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苦笑道:“不错,治国的本事我没有,可是我知道一个女子希望她的心上人如何对她。你不必这么看着我!”
梅淡如静静地道:“我们认识十几年,我却此刻才发现,你很像诗铭:一个是朝廷里的凤凰,一个在江湖上武林中鹤立鸡群。你们一样地宽厚、温和、淡泊、儒雅,你们也一样地宠爱临风,好像宠自己的亲妹妹。我甚至觉得,你更欣赏临风,不像诗铭那般对她既怜惜又回避,你也比诗铭更了解她,因为你们共有一样东西——赤子之心!”
“其实,你和她,你们才真的……”李煜转头向外一瞥,叹息道:“这么快就天亮了!”
萧绰见了北宫千帆大是开心,神神秘秘地遣退宫女,拉了她坐在身边。
“这么贼,有宝贝送我?”
“不,是有事和你商量!”
“国事就免谈。李煜此人心无宏志,已回过皇帝老儿了!”
“听艳杰说你有位心上人,怎么五六年都过去了,还没见你把自己解决掉?”
“我不想说私事。你贵为国母,岂知江湖儿女的辛酸?”
“凭你五庄主、北宫教头、福音特使、长生公主,还会有什么辛酸?笑话!”
“再谈私事,我要甩手走人啦!”
“不谈也罢,我是给你通风报信的!”
北宫千帆惊道:“我一年只回高丽半个月,就是讨厌连元辅也要打趣我这个姑姑,难不成是高丽国中我的皇表兄心血来潮,拎了人要往我头上乱点?还是你们辽国皇帝老儿……”
“两个月前,秦王高勋将鸠酒赠于驸马都尉萧啜里,事情败露,被削名籍流放铜州,此事你该知道罢?”
“高勋权倾朝野,为皇帝老儿所忌。这鸠酒之事,必定是个借题发挥的理由!”
“临风姐姐果然厉害!事败以前,高勋曾上奏吾皇,把你夸得举世无双,你又知道吗?”
“妙啊,他说过我的好话,如今他遭贬,怀疑我是同党罢?我正好从此一去不回,看你们契丹武士可逮得着我?可是,今天看你们皇帝老儿对我和颜悦色的样子,未曾目露凶光呀。”
“谁敢猜忌到你临风姐姐头上,我会给他好果子吃?近月女真侵犯我贵德州东边,又抢掠归州五寨,我大辽又要增援刘继元的汉朝廷,你的事只好先搁浅一年半载了。”
“什么一年半载?放我半辈子长假最好!”
“你听我说呀!当日秦王夸赞你时,曾说你至今未托终生,又是朝中女重臣,若皇上迎你入宫为贵妃,不但能辅佐治国,更能与高丽结为秦晋之好。我在一旁听了,忙禀告皇上,说你已经名花有主。皇上才说,此事暂且搁浅,若你一年半载之后,仍不见动静,让我再来问你。”
北宫千帆心头一震,恍然大悟。
萧绰见她如此神色,劝道:“本来临风姐姐你能入宫,我非但不担心,还高兴多了个军师替我分忧。可是你芳心已属,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一定痛苦,这份辛酸我岂有不知?是以背着皇上先放风给你做准备,是允是拒都可以多些时间考虑。不然,等到皇上下旨,遣使前去高丽提亲,事情可就复杂了。”
北宫千帆沉默许久,终于向她正色道:“有一件事,因为查无实据本不敢妄言,如今却不得不相告,你心中有数便是。”
萧绰见她如此郑重,讶然点头。
“高勋素知我放浪形骇,想置我于死地!”
“秦王对你向来敬重,怎会如此害你?”
“以我的德性,当个混帐特使已十分勉强,又心有所属,怎会愿意入宫?高勋想多加溢美之词、催促皇帝老儿下旨册妃,待我抗旨不从或潜逃江湖,皇帝老儿恼羞成怒之后对我下追杀令,他便达到目的了。”
“那么他为何要如此害你?”
“听好了!”北宫千帆一字一句地道:“几年前你爹萧驸马遇害,背后的真正主谋是高勋和另一位权臣。”
萧绰一惊,茶杯脱手掉下,几乎摔碎,北宫千帆脚尖一踢,茶杯又稳稳地重新回到她手上,茶水涓滴未洒。
北宫千帆等她回过神来,才继续道:“表面上是萧海只、萧海里勾结盗匪行刺,你爹由此遇害,其实真正的目标是你爹。萧氏兄弟买通这伙匪盗意图弑君的同时,高勋以更高的代价买通了江湖中的一个大门派以盗匪家人作为要挟,逼他们虚张声势。是以他们被捕之后,只敢招供萧海只、萧海里、萧神睹。而这个大帮派的高手在行刺的混乱局面中,以你父亲作为真正目标,得手之后又趁乱逃走。”
萧绰天性机敏,又身处最为勾心斗角的宫闱之中,听她一说,立刻省悟道:“是了,所以只招供了萧氏兄弟,另一党人则隐而不出。既然以父亲为目标,所为的自然是争权夺利。皇上旧部的六位重臣中,我爹以驸马身份拥立新君,当然是以他为朝中第一人。另外五人是燕王朝匡嗣、秦王高勋、太尉女里、北院枢密使耶律贤适和你福音监察特使。以萧、韩两家的交情,燕王不会起歹心,你更不会。那么,另一个勾结高勋的,是耶律贤适还是女里?”
“我不过胡乱推测,没有实据之前,你不可轻举妄动。我猜,此人乃是太尉女里!”
“不错,应该是女里!有一次高勋上表,求引渠水入封地,耶律贤适反对,女里却赞成。皇上从此开始怀疑高勋有划土屯田私招兵卒之意,怕他以封地为据点叛乱,未许引渠。女里如此极力耸恿,看来两人似有默契。谢谢你了,燕燕心中有数,不会轻举妄动的!”
“高勋才狠!”北宫千帆想到勾心斗角的险恶,叹道:“冠冕堂皇抬我一番,比进谗言还厉害。若真到了辽国皇帝老儿遣使提亲、高丽皇表兄又点头的那一日,我再潜逃江湖,让两国人君都颜面无光的话,他们恼羞成怒起来,恐怕我会比娘还惨。我也多谢你啦,若是能在皇帝老儿面前为我多说几句坏话,更是感激不尽!”
萧绰握着她的手,恳切地道:“一生之中,能找到一个与自己两情相悦、两心互许的人,真是不容易。错过了,就再也无法回头,只能收藏遗憾。我是因为牵连太广而无能为力,至少你没有我这种悲哀。所以,好好把握罢!不要拖到真心想饮这杯酒时,它已越酿越浓、越陈越久,最终只会伤心断肠。”
北宫千帆注视着她眼里深切的悲哀,一份酸楚与无奈涌上心头。忽然间,自己也感染了浓浓的悲哀、淡淡的惆怅。
下雪了。
一年前的今天,亡国生涯开始;而今天,违命侯被“赐封”为陇西郡公。因为新皇登基,要示以“隆宠”,顺便也将郑国夫人娥英召进宫里去“宠”了。
李煜关起窗,回头瞥见一个黑衣女子不知时已坐进厅内,也不诧异,只微微点头道:“你刚来?”
“来好一会儿了。”北宫千帆放下一坛汾酒,轻轻道:“我听你在吟‘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不想惊扰你!”
“你也来替我庆贺新君的加官进爵,连酒都准备了?”李煜惨笑道:“多谢了!”
“我记得你爱喝汾酒。你来看这是什么!”她打开食盒,将碗碟摆上:子母馒头、天喜饼、密云饼、铛糟炙、五色馄饨……
李煜看着这些熟悉的食物,目瞪口呆地听她道:“记不记得你宫里那个姓史的御厨,祖籍长安那个?原来他在邯郸默默无闻地开了间酒馆。上个月我遇到他以后,就在汴京南面买下一家小店送他,请他搬来此处。日后你想尝他的手艺就容易多了,他只会为你一人而下厨。那家小店叫‘津然酒馆’,离熏风门很近的。”
李煜黯然道:“你费心了!”
“又不止是为你,我也很好吃,趁机沾你的光!”见他面无喜色,北宫千帆忙又提起一个大包袱上来,打开给他看,笑道:“我陪辽国皇帝老儿去狩猎,打了几头狼,就请匠人将狼皮剥下裁好,亲手缝了两件狼皮大氅,送给你和娥英。新皇登基,自然赏赐不少,这也是寻常之物。不过我临风生平第一次为人缝制衣物,即使手工粗陋,你也非收不可。就连堂兄爹、二姐夫和淡如,我都没为他们缝过衣物,所以你不许嫌弃!”
抖开狼皮氅,但见线迹歪歪斜斜,针法果然不敢恭维,有几处还依稀可见血迹,想必是她缝制之时被针扎了手。想象她缝制时的狼狈与被针扎后的诅咒神情,李煜终于忍不住微微笑了笑,轻轻摇头。
“唉,你终于会笑了,我的血汗没白流。菩萨显灵!”她心里一宽,塞了块天喜饼到他口中去,不无欣慰。
李煜口中塞着食物,含含糊糊地问道:“你见过淡如没有?”
“两个月前重阳佳节日,他妹妹妙语出阁,嫁给我的好徒儿李遇,我们曾经打过招呼。你有事找淡如么?”
“只是打招呼,淡如没说别的?”
“有什么好说,难不成还约我打架?现在山庄里我的帮凶可多了,四个姐姐都已出阁,除二姐每年有半年要在丐帮以外,山庄里多了好多人。素丹明年元宵出阁,驸马是我的独贞哥哥。丘少堡主与东土姐姐、董非与西天姐姐、南星哥哥与南山姐姐、北极和郁灵姐姐、少林大弟子李卫如和审异姐姐、西海哥哥和俞大姐姐,他们成亲之后都住在山庄里。谷岳风和北斗也好事将近,打算明年与许凡夫、子铃姐姐一起办喜事。最可怜的是审异哥哥,抱着灵位和俞二姐姐成亲之后,就执意出家,做了道士!”
“你再这么东飘西荡,有人也要和出家差不多了,你知道么?”
“怎么可能?等他遇上一个温柔佳人,就不会无聊得想找人去欺负自己了。连严伯伯和白姑姑都能重新结伴游历江湖,白叔叔和旷姑姑也有一场好戏看,还会有什么不可能发生?”
“到了那天,你会追悔莫及!”
“不连累他陪着亡命天涯,我已很满足!”
“你又得罪谁了,会如此凶险?”
北宫千帆慌忙摇头道:“我的德性你还不了解?难缠、惹是生非外加兴风作浪,迟早是亡命天涯的下场,当然不能把淡如扯进去。他姓梅,也不应该倒霉呀!”
“你们怎么搞的?”李煜不觉皱眉。
“我高丽国遣金行成入学国子监,想中个进士回去。这人和我有点私交,所以我代他来请教你,在朝中考取功名,可有什么必读典籍?你开张书单子给我,让他去自己翻书!”
李煜叹道:“连这种小事你也要插手,难怪喊累,报应!咦,这是什么?”见北宫千帆一挥手,袖中掉落一团纸,忍不住好奇,拣来展开,乃是她信手所成一首古风《风云夜》。
“随手乱涂的,忘了扔啦!”
“扔什么?写得不错!尤其这段‘宝剑凄凉意,瑶琴怅惘心。谁人相唱和,孤胆寄知音。’”
“我反倒喜欢‘离愁最断魂,壮士纵昆仑!’这两句。”
“文如其人,在你身上还真是现世报。难怪说‘惟性所宅,真取弗羁,拾物自富,以率为期。’果然疏野至极。有空的话,我因诗成境,为你的《风云夜》作画一幅如何?”
北宫千帆眼睛一亮,笑嚷道:“还有东西要给你,本已塞到你床底下想吓你一跳,现在却等不及,非要拿出来现宝不可了!”
“你已给了我很多惊喜,还有?”
北宫千帆张牙舞爪径直奔向他的卧室。李煜正暗自摇头,她已大抱大揽跑了回来,将文房四宝摆了满满一桌。
“当年你为娥皇姐姐特制的‘点青螺’紫毫笔三支;李超、李廷珪父子制墨三丸;玉屑笺五十页,‘澄心堂纸’五十张;这方砚更不陌生了,你还请我赏玩过两次,是你最珍藏的宝石砚山,李少微制的那一方,记起来了罢?还有这只铜蟾蜍也是你的,你用篆字在它身上刻了《砚滴铭》,你看,丝毫未损!”
李煜的双眼越来越湿,握一握笔、摸一摸墨、又抚一抚纸,最后捧起那方宝石砚山来仔细端详。
李少微所制宝石砚山之绝,就是利用石质本身的天然起伏,在径长咫尺的砚石上,雕刻了参差错落、手指大小的矗立奇峰三十六座,两侧倾斜舒缓、势如连绵丘陵。中间一平坦处金星密布、亮光闪烁,排列为龙尾之状,制成砚池。一眼望过去,咫尺砚山竟见群峰叠翠、山色空濛,一泓碧水波光潋滟。既有黄山之雄奇,又有练江之隽永。其鬼斧神工可谓妙手天成,世所罕见。
北宫千帆指着砚山上的景观,轻轻道:“华盖峰、方坛玉笋、龙池、上洞、下洞……都是你指给我看的!”
李煜双眼模糊,哑声道:“这些笔墨纸砚都是哪里来的?”
“这些东西收归宋廷后不被重视,随意赐给文臣武将。我把大理国主段思聪与段素顺、宋廷赵匡胤、辽国耶律贤、高丽国我皇舅和皇表兄,以及当年你送我的金牌,七块一起熔成了金豆子,拿来换这些东西,还剩下几粒换酒喝,并不怎么费功夫!”她轻描淡写地道:“给他们也是明珠暗投,还不如物归原主。你那些澄心堂纸……”忽想到“滑如春冰密如茧”的御用极品纸张,被设于库中大批贮存却不加重视,连库房都结满了蛛网、尘埃遍布,就住了口不再说,怕李煜难过。
李煜见她千辛万苦将这些文房找来相赠,却如此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心中更是不安。
北宫千帆又叹道:“若非当日你吩咐保仪黄氏将所藏名画上品九十九种、中品三十三种、下品一百三十九种付之一炬,毁前人心血,恐怕我能找来的更多!”
李煜听到此处,想起当日所为,惭愧不已,心中暗道:“不错,为什么一定要属于你的才能是好东西,不再拥有了,便要毁灭呢?可见你心地狭隘,就只是个穷酸书生而已。”
北宫千帆一面把玩文房,心中暗道:“幸好淡如不心仪这些,不然非琐碎死!”
李煜轻轻地道:“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北宫千帆漫不经心地随口道:“还有一件事告诉你,也许你会安心些:你的保仪黄氏,如今嫁作商人妇,是个书画商人,夫妻还算相敬如宾;当年娥皇姐姐引见给我认识的那个弹琵琶的流珠,现今供养于齐王的王府中,依旧做乐工;三寸金莲而舞的窅娘,已做了洛阳首富路荣的填房夫人;簪花引蝶的秋水,任丞相赵普府中花园的护花侍女,也算平安;那个抄经的乔氏,听说如今居住于一座庵堂,整日里只会拿着你手书金字相赠的那卷《心经》,垂泪发呆,具体在哪里的庵堂,我尚不清楚……而你呢,眼下要做的,就是珍惜娥英,把儿子仲寓教养成才。也算我这北宫姑姑一份好啦!”
李煜听她一口气说完,却头也不抬地玩弄纸笔,并无邀功或讥讽之意,不觉踉跄后退数步,默默地注视着她,心底升起一份无奈与凄凉,还有钦叹与震惊——临风、临风,你的心,是水晶做的吗?正文 下——十四回 浪花有意千里雪
乌夜啼
——李煜
无言独上西楼,
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
理还乱,
是离愁。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从嘉兄!”一人在肩头轻拍,李煜惊觉之下,笔掉在地上。
“淡如,是你?”李煜揉揉眼睛向外一看,又是黄昏了。
见他醒了,梅淡如才道:“你以为是谁?夫人又……”
李煜微微点头,轻轻道:“临风是今天一早走的,昨夜喝了两大坛酒,天一亮就跃窗出去了。我还道是她去而复返。”
梅淡如皱眉道:“她既然喝得不少,你怎么不位住她,她出去惹事怎么办?”
“我哪里拉得住她?惹事大概也惹不了啦,看她醉成那样。”
“她醉得厉害?”
“怎么不是?对了,有事问你。”李煜拍头想了想,问道:“江湖上是不是有个九州门,掌门叫什么轻描淡写的?”
“‘轻描淡写’莫春秋,是临风告诉你的?”
“不错,她说了一夜酒话,此人武功如何?”
“旷帮主的内功逊他半筹,我福居师伯祖年事已高,大概也逊他半筹,只有北宫护法能够与之一较高下,你说他武功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