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一怔,他方才在外面,眼见自家堂弟收马不及,撞倒了那妇人,力道确是不轻,本以为是要扯住了哭闹几下,给些银钱赔了也就了事了,哪知那妇人却是自己慢慢站了起来,反倒是拦了丫头,淡淡丢下句话便自管进去了,心中倒是有了几分意外。待自己入了大堂,虽听见了争吵声,只那眼睛都一直落在那妇人的背影上,倒也没注意她身边那年轻男子,此时见他服色华丽,一脸怒气地指向了自己,倒也不恼,只微微一笑道:“这位公子,不知府上如何称呼?”
杨焕哼了一声,正要自报家门,许适容已是扬声道:“不过是小门小户而已,说出来只怕惹人笑话。我方才说过了,是我自己不慎,与别人无关。那几间屋子既是你订的,哪里又能被我们占了去?多谢美意。”说完也没多看,只叫那掌柜带去那两间空屋子。
杨焕听那男子说要让出屋子,本是有几分喜色,哪知许适容一口就给回绝了,又已跟了那客栈的伙计去看屋子了,也顾不得那男人,急忙追了上去道:“娇娘,只两间屋子,我们恁多人怎好住?那人既是愿意让出屋子,我们也不白住,多补他些银钱便是,我俩一间,二宝车夫一间,小雀……”
“两间屋子,你们三个一间,我和小雀一间,凑合住一晚上便是,为何非得巴巴地欠了别人人情?”
许适容没等他说完,便已是低声打断了他话。
杨焕一愣,苦了脸道:“这……这不是委屈了你吗?”
“集镇上就这一家客栈,你爱住便住,若是不愿,去睡外面马车上,那里倒也宽敞。”
杨焕偷偷瞧她一眼,见她神色淡淡,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心知是不能说动她了,无奈长长叹了口气,回头正要叫二宝把行李搬进来,突瞧见方才说要让房的那男子还在朝这里看,心中突地起了丝不快,狠狠盯了他一眼,那男子这才哂然一笑,收回了眼光。
几人在那客栈里用了饭,杨焕只得和二宝车夫住了一间屋子。不用他说,那两人早自己滚了地铺,因了赶路辛苦,没一会那鼾声便此起彼伏了,只他独个唉声叹气了会,突想到待明日到了那陆府,陆夫人必定是要留他二人住府上的,到时那娇娘总不能再要两间屋子分开了住,两人无论如何总是要睡一屋的。这样想着,心情总算好了些,这才在一片震天鼾声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几人收拾妥了重又上路,恰遇昨夜那被称为“三爷”一伙的亦是上马出发,在门口远远地打了个照面,便见那几骑马亦是朝通州方向去了,身后道上扬起一片黄尘。小雀今日陪了许适容一道坐在马车里的,透过那帘子瞧见了,气犹未消,嘴里骂道:“一群不识礼数为何物的乡巴佬!”许适容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那小雀犹自又骂了几声,见她混不在意,这才歇了下来。
中午时分便是入了那通州城。这一州之府虽不比东京,只果然也是十分繁华,街面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许适容只看了一会,便闭了门帘不再看,那杨焕却是东张西望十分快活。等问了路,到了那通判府,叫门房传了话进去,没一会,从那大门口便是迎出了陆夫人。
陆夫人四十多的年岁,身材高挑,模样甚是爽利,见了许适容便拉着她手寒暄个不停,又怪她怎没早传个信过来,自己好去城外迎接。许适容含笑一一应了,那陆夫人这才又看向了一边的杨焕,连声抱罪,说是陆通判在那州衙,自己家那儿子也是外放围观,未能前来待客,叫见谅。
杨焕这回倒是学乖,待入了内堂,奉上了带来的礼,这才一本正经道:“前日收到夫人书信,内子实是思亲心切,我又久仰陆大人官名,实在是想亲近下,这才早早便过来了。叨扰在先,又是后辈,岂敢劳烦陆大人。”
许适容听他这话,虽拉了自己作挡箭牌,有些不实,只也难得从他嘴里听得如此得体的话,倒也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那陆夫人亦是有些意外,想起前些时日收到了许夫人的信,把这女婿贬得是一文不值,说腹内草莽,又性喜猎色,前些时候还差点害娇娘双目失明,只后悔自己当初怎的会寻了这样的人做女婿,又说若非自家女儿不愿和离,否则拼了和那杨太尉家撕破脸皮,便是十个也早要和离掉的。心中便对这外甥女婿存了些轻视之意,此时听他开口,倒也一板一眼的,并没许夫人说的那样不堪,倒是愣了下,急忙脸上堆起了笑,不住口地夸他仪表堂堂,人才一流。又一叠声地吩咐家中丫头给他俩备房。
许适容犹豫了下,笑道:“姨妈,我两个年轻不晓事,在家惯会吵吵嚷嚷的,住府上怕吵到了姨妈和姨父,还是出去住客栈的方便,方才一路过来,瞧见有几家都不是不错的。”
她话没说完,便是被陆夫人打断了,佯怒道:“你叫我一声姨妈,那便是我自个嫡亲的闺女般。自家闺女到了家,哪有家中不住,反出去住客店的理?被你娘知道了,还只道是我见外呢。”
许适容心知是推脱不掉了,无奈只得应了下来,那陆夫人这才面上露出了笑,欢欢喜喜地亲自挽了她胳膊送到房里去。杨焕得偿所愿,自然也是笑嘻嘻地跟了过去。
二十九章
晚间那陆通判回府,杨焕既是下官,按了辈分又是外甥女婿,自是免不了拜见一番。 陪着宴饮之时,撒开了三寸不烂之舌,施展开来拍马功夫,把那陆通判哄得是红光满面,喜笑颜开,以为自己竟是遇到了个忘年知音,连连点头道:“外甥女婿虽到地方不过数月,只也连破奇案,青门一县百姓无不称道。我虽远在州上,也是风闻一二。今日一见,果然是孺子可教。当年尚在朝堂之时,与令尊虽无深交,只也朝夕相见随于君侧。可见虎父无犬子,杨大人若是知道,想必亦是欣慰异常啊。”
杨焕听他赞扬自己,强压住心头得意,谦虚了几句,突地想起自己此行过来的那“附带目的”,急忙敬了杯酒,这才问道:“小侄前些时日受了民众所托,上报文书到州府衙门,请求修筑沿海海堤,只恁久过去都无回讯,大人可知晓这里头到底如何?”
陆通判喝了口酒,眯了眼瞧下杨焕,这才咂了咂嘴,摇头道:“难啊,难啊。”见杨焕有些不解,也不卖关子了,趁了酒意续道,“你那文书早是到了州府衙门,只一直都压着未议。我瞧最后只怕是要不了了之啊。这修堤之事呢,也非你第一个提起的,早些年就有人叫嚷过的。只说句修堤还不容易?难的是那修堤要用到的银钱。”说着看了下左右,这才压低了声音,又悄悄道:“实话跟你说,如今州府的银库里账面上是有几百万的盈余,只那实际的库钱,却是远远没这个数。你要修堤,便要动库钱。到时捅破了这层纸,谁来收拾这马蜂窝?”
杨焕猛拍了下桌面,瞪大了眼道:“难道都是……”
“说不得,说不得啊……”陆通判显见很是满意他的反应,又喝了口酒,摇头晃脑道,“其余各路州也是尽然啊。大家都彼此彼此,也就心照不宣了。说来惭愧,老夫这通判之位乃是皇上钦派,本是监察一州知事,眼见如此局面,却也是无可奈何,空担了通判之名啊。”说完唏嘘不已。
杨焕听罢,念了两遍“心照不宣”,两人又你来我往,那陆通判喝得连舌头都大了起来,这才散了各自回房。
许适容听得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知是杨焕回房了,也不理睬,只自顾躺在塌上朝里而卧。
杨焕方才晓得了这修堤之事有些不大靠谱了,不过也只略微失望了下,此刻早忘了自己夸口说过的那杨姓倒写的话,一心只想着回房了。待兴冲冲到了屋子门口,轻轻推了下,见果然没有上闩,推了进去,摸黑着点了灯,这才蹑手蹑脚到了榻前,掀开了帐子,见她果然正面朝里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又悄悄探过了些身子看去,见眼睛合上,似是已经睡着了,心中大喜,便要脱衣也上床了。
许适容听得床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那杨焕在脱衣服了,也不睬他,待估摸着要爬上床榻了,这才睁开了眼,张口道:“满身酒味的,你想熏死我吗?”
杨焕一怔,还道是自己吵醒了她,急忙低头自己闻了下,摇头道:“没有啊,方才都是你家那陆姨父在喝,我不过是陪着吃了两杯而已。”
许适容坐了起来,瞧了一眼,见他脱得已是只剩中衣站在那里了,扇了下风,皱眉道:“快去洗澡,不洗干净,休想上床!”
杨焕方才见她醒来,心里已是在敲起了小鼓,想着今夜只怕是难顺顺当当地爬上这张床了。只毕竟是在别人家做客,自己若是拉下脸用强,料想她也不会大声嚷嚷起来惹人笑话;到时凭了自己力气,还不是手到擒来。正思忖着那强来的可行性,突听她口气,竟是只要自己去洗个澡,然后便可上去了,心中欢喜,怕她又反悔了,二话不说便去了外面厢房里的屏风后把全身都淋了个遍,胡乱擦干了,急急忙忙赶了回来。
“娇娘,我洗过了。”
杨焕站在榻前,小心翼翼地道。
“嗯。”
许适容也不看他,只自己往里面挪了下,空出了片地。
杨焕哎了一声,噗一下吹了灯,已是爬上了床,摊手摊脚躺了下来。没一会,听着里面呼吸均匀,便慢慢地往里挪了些进去,刚挨到她手臂,已是被许适容“啪”一下用手上的扇子敲了下手,这才又挪了回来。
“唉,骑了两日的马,昨夜那客栈的枕头又硬,一宿没睡好,早上起来,脖子都似要断了……”杨焕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故意嚷道。
许适容睁开了眼,模模糊糊瞧见他正面朝自己躺着,那口气又有些在撒娇,便坐了起来,笑吟吟道:“是吗?确是有几分辛苦的。要不要给你敲拿下筋骨?”
杨焕听他竟是开口要给自己捏背,喜出望外,哪有不愿的理,急忙趴了下来,喜孜孜还在等着,却听她道:“把上衣脱去呀,这样隔着衣服,如何揉捏?”那说话的语气里竟还有些爱娇的意思,惹得他心中一颤,忙不迭脱了中衣,□着上身刚趴下,一下已是觉着自己大腿一重,那娇娘竟是跨坐了上来,柔若无骨的双手已是贴上了他后背,揉搓捏拿,力道恰好,刹时心猿意马,连那小心肝都扑通跳了一下。
“舒服吗?”
许适容柔声问道。
“舒服……”
杨焕趴着不动,含含糊糊应道。
“嗯。你胳膊这样平摊着,这长度就和你体长差不多呢,你的两个肩膀呢,是你体长一半的一半,”许适容从他胳膊揉捏到肩膀,一边慢慢道,“而你的手掌,则是你体长的十分之一。”
“有趣……哪日找个绳子量下,瞧你说得准是不准……”杨焕听得新鲜,突又想了起来,问道,“十分之一?”
许适容唔了一声,道,“说得直白容易想象些呢,就是把你手切下来,要十只这样的手掌,头尾相接,正好可以从头摆到你的脚……”
她话说着,已是明显感觉到身下一僵,心里暗笑了下,手上的动作却未停下,又慢慢揉搓到了后背。
“呵呵……果然有些意思……”
杨焕干笑两声,勉强应道,急忙收回了胳膊,伸进了枕头底下,用脸压住。
“唔。你方才不是说脖子要断吗?给你揉下后脖,好吗?”
“好……好……”
“嗯。你感觉着,我现下揉的地方,就是脊椎骨。”许适容指尖沿着他后背中间的凹槽处一路滑下,引得他止不住一阵颤栗,滑过的地方一下起了层鸡皮疙瘩,“这条长长的骨头,像根柱子,总共是由二十六块小骨头连成的,”许适容的手又慢慢挪了上去,一块块摸了下来道,“你用心感觉下,我现下揉的最上面的,这是颈椎,一、二、三……总共有七块,接下的,便是胸椎,胸椎最多了,十二块,再是五块腰椎,最后两块,一是骶椎,一是尾椎……”
她的手随着口中的解说,慢慢地又一路下滑,只语气里却是透出了丝阴气:“这脊椎对你太重要了,你务必要小心保护,万万不能磕碰。万一若是不小心折断了什么的,往严重了说,就是死去,记得前些日里李氏一案吗?便是个范例。即便不死,往轻里说,腰便断了,两腿无法站立,这还不打紧,二宝啊,三宝啊谁的还可以抬了你出去喝花酒什么的,最要紧的,便是连你那里也是没知觉了,只能看,不能动,从此生不如死,废人一个……”
她说着,手上已是加了力气,猛地捏了下他有些突出的后颈骨。
“娇……娇娘……”
杨焕颤声着叫了一句。
“嗯?”
许适容淡淡应了下。
“我……我突然觉着脖子不痛了,已是好了。你那手艺真不错……“
“唔。下次再身上酸痛什么的,只管开口,谁叫我两个是夫妻呢。”
“那个,有地铺吗?给我铺个。我睡觉磨牙打鼾的,腿又乱踢,怕踢到了你……”
“难为你一心为我着想,也就不勉强你睡榻上了。只睡地铺也太委屈了,怕有潮气,我瞧屋里那春凳又宽又长的,倒是不错,给你个枕头,睡那里去?”
许适容从他身上起来,丢了个枕头过去,笑眯眯道。
杨焕抱了枕头,一骨碌爬了起来便滚下榻去,黑灯瞎火的,那脚被自己方才随意甩在榻前踏脚木上的衣物绊住,闷哼一声,已是扑到了地上,所幸有那枕头垫着,倒也不怎么痛。
“又怎么了?”
许适容状似惊讶地问道。
“没……没甚……”
杨焕含含糊糊应了声,从地上爬了起来,摸了枕头便往那春凳去了。在上面刚躺稳了,只略一想,这才突地有些醒悟过来,暗骂了声自己无用,那日明明连死人骨头都刷了一大锅,如今竟是被她轻轻巧巧几句话又给撵下了床。心中越想越是不甘,有心再摸过去,只方才这样狼狈不堪了,任他脸皮再厚如城墙,此时也终是有些拉不下脸。长吁短叹地翻了一会身,终是因了接连赶路,方才那喝下的酒又有些起了,这才睡了过去。
第三十一章
许适容抓过了外衣裹在身上,一把掀开了帐子,几步便到了窗子前。推开窗子,赫然瞧见与自己住处不过一墙之隔的南屋方向已是火光冲天,火借风势,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火星卷过了围墙,不时溅落到了地上,不过片刻功夫,甚至感觉到了自己面上被炙烤得有些发烫。
这一排南屋连着十几间,今夜住的都是些醉酒留宿的客人,如此深夜,竟然会燃起这般大火!
许适容回头瞧了眼杨涣,外面火光冲天,嘈杂一片的,此人竟仍摊手摊脚躺在那里,睡得纹丝不动。怕此间万一也被引燃了,急忙到了春凳边,叫了几声他名字,见毫无反应,抬手往他脸上死命拍了两下,杨焕这才睁开了眼,茫然一片。
“大人,夫人!着火了,外面着火了!”
正此时,门外响走了阵急促的拍门声,小雀正在那里大叫个不停。
许适容过去开了门,果然是小雀,只瞧起来满面焦惶之色,上气不接下气道:“夫人,陆夫人怕你们仍睡着,叫我来叫你们避下来着……”
“陆夫人呢?”
“吩咐了我过后,瞧着便像是朝那南屋去了。”
许适容看了下那方向,正沉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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