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
“你陪我回桃花溪好不好?”
“好。”
“还有,你只告诉师傅一个人好不好,我不想叫二师兄紫霞他们知道青痕已经被打回原形了呢。”
“好。”
“赤霞。”
“鲤鱼精,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罗嗦,有话直说!”
“这本札记,青痕舍不得毁了它,我可以放在你这里么?你要向青痕保证,你不可以偷看,更不可以叫任何人瞧见它,包括师傅。”
“好。”
“还有,你可以为青痕……守在这桃花溪畔么?只要半载即好,我不想叫那些凡人一下就将我捉了去,或者叫那些过路的鸟兽一口将我吞了呢。”
“还有——”
“还有什么?青痕走不动了么?”
“赤霞,你先帮我去探一下路好么?青痕不想刚好撞见花鲤他们回来。”
……
“青痕喝的是什么?”
“是忘川水呢。”
“他们告诉我,在我被打回原形之际,也会和剥鳞灭顶那样痛,喝了这锦囊内的忘川水,才不会觉出多痛。”
漫天的梨雪如云如雾,一朵一朵,自我和赤霞的头顶纷纷飘堕,清浅的桃花溪水,映着我小小的粉色身影,一张小小的面庞,溜圆的眼眸。
我伸出小手去,自怀内慢慢掏出那些累累赘赘陪伴我许多个日月的宝物,再踮起双足,将它们逐一藏进那棵老梨树的树洞内。
再轻轻闭上眼睫,强忍着口内的苦涩,仰着脖颈,咕噜噜咽着锦囊内的物什。
喝完了它,青痕将再也记不得与他的三生三世,记不起这满溪的山影花影。其实,即便不曾喝下这壶忘川水,待到青痕真正变回了青鲤,也同样记不起曾经的三生三世。
一道瘦长的少年身影在我身后心急火燎地叫唤着:“鲤鱼精,你怎么又挑嘴?!你快给我回来,你给我喝完它!”
“鲤鱼精——”
……
我只当充耳不闻,青痕不要喝完它呢,青痕故意留下那一小口,或许,即便我变成了溪内的一尾青鲤,我也可以稍微记得那些最要紧的事呢。
一双小小的人足沉入溪水中,随后,是粉色的裙裾,再往下,是小巧的腰肢。发丝,一如世间最柔软的水草,随着潋滟的波光慢慢散开,紧接着,是那张小小的脸庞。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往水下沉去。
春山如碧,梨蕊胜雪,拂满了少年人身下的溪岸,流水。
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荡开去,果不其然,不过是人眨眼间的须臾,眼前的溪水中已然凭空多了一只最小的青鲤。不过才有人手掌般大小,通体泛着淡淡的青色,只在小小的鱼尾处,明显多了几道墨染一般的痕迹。
天际,竟又开始落雨,雨点落进波光内,激得那些落花,在水面上打了数转,再慢慢往下游堕去。
第十七章 黄粱
春去,春又回,人间几度花落雪落。
眼前,又已是春山如碧,梨蕊胜雪,拂满了少年人身下的溪岸,流水。
一副青色的高大身影,缓步踏着足下的云阶步下。
霎时间,微风不动,流水无澜,只有头顶之上的春雨一点一点随着尚未坠下的飞花飘堕,却无一点敢落于他身上。
少年人登时翻身跪倒,埋首高声跪拜道:“赤霞参见帝尊!”
他不过轻轻拂一下衣袖,淡淡应道:“起来吧。”
“是。”
青衫男子摊开自己的一只手掌,接过自上而下的一朵落花,浅淡的眸光看向面前的那一弯溪水。
“禀帝尊,它……就在彼处。”
“你看它照旧玩心不改,许多次都想趁赤霞不备,偷偷越过那道细网,这溪内的……鲤鱼,就数它最是顽劣。”
“不过,它好像还记得自个的名字,只要人大声叫一声‘青痕’,它保准会回过头朝你瞧一眼。”
他只一笑,一张俊美如天人的面庞之上高深莫测,却不应。
整间溪谷内,其实都有他一早叫人设下的天地结界,其结之重之密,丝毫不亚于他太霄宫内的那一道。只不过,眼前这位少年人并不知晓,即便是整座三界,上天入地,能够一窥个中隐秘的人也寥寥无几。
少年人犹在侃侃而谈,一时间,竟忘了自个是在同谁回话,容长的面上只余兴奋,在这春日的溪谷内泛着桃夭般的红晕。
“它仍是挑嘴得紧,每次我喂它,除了最新鲜不过的梨蕊去,其他它最多只吃几口,宁愿自个天天饿肚子,瞧也不瞧我手内的其他物什。”
“禀帝尊,她的那些宝贝……都被赤霞放在那窠树洞内了。”
他大笑,随手扔了自己长指间的娇蕊,大步走向身后的那片树林。
俯下身子,自那棵老梨树腰间的空洞内取出一只木匣,修长的手指轻轻启开密封的匣盖。其内,果然用一幅青绫细细裹了一摞书卷模样的物什。
他随意展开其中一页,札记之上,以女子的细楷密密书着。
道行,毕竟浅薄,所书笔迹也是歪歪扭扭,难看之极。
“禀帝尊,这本札记赤霞并未瞧过,鲤鱼精她……临去之前不让我瞧。这本札记上除了最后一句偈语是师傅所写外,其他都是她之前所留下的,就连师傅也不曾瞧过她前面的,他只嘱咐赤霞要好生替她收着。”
他背手而立,将那本札记夹在自己的长指间,自少年人的身上徐徐移目,看向一侧的半空中,沉声命道:“来人——”
随着他的口谕,原本空无一物的天际果然现出数个黑衣冥将,在身下的筋斗云上朝他附身叩拜道:“是。”
“送他回去。”
“是。”
“帝尊——赤霞,赤霞遵命。”
那几个冥将岂容他再耽搁,衣袖翻飞间,已将少年凌空升起,携了他腾云驾雾急急而去。
天上云起云浮,不过片刻,偌大的山谷内,似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一动不动,傲然玉立在彼处,淡淡望向自己眼前的那道结界,极平常随意地笑道:“怎么,人都走了,玉帝还不现身?”
“哈哈哈,冥帝果然好眼力!”
“玉帝过奖。”
“真不容易啊,冥帝今日终于算想通了?”
“五百万年前,我就劝过你,你我何需活得如此拘谨?你偏不信。眼下,你终于也尝到了何为作茧自缚的滋味?!哈哈哈……”
“我说,那一只就是那小妖?”
“你说它可真是死性不改,你瞧,你自个瞧,竟然变成一只鲤鱼还敢朝我翻鱼眼!如此天地冠绝的品种,也只有你风某人手下才会出,我着实是佩服,佩服得紧!”
“哈哈哈!”
“冥帝,我一早猜到你心内舍不下,可是我料不到的是你竟如此能忍,不愧是冥帝帝尊啊,心地还真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及。”
“你还记得之前我和你说过一句什么话?为何我玉帝样貌不及你生得好?只因天地也知道,你风岐华身上毛病着实太多,远比我多了去,其余不行,才要勉强靠皮相替你补齐。”
“当初,我也不过是逼着你偶尔徇私一次,我实在想不到你风歧华竟然可以眼睁睁瞧着这小妖被打回原形。怎么,你今日终于也知道反悔了?我同你说,这种滋味我当日自然尝过,才会这般苦苦相逼。”
“你要做什么,我自是不会管,你风歧华的性子,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我明争暗斗,斗了千百万年,此等逆天壮举,也只亏得你想得出,做得出,也只有你能做得到。”
“我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些家伙们更无可能猜到个中的端倪,除了少数几个道行实在高的,或许稍有疑虑外,其余人必如你所料的那般,以为自个不过是春梦未醒。你放心,大不了那几个来问我时,我只告诉他们,那确实只是他们所做的一场春秋大梦。”
“再说了,你平白多送他们一个个数载十余载的寿数,虽不见多,但总好过没有,只可惜他们自个却浑然不知,也不会落你什么人情。不过,这也总算了却了你风歧华的心病,不算是有所偏颇。”
“当然,你也一早知道我的条件,这一次,就毋庸我再多言了吧?”
青衣人淡淡笑道:“霜女?”
“哈哈哈,冥帝果然慧眼。这一次,我吸取了前次的教训,所以,三界中恐怕也只有你这个心思诡辩的家伙瞧得出。”
“我要求不高,氏素你该她多少寿数,你照旧。我对她自是有情,可是我不想在她大限之后再空寂如许年。我只要你让这一个多活些时日,活到我能够给她一个名分,我绝不会要求你给她超过百万年的寿数,我也知道你绝不会应承,我只不过不想再错过一次。”
“我所要的,并不算过分吧?”
“玉帝倒是多情。”
“哈哈哈,要论有心,你我眼下不分仲伯,冥帝无需自谦。”
“不过我要提醒你,逆天你倒是能做得到,时机你可要好好思量思量,要是你刚好一个不巧再让那小妖再受一次灭顶之祸,我估计她会直接掀了你的幽冥殿去。哈哈哈。”
“还有啊,我可事先知会你一声哈,那小妖早在她去我凌霄殿找我时,就已然被我认作义女,你最好有所准备。”
青衣男子挑眉望向他,再有了片刻,才再纵声大笑。男儿的大笑之声,震落了枝头的梨蕊,回荡在整座山谷,就连溪水内的那几尾鲤鱼都被惊得齐齐往水深处遁去。
白衣人也一齐放声大笑,遽然再挥一下衣袖,高声笑道:“我还是那句话,我玉帝绝不会不识时务,平白耽误你风某人的春宵一刻,告辞!”
“哈哈哈!”
……
话音尚未落尽,那道白色的身影已然凭空消失在眼前的溪谷内。
春雨渐止,天光也随之一点一点暗沉了下去。
他徐步走近身下的溪涧,徐徐挥动袍袖,一阵又一阵的疾风凭空生出,随着他的掌力腾挪承启。
但只见那本札记顷刻间就在男儿的手指间碎成齑粉,宛如素白的雪芽纷纷堕落。掌心内的电光非但不曾稍减,反而愈来愈强,愈来愈劲,直至将这片溪谷,将整座天地,照成极昼。
一道又一道凌厉之极的光亮自他的掌心内不断射出,直射向天地山川,射向世间万物,撼天动地,震天动地。
这一刻,天地万物,似都在他足下颤抖撕裂,再缓缓移去。
天上,电闪雷鸣,地上,江河奔腾。抑或是根本分不清天与地,天地原本就是混沌一片而已,仿似一只吞下万象的巨型怪兽,随着他优美修长的手掌,一点一点在往后挪移。
混沌不辨间,又依稀可以看见一些似曾相识的幻境,瞬息万变,再转瞬即逝。
春雨飞回天穹再落下,雪芽飞回天穹再拂落,落花飞回枝头再飘堕,宛如山丘一般大小的天地灵石也奇迹般自下而上,徐徐往来时路升去。
草荣,草又枯。
日月交错,擦身而过,日东返,月西升。
天柱倾,天柱起。
浮槎去,浮槎归。
江河倒流,鸟兽逆行,经春入冬,再由冬返秋,一日一日,就连那些幻象中犹在赶路的仙家凡人无不都是在倒行。
……
明明是天地为之崩裂的剧变,落入人眼前,耳内,又仿似水波不兴,万籁俱静。
一处僻静的山谷内,两位白衣人正在松下对弈。
座下的那位老者猛地一揉自个的长眉,仔细盯着自个的棋局,左瞧右瞧,足足瞧了有半日,这才有些讶异地小声嘟囔着:“小的,小的方才怎么竟像打了一个盹,唉,人老了,精力就是不济。”
“可是,可是这一处,先前好像并没有这枚棋子。”
另一位白衣人登时沉下面孔:“怎的,我堂堂一个帝尊还会趁你不备悔棋不成?!”
“是是是,许是小的年老眼昏,瞧错了不是。”
“那还不快应子?”
“帝尊怎么今日得空,想起要和小的对弈?”
“你啰嗦什么?要是没辙,赶紧认输!”
“帝……帝尊,那儿好像……有一个凡人在偷看咱们下棋。”
“什么好像,分明就有,你管他作甚,他又不知你我是何人!你再这样推三阻四,小心我先剥了你的皮!”
“是是是。”
光影浮动,流年偷换,随着光影一点一点浮动,此刻,下界的一间小客栈内,一名卢姓书生也陡然间惊醒。
天井内的天光,尚未完全暗下,方才,他着实是赶路疲乏,才和店家借了一只瓷枕勉强浅眠在廊下。
回廊的尽头,但只见那位店家正慢悠悠地挥动着自个手内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内的薪火。
他愣愣地瞧着,脸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似是不敢轻信地颤声问着:“敢为店家,小生我方才睡了许久么?”
“久?我也只不过是打了一个盹而已,你没瞧见我这炉内的黄粱还没熟么?”
卢生黯然一笑,如此这般,方才的种种竟果真只是一场春梦而已。
方才,他明明记得自个入京赴试,科举及第,衣锦还乡不说,更将家中老母一并接入京内侍奉,娶妻生子,历尽了人间的富贵荣华。
就在方才的睡梦中,他卢生不仅如愿享尽人间的富贵荣华,又再受奸人所陷,锒铛入狱。所幸能得同门为他上下疏通,这才逃过牢狱之灾,不想这一场大富大祸的际遇,竟果真只是一场春梦而已。
梦已醒,而黄粱犹未熟。
“店家,敢问可否借笔墨一用,小生的包裹都一并叫那些盗匪劫了去。”
“好,你等着!”
卢生眼下所记,后被唐人沈既济撰于其《枕中记》中,更被其演绎成一场遇仙记,这间客栈内的店家随着口传,被描绘成特意前来凡间渡化卢生的仙人,而卢生梦中所历的短短经年,也一并被沈氏移作五十余载。
雨住风止,只余漫天的落英如雪,清浅的桃花溪畔,也一点一点随着他收回的掌力,变回了原先的静寂。
一轮皎洁的月轮高挂于半空,才刚平歇下的溪水顷刻间又溅起了数尺高的水花去,一件粉色的破烂衣衫像是自水底被人高高抛出,紧随着,是另一件小小的物什自水下“噗通”一声飞出。
他斜靠在一棵花枝繁茂的老梨树下,淡然瞧着面前的那个小小身影。
垂着脖颈,只顾盯着自个身上明明已被剥尽却又完好如初再被套上的旧衫,小脸上似是兀自怔忪了片刻,不过是片刻而已,便又手忙脚乱地低头再重新剥起。
十步之外,一位早叫人剥得精光的女子正被人用黑色的鱼筋紧紧缠了,伏在地上朝他长一声短一声地低低叫唤着。
而那只妖孽手内的那一件新衣,分明是才刚自她身上剥下的。
眼见她又已穿戴一新,再将原先那一件旧衣扔回溪水中。他侧过脸去,强忍着脸上的笑意,待到再转回面孔,这才缓缓朝她移步行去,冷不丁在她身后轻笑道:“在下途径此处,不想打扰了两位姑娘。所谓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视,姑娘的衣衫,可穿好了不曾?”
那只妖孽登时回过身来,小脸上明显一副懵懂之意,分明是听不懂他方才的语意。低头,再瞧一眼自个身上的罗衫,带着一副虚应的甜笑,刻意向他讨好道:“你看我身上的衣衫,好看么?”
一面说,一面还提着裙裾,在原地转了数圈。
粉色的罗裙,因着人的旋转,在夜风中轻轻扬起,衬着晚间才特意挽起的的双髻。
他含笑不语,一双眼眸,竟比九天的星子还要动人,长身玉立,在离她不过数步之遥处驻足,脸上,俱是叫人看不懂的深意浅意。
她似是被他望得有些心虚,循着他的目光,再看向自个高高提起裸露着脚踝的裙裾之下——素白的纤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