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将众人的惊艳之情收于眼底,他满意地笑了笑,命人赏赐刘烨,又将李延年招至面前,亲自为他斟酒。
汉武帝此举并不罕见,众人已是见怪不怪,但从彭城来的楚王就看不过眼了。这些藩国与朝廷的关系并不和睦,汉武帝专宠李氏兄妹的传言早有耳闻,如今亲眼得见,积攒已久的怨气总算找到机会发泄了。
楚王解酒装疯拍案而起,举起酒盅跌跌撞撞地晃到汉武帝面前,嬉笑道:“陛下,听说这位细皮嫩肉的乐府都尉就是当年被阉了的狗监中?不知是否属实?”
不待汉武帝应声,楚王仰天大笑:“哈哈,不过是个喂狗的阉人,居然也能做都尉,难道我大汉如今连个像样的人都没了吗?可悲啊可悲,这也就不提了,堂堂一国之君不顾体统,居然当众给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斟酒,这要是传出去的话,皇室威望何在,大汉颜面何存?”
汉武帝的脸色忽青忽白,看那一群藩王个个诚惶诚恐的样子,恐怕楚王这么一闹,心里早就乐开花了。这场晚宴虽是家宴,但也容不得他胡闹。
李延年看出气氛不对,心里有气也不好声张,万一说错了话,到头来又要落个恃宠而骄的骂名,连累皇上成为众矢之的。
刘烨眨了眨灵动的美眸,步向洋洋得意的楚王,欠身道:“楚王爷,您身为大汉藩王,这样说只怕更有失皇室威严呢!”
楚王稍占上风,正在沾沾自喜,不料汉武帝没开口,区区一个女子竟敢数落他的不是。对他而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且不说这女子是何来头,就算是妃嫔公主也休想让他难堪。
楚王攥紧酒盅,强忍心中怒火,不屑一顾地哼道:“无知妇人,殿堂之上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本王今晚心情好,不与你一般见识,快快退下!”
刘烨莞尔一笑,压根没把他的轻蔑放在眼里,朗声道:“汉高祖一统中华,从未以血统贵贱将人定论,大汉王朝历代君主,也都是广纳贤良能者居之。李都尉的音乐造诣世人皆知,陛下因贤施用悲从何来?陛下亲民爱民,深得百姓爱戴,陛下能为藩王们斟酒,怎就不能犒劳臣子?王爷既为汉室后裔,理应谨遵高祖教诲,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并非明主所为!”
楚王的酒劲瞬间清醒不少,他打量着眼前这位女子,明明那般柔弱,言行举止却有大家风范,想必绝非等闲之辈。
汉武帝忍住笑意,看那楚王要对烨儿发火,连忙介绍道:“这位就是与乌孙联姻的解忧公主,朕安排今晚的宴席,也是为了给她送行。楚王啊,说起来你们也算是本家,你就不用跟个孩子计较啦!”
“哦?”楚王恍然大悟,不免多看了烨儿几眼,原来她就是刘戊的孙女,怪不得骨子里有股霸气。
第十一章 西出玉门关
之前汉武帝下诏恢复刘义一家的宗籍,他怕刘戊的那帮老部下趁机作乱,这事始终压着没办,听说刘义的女儿被封为公主,心想他们家也就不计较这码事了,可如今偏就跟这位公主耗上了,争论下去只怕说多错多。
刘烨那番话虽然没给他留面子,但刚才逞一时之快羞辱皇帝,他已经开始后悔了,众王对朝廷不满,他何必要强出头呢,得罪皇帝绝非明智之举,最后只会让别人看了笑话,让别人占了便宜。
想到这儿,楚王仰头灌进满满一杯酒,笑得前仰后合,继续装疯卖傻:“陛下,您果真是慧眼识人,解忧公主德才兼备,他日在异乡定会做出一番大作为。汉室之福,百姓之喜啊,哈哈……”
楚王给自己找台阶下,汉武帝心知肚明也不说破,举杯笑道:“承君吉言,来,来,诸位为我汉室之福再饮一杯!”
刘烨巧妙地化解了这场风波,汉武帝对她更为赞赏,加派人手护送她去西域,又赏赐了很多宝物。而李延年对她也是心生感激,允诺将来若有难处必定鼎力相助。
送行的车队即将出发,刘烨撩起窗帘,看向繁华的长安城,她这一走也许永远回不来了吧!即便如此,她也不曾后悔,人生终有一死,但求死得其所,她并非男儿,无法驰骋沙场,虽为女儿身,也能为国效力。
马车缓缓驶向城外,刘烨在人群中搜寻着熟悉的身影,天可怜见,让她再看一眼父母吧!
冯刚搀扶着愁容满面的刘义夫妻候在长安城外,看到浩浩荡荡的车队,焦急地一路小跑,声声唤着“烨儿”“小嫽”。
“爹,娘……”刘烨和冯嫽看到随着马车奔跑的亲人,双双泪如雨下,声嘶力竭地回应。
护送和亲队伍的常惠将军眼看此景不禁动容,命令车队停下来,允许她们跟亲人告别。
“烨儿,烨儿……”刘义夫妻踉跄地跑过来拉住女儿的手,哭得双目通红,舍不得放她走。
刘烨何尝舍得离开家人,数月不见都想的辗转难眠,更别说今生再难相见了,但这条路是她选的,即使明知前路凶险,也得咬紧牙关走下去。
“爹,娘,女儿不在,你们要多保重,只要你们过得好,女儿也就放心了。”
刘义夫妻涕泪横流连连点头:“烨儿,到了那边,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你跟小嫽相互照应,要是受了委屈,就告诉你皇叔,千万不要自己硬撑着。”
冯嫽用力抹去泪水,强颜欢笑道:“爹,娘,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烨儿的。”
“嗯,嗯,你们姐妹同心,一定要好好的啊……”
刘烨紧紧握住爹娘的手,说了好多宽慰的话,她留意到那道炙热的视线,只是没有勇气面对。在他面前,她永远是需要呵护的小妹妹,如今,她抛下他远嫁万里之外,她并不是不需要他,而是不想再连累他。
在她心里,他不只是兄长,那些美好的回忆她永远珍藏,他的好,她铭记于心。
“小嫽,你是烨儿的姐姐,你绝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不然大哥不会原谅你的。”冯刚红着眼眶,揉揉冯嫽的头,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你要记住,若是有人敢欺负你们,一定要告诉大哥,大哥去救你们。”
冯嫽咬着唇,泪眼汪汪地点头,冯刚习惯性地去揉烨儿的头,但她头上戴着凤冠,光彩照人艳丽无双,他的手僵在半空,迟疑片刻终于放了下来。
“刚哥……”刘烨看他落寞的样子,于心不忍,开口唤了声,“我走之后,麻烦你照顾爹娘好吗?烨儿感激不尽!”
“傻丫头。”冯刚含着泪,勉强笑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会照顾好爹娘,我会让人给你捎信,我会照料好你种的花,我会……”
冯刚的泪水再也藏不住了,他吸口气,笨拙地擦去脸上的泪痕,从怀里取出锦盒,打开来看,原是一支精巧的白玉短笛:“烨儿,哥哥没什么好送给你的,这笛子你收下吧,见到它就如同见到我,想家的时候就吹你喜欢的曲子,我会听到的。”
刘烨收起玉笛垂下眼眸,双手紧紧贴着胸口,像是要把这一刻牢牢记在心里。许久,她抬起头,甜蜜而苦涩地笑了笑:“谢谢,我代烨儿收下了。”
刘烨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向茫茫沙漠,一字一句地说:“以后世上再也没有烨儿,我是解忧,刘解忧。”
和亲的队伍驶出玉门关,踏上万里之行,通往西域诸国必须经过塔克拉玛干沙漠,放眼望去,天地混为一体,辽阔的沙漠像是永远走不出去,日复一日仍是黄沙遍野。
接连走了几日,除了跟张骞走过这片沙漠的领路人之外,随从们都开始感到疲惫。常惠将军看着膀大腰圆,为人却很细心,他担心娇贵的解忧公主禁受不住长途跋涉,每天都会安排时间让她休息。
晌午,烈日当空,沙漠被晒得直冒热气,别说是人,就连骆驼也受不了。常惠命人支起凉棚,请解忧公主下车休息,冯嫽扶着刘烨坐在凉棚下,周遭没有一丝凉风。
“公主,喝口水吧!”自从离开皇宫,冯嫽就改变了称呼。
刘烨接过水袋喝了几口,递给冯嫽:“你也喝,不用都留给我。”
冯嫽舔舔干涩的唇,小心翼翼地抿了口,又将水袋拧紧放好。沙漠水源稀少,带出来的淡水有限,若是不能按时到达草原,她们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对了,师大人呢,昨晚他好像头疼来着,今天好些了吗?”师中自愿跟来,解忧心里满是感激。
“哦,我去看看。”冯嫽奔去师中的车厢,问候一声,点点头,很快回到解忧身边,“师大人好多了,他这就过来。”
刘烨这才放心,看向茫茫沙漠,这种场景在电影电视里经常看到,只是没想到亲身经历绝不是件轻松的事。蒸笼似的车厢像能把人烤熟,昼夜无休止的颠簸把胆汁都能颠出来,她现在每天基本只喝水,干粮简直是难以下咽。
和亲之行,这还只是刚刚开始,丝绸之路,她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难怪世人对张骞敬仰万千,他的功绩真是无人能及的。还有香消玉殒的细君公主,她在西域生活地很压抑,那种难以言说的痛苦,无处倾诉的委屈,无数个不眠之夜究竟是怎样的折磨。
刘烨轻声叹道:“细君姐姐当初也是从这儿走过的吧!”
“是啊,还有张大人,卫将军,霍将军……”
“看着这片沙漠,好像天地间的一切都静止了,心情格外平静。小嫽姐姐,终有一天,我还会回去的,不管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相信我一定会回去。”
“嗯,会的,我陪你一起回去。”
“你们聊什么呢?”师中换上一件清爽的长衫,施施然走过来。
刘烨抬眼看他,笑得坦然:“没聊什么,触景生情,想起了曾在沙漠留下足迹的前辈们。”
师中微笑:“微臣敬仰张大人已久,他将我们汉朝的丝绸带到西域,开通了这条东西大道。若不是公主给微臣这个机会,恐怕今生也无缘看到传说中的沙漠。”
“师大人肯随解忧前来,这份情意解忧此生无以回报啊!”
“公主言重了,公主此行任务艰巨,微臣能助一臂之力,也不枉称大汉子民。”
冯嫽瞅瞅刘烨瞟瞟师中,哈哈大笑起来:“好啦,好啦,你们都不用再客套了,以后咱们还得互相照应,哪分什么你啊我啊的……”
第十二章 荒漠之行
三人相视而笑,师中正打算弹首曲子给众人解闷,忽闻喊声震天,敲锣的打鼓的乱成一团,冯嫽反射性地跳起来,将刘烨护在身后。
师中起身看去,只见一群赤膊的男子挥舞着棍棒呼啸而来,他们体型瘦弱皮肤黝黑,其中还有不少老人小孩,不像是以打劫为生的盗匪。
“保护公主!”师中微微眯起清丽的长眼,眼神冰冷神情肃穆,完全不似平日那般文弱。
冯嫽慌忙点头,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说不害怕那是骗人的,虽说她也习武,但有常惠将军在还轮不到她出手。
冯嫽拥着刘烨钻进车厢,两人从窗户缝隙往外看,那群人咿呀怪叫跑得飞快,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个个凶神恶煞,但仔细听来,明显底气不足。
常惠手握剑柄冷眼打量着他们,看不出有一丝慌乱,待对方靠近之时,才对师中说道:“大人上车歇着吧,免得待会儿溅一身血。”
师中也不推辞,他料定这帮人不是常惠的对手,果然,常惠手起刀落,一眨眼的工夫就将面前那人的脑袋砍了下来。
“啊……”刘烨和冯嫽齐声惊呼,她们长这么大,从没见过杀人的场景,这好端端的人顷刻之间就尸首分离血溅荒漠,她们怎能不恐慌。
被常惠一剑砍下来的脑袋咕噜噜滚到刘烨面前,尚能转动的眼珠子盯着她,不甘心地张大了嘴巴,似乎在说“我不想死”。粘稠的血液很快浸入黄沙,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腥气,让人不禁作呕。
刘烨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趴在窗口吐了几口水,乖乖隆滴隆,这可不是拍恐怖电影的,当真死了个人啊,而且就死在她面前!
叫嚣的人群瞬间寂静,他们目瞪口呆,盯着常惠手里正在滴血的长剑,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叫不出来了。
常惠面无表情,就像是刚才杀了只鸡而已,他一把拎起那人的脑袋,朝他们丢过去,人群纷纷后退,仿佛那是致命的炸药,碰到就会粉身碎骨。
“谁敢阻我大汉皇驾,杀无赦!”
常惠森冷的低吼像从阎王殿传出来的,冲在前排的几个略显强壮的男人开始胆怯,握着棍棒的手瑟瑟发抖,黝黑脱皮的双脚不由自主往后退。
这时,其中一个男人操着生硬的汉语叫道:“这是我们的地盘,从这儿过,给钱!”
他一带头,其他人才如梦初醒,跟着叫起来:“给钱,给钱,给钱……”
这些人想钱想疯了,同伴刚刚惨死,他们还是要钱不要命!
常惠的耐性到了极限,他知道要钱不要命的人最可怕,这些在荒漠中饥寒交迫的野蛮人,凶狠起来堪比饿狼,为了得到猎物敢拿命来拼。如果刚才那一剑还砍不掉他们的戾气,那就只能陷入苦战了。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常惠不想大开杀戒,和亲队伍中随行的士兵有上百名,都是年轻力壮训练有素的,要真是打起来,眼前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对手。可是前路漫漫,他们必须保留实力,如果混战中有人受伤,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管怎样,解忧公主的安全至关重要,就算拼尽最后一兵一卒,常惠也不能犹豫分毫。
那群人的叫声越来越响,最初的恐惧渐渐被愤怒取代,他们既然敢来拼命,就没想过临阵退缩。现在已经死了一个人,他们索性就豁出去了,拼个你死我活,说不定还能给老婆孩子留口饭吃。
常惠的士兵们只待一声令下,丧失理智的野蛮人目露凶光,双方眼看就要大打出手,忽然有人叫了声“住手”。
刘烨不顾冯嫽的劝阻下了车,刻意无视地上那摊血迹,忍着血腥味面无惧色走到那群人面前,用西域语说:“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提出来,我会尽力帮助你们。现在你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同伴,何必再无辜送命呢!请为自己的家人想一想,她们要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你们……”
常惠没想到刘烨出面,惟恐野蛮人伤害到她,连忙将她拉回去:“公主,不用跟这些人讲道理,他们就算拿到钱,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不,我要说。”刘烨轻轻推开常惠,继续说道,“我想你们这样做也是逼不得已,但不要忘了,你们的爹娘妻子孩儿还在家里盼着你们回去,如果我能解决你们的困难,大家何不心平气和好好谈呢!”
话音未落,有人猛地啐了声:“去你娘的,还有脸来骗咱们呢,你们汉人没一个好东西,都不把我们西域人当人看,想谈是吧,好,你现在把他杀了,为我兄弟报仇,我就跟你好好谈!”
刘烨叹了声,道:“发生这种事我也很遗憾,若不是你们威逼在先,常将军也不会动手。你们应该明白,不管是在汉朝还是西域,但凡有人敢挡皇驾,都是要被杀头的,我出面阻止,是不希望原本可以和平解决的事,发展到血刃相见的地步。”
“呸,你少在这儿假惺惺装好人,你们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哪有这么好心替我们着想!你还不是怕你的人死个精光,没人保护你这个矜贵的公主么!哼,我们才没这么傻,送到嘴边的肥肉都不吃,你要是识相就滚远点儿,老子还能赏你一条全尸!”
“岂有此理,你们这群不识好歹的东西!受死吧!”常惠懒得跟他们多说什么,怒喝一声就要杀过去。
“常将军,稍安勿躁!”
刘烨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