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明明就是占我的便宜呢。
“要论年纪,我做你的曾曾祖父都绰绰有余,不对不对,是你的曾曾……曾祖父还差不多。要论身份,三界之内,随我开口去问任何一个人‘你要不要做我玉帝的义子女?’,恐怕连我的凌霄殿都要为之挤破!”
“你居然还如此矫情,唧唧歪歪不乐意?”
“我说,就你这身段这模样,要不是本尊私心想招个天地间最贵的东床——算了算了,我不和你啰嗦,我还不想平白浪费我的口水。”
“鲤鱼精,本尊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想不想做我的义女?”
我斜睨他一眼,歪着脑袋朝他假意笑道:“是西王母生不出小公主么?”
他顿时敛了些许笑意,背负双手,冷然立在我头顶,低头朝我淡淡应道:“鲤鱼精,幸亏你遇见的是本尊,我自认还有那么一分热气,要是你也如此问某人,恐怕你有一百世也不够你死的。”
我有些心虚地涎着一副嬉皮笑脸的形容,偷偷吐一下小舌,大言不惭地抬眼睨着他的形容。
不知为何,青痕心内竟不十分畏惧他,可是我讨厌西王母氏素呢。何止是讨厌,青痕心内对她着实嫌恶得紧呢,我才不要一并做她的什么劳什子义女。
“咳咳咳。”
“鲤鱼精,你不知道?缘池仙翁老儿没教过你?”
“既如此,青痕就自个去问冥帝吧!”
“你不要瞪我!我可不是风某人,仔细我先剜了你的眼珠子,再揭了你的皮去!”
“我说,你到底想好没有?要不要做我的义女?”
“帝尊,你也喜欢青痕么?”
“此言何意?”
“你是因为心内喜欢青痕,才要我做你的义女么?”
“着实是愚不可及,你怎的如此啰嗦?什么喜欢不喜欢,你少给我在这矫情!”
“青痕不愿意呢。”
“为何?”
我偷偷瞧一眼周遭的动静,扭头瞧了一大圈,这才朝他抬起小脸,才要开口,又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心内“砰砰”直跳呢。
“鲤鱼精,本尊恕你无罪,但讲无妨。”
我转下眼眸,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捂住自个的半张小脸,指一指他身后,格格低笑着:“帝尊——”
“何意?”
我松了小手,在自个身上从头到脚胡乱比划了一通,竭力比划着西王母氏素满头满身珠围翠绕的奇怪模样,一面轻轻凑到他足下,用不出声的唇语应道:“因为——西王母呢。”
“哈哈哈。”
“鲤鱼精,就你这副小性子,本尊喜欢!”“我既收你为义女,你自是毋庸再忌惮她,这只是你我之间的交易,与旁人何干?!”
“你若答应做我的义女,叫我一声义父,别说这只破布囊还你,从此以后,三界中,看有谁还敢轻易欺侮你?”
我咕噜噜咽了几大口口水下去,只因咽得太急,竟然自个呛到了自个,顾不得小脸憋得通红,水下那只满是印记的尾巴已然不知不觉往他立足的山崖靠去。
他看在眼内,嘴角的笑意也愈发深了几分呢。
“对了,你不是一向最嫉妒这个神女那个神女什么的?如若你成了我玉帝的义女,你就是我凌霄殿的青痕公主,即便是那些上神见了你,也要先行参拜之礼。”
一面笑,一面又矮下身子,故意压低了嗓门再向我低低道:“本尊,若猜的不错,你心内一向最嫉恨某位美貌的白衣神女,我说的可对不对?”
我顿时像被人生生揭了短处,拉下小脸,也不管他是这天地间最最至尊之一,一下溜出四五步去,隔了他老远,使劲泼着自个身前的水花,泼得“噼啪”作响。
“怎样?”
“帝尊。”
“那你可以先将布囊还给青痕么?”
“可以可以,接着——”
我一跃而起,也不管溅了漫天的水花去,只管飞身接过他掷于我的布囊,紧紧摁在自个身前。才接了手内的宝贝,顷刻间就换了一副面孔呢。
“嗯?”
我圆睁着一双眼眸,佯作低头去瞧手心内的物什,小小的鱼尾却不著痕迹地往水下沉去,任凭周遭冰冷的河水一点一点没过我的腰间。
头顶之上,却蓦地传出一句高声:“莫颜,参见玉帝帝尊!”
“帝尊——”
我循声瞧去,却只见那道陡峭的山崖之上,玉帝帝尊也同样换了一副面孔呢,负手瞧着自个足下的筋斗云,冷声笑道:“冥帝命你来的?”
莫颜似并不畏惧,应声跪倒在那朵云彩之上,俯首再拜道:“禀帝尊,莫颜一早奉命护送这只鲤鱼精去九仙山。”
“是么?”
话音未落,面前的山峦之上,凭空又多了一朵小小的五彩祥云。一位绿衣绿裙的美貌神女正俏生生立在云上,含笑朝他盈盈拜倒。
“玄女见过玉帝帝尊。”
一面说,一面朝他忽闪着一双如春水般的明眸,颊上还陷下一个笑窝呢。
玉帝放声大笑:“是玄女啊,起来起来!”
“玄女谢过帝尊。”
两道掺杂的香风徐徐飘过人面前,五彩祥云之上,她又款款朝我俯下纤细的腰身,低头浅笑道:“鲤鱼精,你不认识我了?”
我黑着一张小小的面庞,青痕不认得你呢。
她身旁的玉帝帝尊果真又在朝我眨眼呢,一面眨,一面还会意地忍俊不禁,故意用手指学着他的模样摸一摸鼻子,仿似一早就识破了我心内的痛脚。
我只当没听见她的问话,随便睨一眼她身下的绿罗裙,再低头瞧一眼我自个身上的这一件破衣烂衫。
“玄女。”
“帝尊。”
“看来这只鲤鱼精怕是不记得你了。”
原来,她就是所谓的九天玄女,怪不得她始终喜好身着绿衣。
我假意是去看远处的山峦,一副身子又往上跃了跃,脖颈恨不能挺得笔直,顺势背过小脸。西边的日头已经落尽了呢,只在高耸的山巅处描出一道璀璨耀目的金边。
那一夜,我藏身在累累垂垂的枝桠间,亲眼瞧见你走进他的宝殿,一直到晨起的太白升上天际,青痕都不曾瞧见他再步出太霄宫。
“哈哈哈……”
凤凰鸟又开始啁鸣,暗沉的天穹上,渐渐显出上百个天将与仙娥,一个个手执法器与障扇,肃立在星河间。
“玄女,恭送帝尊——”
眼前,一黑一绿两副身影同时跪倒,我趁机一头遁入水底,隔了刺骨的河水再往半空中瞧去——天上繁星点点,落下仙乐阵阵,他的斗笠与木屐也在眨眼间幻化为冕旒和重服。
一身金丝织就的宽袍缓带迎风乱舞,睨一眼身下河谷内的诸人,一路大笑着,踏着足下的层层云阶,缓步登至云端的最高处。
夜幕低垂,那些法器与障扇上的光华也渐行渐远,一点一点,隐于远近的山巅尽处。
耳畔,这才传来玄女的娇声,一面说,一面歪过一张娇俏的素颜,一眨不眨地睨着自个面前的黑衣莫颜。
“莫颜神将,玄女有些体己话想同这只鲤鱼精道来,不知神将——可愿行个方便?”
“可以。”
“那玄女先谢过神将。”
可是,青痕还有要紧的事要办,我讨厌同你讲话呢。我紧紧攥着自个小小的手心,刚想再往水底沉去,冷不丁又自水下跃出,尖声朝着云端之上的莫颜叫着。
“莫颜神将——”
他果真应声回过头来。
我随即满脸堆笑地凑过去,软声同他央求着:“你可以先送青痕去九仙山么?”
莫颜也分明笑了一下,原本一张冷面蓦地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来,低头朝我笑道:“那好,莫颜不会走远,我等着青痕。”
一面说,一面随意瞥了一眼身后的绿衣玄女,不过是眨眼间,仿似一个凭空消失的气泡般,硬生生在这河谷内遁形。
我悄悄扭过一角脑袋,用眼角余光偷偷斜睨着自个身后的那一朵筋斗云。
她好像并未与我计较呢,就连我未向她行礼之事都仿似忘了,浅粉的唇角处挂了一抹若有所失的笑意,只管凝望着她自个面前的那道山谷。发丝飞舞,衣衫飘舞,仿似山谷深处盛开的一朵娇蕊。许久,才慢慢回转身形,换了正色向我道:“青痕,果真喝了忘川水么?”
“怎么,青痕是不想同我讲话?”
“既然已经忘了前世之事,为何又独对玄女耿耿于心?”
“你其实——还记得对不对?”
“那好,既然青痕不想同我讲话,那你我来做个交换好不好?”
“你可以问我一个你心内最想知道的问题,我如果知道,我一定会老实回答你。同样,我也要问青痕一个问题,你也要老实回答我可好?”
“好么?”
我歪过脑袋,支起小小的腰身,默立在冬日的大河中央,小脸上一副再正经不过的形容,任凭河谷内的朔风鼓着我的发丝。
“那我问了?”
“青痕有没有问过自个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当你懂了如何才是真正喜欢一个人,才是真正为他好,你会不会拼了自个的小命也要为他去做?”
“玄女知道你心内喜欢一个人,且是真心喜欢他。”
“青痕可曾如此问过自个,你当真愿意为了他抛却你的身家性命么?即便,无需你丢掉身家性命,青痕愿意为了他,反倒放弃他么?”
她的音调听来异常低缓平和,只说了一遍,便不再多言。只含笑默然望着自个头顶上的夜霾,仿似她问的不是我,而是她自个呢。
“好,换青痕来问我。”
“青痕心内最想知道什么?”
“你……果真喜欢他么?”
“谁?”
“是,我心内……从来都只有他,所以,我才会愿意为了他去做任何事。”
可是他并不喜欢你呢。
就像那些夜船上的女子,玄蛇精不过是喜欢与她们交合而已。
“青痕,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轻轻背过小脸去,漫天的繁星落在身下的河谷内,仿佛凭空堕落的星河,自最高最远处倾下。
“青痕?”
我再用力揉一下自个的眼睫,只当听不见身后的那一把浅声。
凤凰,青痕心内其实早就懂了,你和玄蛇精都是第二类人。可是,青痕明明是第一种人呢。
“鲤鱼精,你可要听好了?”
“自古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世上,共有两类人。”
“第一种,会对曾经为自己付出过的人念念不忘。”
“第二种,却会对自己曾经为之付出过的人念念不忘。”
“鲤鱼精,像你这样没心没肺自私得紧的妖孽,你必定会选第二种对不对?”
歧华,青痕果真是第一种人呢。所以,我才喜欢你亲我,喜欢你对着我笑,与我交合。哪怕你叫我妖孽,我心内虽计较,除了计较,竟也有些莫名的欢喜呢。
你为青痕做过的每一件事,我心内其实都记得。
所以每一次转世,青痕宁愿自个时时记着剥鳞之刑甚至灵石灭顶之痛,也舍不得吞下那口忘川水,青痕是因为不想忘掉你呢。
青痕正因为心内喜欢你,才想要你对我好,为我做许多事。其他人,就算他自个愿意,我还不乐意让他为我做呢。
我想要离开你,才不是像玄女方才所说的缘故,是因为我知道你心内喜欢白水。
如果你心内喜欢的是我,青痕即便再乖张顽劣,就算你打烂我的鱼尾,我也要赖在幽冥殿不走,除非是我自个忍不住想要溜出去玩耍。青痕就是喜欢你亲我,喜欢你与我交合,喜欢你身上的暖意……我才不要离开你。
可是他们都说我是自私薄情的妖孽,就连九天玄女都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在你心内,一定也觉得我比不上她呢。
“青痕要去哪里?”
“鲤鱼精,你是不是又哭鼻子了?”
青痕才不会哭呢。
“在你走之前,你是不是也该回答我的问题?”
我神气活现地调转身子,昂首看向云上之人,没心没肺地朝她绽开一朵笑靥,脆生生地应着:“青痕不会呢。我是自私薄情的妖孽呢,我才不会为了他丢掉自个的小命!”
果不其然,那张原本满是企盼的娇颜上,分明显出一抹掩也掩不去的失望之色,朝我轻轻摇一摇纤细的脖颈。
“这么说,即便青痕心内知道离开他才是为他好,你也不会为了他去做?”
我满不在乎地睨她一眼,歪头歪脑地弯下小小的腰身,在水中用力摆一下鱼尾,大喇喇地转了一个溜圆的圆圈。
一面格格大笑着,一面纵身跃入水中。
远山如黛,周遭原本万籁俱寂,暮野四合的天地间,只回荡着我清脆之极的欢笑声,倒好像青痕心内果真有如此欢喜一般。
疾风,送来身后之人的长声,和着我身下的流水声响,一声一声,划破了夜阑。
“我会在流岚洞等着青痕,如若哪一天,你突然改了主意,可以再来找我,玄女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我只当充耳不闻,一头扎进河谷深处,奋力再往前游去。
山高水急,山风伴着两岸百兽的哀声,才游至两道水泊的分岔口,一道黑影蓦地挡住我的去路。夜幕中,莫颜正一身黑衣,目无表情地瞧着我。
“青痕选好了,你果真要去九仙山?”
我心内一个哆嗦,自远处的山脊处回过小脸,朝他重重点一下自个的脑袋。
“那好,青痕闭上眼睛。”
“好。”
莫颜轻轻睨了我一眼,分明对我如此干脆的应下反倒有些奇怪。我只当视而不见,只顾埋身在那朵松软的筋斗云间,紧紧抱住自个的脑袋。
青痕方才如此难过都不曾哭过,这一刻,不知为何,自从我答应莫颜去九仙山起,我竟再也忍不下汩汩的热泪。伏在身下那朵厚厚的云朵之上,抱头大哭,咬紧牙关,不肯冒出一句低声,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玄蛇精,青痕心内其实最想去找你。
可是,我讨厌九天玄女如此问我,她们一个个都恨不能为他去做任何事,只有青痕一心只喜欢他为我做那些事,一心只想得了他给我的好处。她们当中的每一个为了他就连身家性命都可以不要,可是我偏不乐意呢,我偏要做个自私自利冷性薄情的妖孽。
青痕就是一个自私薄情的妖孽呢。
疾风过耳,尽管隔了衣衫去,硬是割得人身上生生的疼。青痕一路只顾埋头哭,就连身下的云朵堕地都未曾察觉。
头顶处,蓦然响起一把沉声,那份清冷,像极了他的语气。
“此处,已是山门,莫颜就此告辞!”
我应也不应,径自大步步下云阶,一溜小跑着,跑向自个面前的那道山门。山门两侧,照旧爬满了苔痕与女萝草,初升的晨雾中,我拎着衣角悄悄猫下小小的腰身。
他果真不曾移步呢。仿似一早识破了我的心思,生怕我半途溜之大吉,一身黑衣黑靴,孑然默立在彼处,瞧也不瞧我,只低眉冷声道:“等青痕进到观内,莫颜自会离开。”
天光已经渐渐发白了呢。
我独自坐在冰冷的长阶上,用力扯掉身上的那些个褴褛,再将被水泡皱的衣角一点一点扯开,竭力让这一身破衣烂衫勉强入得人眼目。
远处,已然可以瞧见几只通红的灯笼,正一路迤逦往下,直奔我置身的山门而来。
其中一个叫得最响的,不是赤霞,也不是紫霞,竟是师傅呢。
“青痕——”
“青痕——”
“是青痕么?”
是青痕呢。
我一个骨碌就从地上爬起身,背负双手,在那晨起的雾霭中,踮起小小的双足,翘首望向灯火阑珊处。
“青痕儿。”
不过才月余,师傅倒好像又老了上百岁的寿数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