真正玉立在一棵雪白的花树前,低头吹动着他长指间的玉箫。
青痕先前虽在九仙山也学过一些音律,可是我不是逃课就是埋头玩耍,就连所习的曲谱,也大多是大师兄赤霞偷偷背着师傅帮我誊写的呢。此刻,我更是无心入耳,甚至来不及多瞧他一眼,只顾躲在一棵花树背后,往四下费力地张望着。
一连瞧了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