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慧皇帝略微混浊的眼,如同初次见面那样审视着顾写意,混合着提防,赞赏,期许种种。面对君王咄咄逼人的视线,顾写意面不改色,温和笑道:“父皇感觉好些了么?”
雍慧皇帝突然道:“写意,朕可以将整个西北送你,不受皇帝管制当这半壁江山之主。只要你肯忘记过往恩仇,放过所有兄弟。”
顾写意笑容一僵,继而笑的更加温和:“父皇要先弄清一件事。”顾写意笑容不变,眼中却蒙上薄薄一层冰霜,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是你们不肯放过我。”
雍慧皇帝蓦然将眼睛瞪到不能再大,凶恶莫名地怒视顾写意。
顾写意跪在床头正色道:“顾写意在此发誓。此去西北决不会做任何一件损害大雍利益的事情,无论是新戈还是启国,凡犯我大雍者必严惩之!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闻言,雍慧皇帝眼神柔和许多。
顾写意又道:“如今儿臣满脑子只有为大雍报仇的心思,其余事情统统放到以后再考虑……若是,真有那么一天……”顾写意敛了笑容,声音沉下去,道:“但愿真有闲来狂歌纵快马,醉卧繁花枕千红的那一日……”顾写意淡淡笑了笑,带着些微自嘲与落寞。
又说了会不疼不痒的话,雍慧皇帝的精神头开始萎靡不振,顾写意适时请辞。雍慧眼角不经意间瞥见角落里有个清秀瘦弱苍白的太监。那小太监抬眼,澄亮的眸子,泛着丝丝寒气。
总觉得有些异样,雍慧皇帝使劲眨了下眼,再看,待看清那人面容时,不由的浑身一震……并非十分相似,但那同样俊秀美丽的轮廓,同样冷傲清高的气质,还有此刻眼中一模一样的神情,与深埋在心底深处的某张脸重合,清晰勾勒出刻意遗忘的往事。
雍慧皇帝想大喊,却发不出声音,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五脏六腑似乎都被震移了位。
屋里太监丫鬟们大惊失色,忙成一团。
怀前沿着墙边,慢慢退出门去,转身,快步追向他的主子爷。
顾写意负手而立,站在正殿门外九九八十一节台阶上。阳光撒在他身上,镀出明亮的光圈,宛如神祗。察觉到有人,顾写意转过身,眸中光彩四溢,洞若观火。
怀前忐忑迟疑的停下脚。
顾写意皱眉道:“傻什么呢,还不快走。”
怀前先是紧紧抿着唇角,快速垂下头,终究还是忍不住咧嘴开心的笑了。
第四十七章
“需要这么多嫁妆?”顾自在一把夺过清单,拿在手里晃了晃,道:“国库里没那么多钱!”
我道:“我心中有数,国库绝对掏得出来。”
顾自在气笑:“至亲王是谁,自然是明察秋毫。可你要是把钱全拿走了,我们这些人都去喝西北风不成?”
我微笑道:“这个数是新戈那边暗示的,你冲我发火有什么用?”
“是,新戈那边全是神仙,要的数额不多不少正巧是国库的所有!”顾自在咬着牙,冷笑着睨了我一眼,烦躁的在屋里走来走去。
“光是想想我都觉得要疯了!”顾自在光火的嘲讽道:“难不成叫我们这些皇亲国戚领着手下官员去要饭?还是到百姓嘴里抢吃的?”
低头绞手指的悠然周身明显一震,抬头望向我,我似笑非笑的睨他一眼。悠然欲言又止,双手交叉紧握,重又垂下头。
我撑头看向在桌对面,小猫似张牙舞爪的顾自在,戏笑道:“怎舍得叫你去要饭讨食,实在不行我来养好了。”
顾自在一怔,蓦然安静下来。朝外别过脸去,耳根处渲染出一小片红晕。
“唉~”
耳边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然,顾悠然的笑里寻不出阴霾,层层叠叠,丝丝缕缕,水样的温柔。是他把感情埋得太深,还是真如表现出的这般无怨无悔……
我强行移开视线,微眯起双眼,目光掠向外面的天空。残阳如血,却异常绚丽。薄云似幻化的红雾,飘渺虚无,诡秘难以捉摸。是夕阳映红了白云,还是白云映衬了夕阳?
我拥有很多,拿出任意一样都是旁人穷极一生也难以企及的。可我也失去了很多,那些失去了的,即使倾尽所有也换不回。就像顾慧中所评价的那样,很多时候,我连对自己都是残忍的。
目光看向双胞胎,两张略显稚嫩的脸庞,身体透着少年独有的清新而又青涩的气息。那样的年轻,又是那样的鲜活。
我的弟弟们,两个不过才十七岁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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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转转,纠纠缠缠,剪不断理还乱。也许,没有了爱,恨也不会独立存在。
待我再度踏回雍京时,该与这一切做个了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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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就要起程去西北,我放下手头所有工作,亲自送承欢回宫。从谋划如何得到军权的那天开始,心里就有了送他再入虎口的准备。可真当这一天来临,除了无言凝望,只剩下满心愧疚。在这几年时间里,我倾尽我所能教授他。娘亲死去的那一刹那,我方明白一个道理。保护一个人的最好办法不是自己变强,而是帮助他变成最强的。
还未踏进承欢的居所永乐殿,已听到里面熟悉的说话声。我拉着承欢大步走入,环视一圈,来的真叫齐全!
顾康健扫了眼承欢:“大家得知十弟回来,专门前来接风。”又看向我,“再者五弟即将离京赴任,亦算为你送行。”
我轻推承欢道:“承欢,上前给诸位哥哥问个安。许久不见,难为大家都惦记着你。”
承欢依言礼数周到的请安问好,这两年猛窜个头的他抽高不少。除了在我面前还留有昔时三分调皮,在余人面前举手投足俨然小大人一个。
我笑道:“原本该是我一一上门告别,最近忙昏了头,还请大家海涵。”
“五弟(哥)太见外了。”众人答时表情各异,堪比染坊。
事到如今,结局早已成了定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连惺惺作态都属浪费感情。我就不信太子、老三之流对我重掌军政大权的事心里能舒坦的了。无所谓,来日方长,帐一笔一笔慢慢算!
“去拿酒来。”我吩咐道。看着屋里众人:“明儿天不亮我就得起程上路,今日先简单敬各位几杯,他日回朝,咱们在好好聚聚!”
下人们手脚利索,不一会酒就拿了上来。我瞥了眼个头小到可怜的酒杯皱眉道:“去换大的来!如此小家子气怎能表的心意!”
转眼酒碗换了上来。我一手拿着酒碗,一手拎着酒坛最先走到顾康健面前,亲手将两碗统统倒满。道:“我是诸位兄弟中学问最差的,临别在即,离愁难解,不知所言,若是说错了话还望大家见谅。”
顾康健平端着酒碗,眸色沉沉。
我道:“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若何!我喝干,您随意。”言罢往顾康健酒碗重重上一磕,酒水溅落,我仰头喝尽。
顾康健眸子闪了两闪,定定看着我,也是一口喝干。
我笑道:“痛快!”
来到顾成双前,也是倒满酒水。
我道:“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照旧我喝干,你随意。”酒碗相扣,清脆凛冽。顾成双眼中少了傲慢,皱着眉头喝下酒。
第三个是顾天赐,我呵呵一笑:“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干杯。”
顾天赐脸上挂着虚伪的假笑,只是太过不自然,让人瞧着难受,白白浪费好皮相。
老四顾慧中此刻没了那股混迹花丛风流不羁的潇洒,正色以待。我睨着他许久,方笑道:“不用闭门防俗客,爱闲能有几人来?”
顾慧中脸霎时变白,随即缓缓展露出笑起来,道:“说的好,当服一大白。”
我笑容加深,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碰杯,酒干。
“你算不赖了,论功课我恐怕才是倒数第一!”老六顾正凛嘿嘿笑道:“你要送我句什么?”
我哈哈一笑道:“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
“说的好说的好,我就爱听这样的,简单易懂,内容还实在!”不等我反应,顾正凛举杯主动碰了我的酒碗,喜呵呵的喝干了酒。我摇头大笑,喝干酒水。
老七顾谦谨依旧那副谦虚谨慎的样儿,只是看我的眼里多了罕有的光芒,我拍拍他肩膀道:“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哥敬你一杯。”
顾谦谨慌忙接过酒碗张嘴就喝,结果不小心被呛到,不停咳嗽,显得很狼狈。
我看着他笑了,不再言语,转到下一个人面前。
面对顾悠然,一时竟不知说何才好。捏紧了手中酒碗,怅然轻叹一声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顾悠然举高酒碗,直视着我,幽幽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说完仰头喝尽。我楞了一愣,一饮而尽。
顾自在瞪着眼睛盯着我,呲牙笑笑,到了这时候仍不忘挑衅。
我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顾自在冷哼一声,混不在乎的样子,喝干了酒就别过脸去,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走到承欢面前,小人儿举着同样大小的酒碗,我见状刚挑起眉梢,承欢便道:“哥哥就要远行,就让弟弟敬你一杯吧!”
我笑道:“那祝你身体健康,茁壮成长。”
承欢抿唇一笑,道:“你送诸位哥哥的诗开头一字皆与年龄排行相同,怎么到我这就改了?”
我笑了笑,慢慢吟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承欢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捧着酒碗就喝,“咕咚咕咚”牛饮一般,直把我也吓一跳,心道难不成我弟弟天赋异秉,海量不成?
刚要夸他,只见承欢酒碗一扔,张大着嘴,拼命用手扇风,被辣的泪珠直转。还不忘一脸无辜的看看我。
我强忍着笑,伸手抚摩他的头顶,道:“哥一走就是几年,你要学着照顾自己。”我顿了下,接着道:“记得记下我离开后发生在你身上的点点滴滴,回头一件一件说给我听。”
承欢仰着脸,重重点头。
我直起身子,目光扫过四周,朝众人抱拳拱手道:“真心期待下次与各位的再见!”言罢,领着怀前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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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单要回边洲上任,还需担负起送亲的职责。此次联姻的是宗室第十三公主,顾蔚蓝。记忆里模模糊糊有这么个女孩,但要我具体说清长什么样还真困难。据说曾有人上书请求用宫女代替公主出嫁,顾蔚蓝得知后竟公开声明,心甘情愿嫁到新戈,为此着实掀起不小的声浪。原本对于我来说哪怕联姻是一大老爷们也毫无干系,但十三公主最后强硬决绝的表现让我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浩浩荡荡出行,依旧气派,依旧奢华,心境却不复往昔。
赔上韩家子孙后代的前途,赔上无数将士百姓的性命,赔上难以估计的宝贵财产,赔上……我的原则立场……换来军权,换来我夺嫡的本钱……值吗?我扪心自问。现实容不得我迟疑,更容不下悔意,我已没有后悔路可走!
赶路数日,女眷们皆怨声载道。正好途经平原地带,视野辽阔,我遂下令扎营休顿。怀前依照惯例跑前跑后料理琐碎事务。我站在他身后,看了半晌后转身上马,拽起缰绳,坐下马匹扬蹄嘶鸣,飞驰而去。口中喝道:“本王去去就回,无需跟随。”欲跟随而上的护卫们听到此话,纷纷停下脚步,为难地面面相觑。
怀前急忙上马追逐,我猛夹马腹,良驹宝马风驰电掣,快如疾风。怀前坐骑比不上,骑技亦不如我。两匹马一前一后驶出很远,拐过一座小山,来到人迹罕至处。怀前忍不住开口喊道:“主子爷,您离开队伍太远了,奴才害怕会有危险。”
我驻马回望,道:“你怕什么,论杀人功夫十个我都不是你对手。”我环顾四周笑道:“好地方,在这杀了人后绝对跑的掉。”
怀前一惊,先是怔愣望着我,而后缓缓下马跪在地上,道:“主子爷,奴才做错了什么?”
我亦下马,慢慢走到怀前面前,用马鞭挑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着笑道:“可惜了一张清秀可人的脸,被你逐日用药物掩盖。”
怀前跪在地上仰头望着我的眼,四目相对,我看到了眼底隐忍的光芒。
我道:“你没做错什么,相反,你事事都办的很好。”马鞭暧昧的在怀前脸颊摩挲,“从收留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在等,可十五年过去了,整整十五年里我没听到过你提出任何要求。哦,除去上次要求见雍慧皇帝。”我笑:“怀前,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怀前道:“没有,奴才没有什么想得到的。”
我微微眯起眼,马鞭抵在怀前的喉咙上:“雍慧能登上帝位,有两人功不可没。一为如今赐予国姓的太子太傅,大学士顾先知,还有一个就是谋士吴墨。”
怀前的眸子沉了三分。
我接着道:“顾先知擅长阴谋诡计,为求目的往往不择手段。虽计谋过人,却注定上不了台面见不得光。而吴墨则称的上是出色的阳谋者,不屑于阴谋的曲折手腕,拥有骄狂不可一世的气度及霸气,君临于正义与不义之上。两人一明一暗,一刚一柔,为雍慧夺位奠定了基础。可惜,吴墨太狂,他学不会顾先知的巧违趋利与忍气吞声。雍慧皇帝怎能容得下他?
雍慧二年秋,有大臣向皇帝上书,说吴墨妄自尊大、违法乱纪、不守臣道,在地方上派头甚至超过皇帝。雍慧宠信顾、吴二人人尽皆知。可这次竟亲自下旨追查,态度严厉。吴墨心知不好,留书辞官,携全家远走高飞,就此了无音讯,不知生死。但事情远结束,雍慧皇帝大发雷霆,全国通缉追捕。并利用皇权,抹煞吴墨的存在。还记得雍慧五年春,顾先知曾离开皇宫数月之久,皇子们的功课都交由他人教授。现在想起来,很可能穷极全国之力都抓不住吴墨一家,也只有靠相识多年,才智不相上下的顾先知才找的到。而你出现在宫里的时间与其相符。
我是不是可以做一个大胆的假设,你,就是吴墨的儿子!”
怀前紧抿着唇不说话,只死死盯着我的眼。
“怀前。”我轻声道:“你不惜残了身子进宫当太监,还尽心服侍仇人之子,这份决绝连我也要敬佩。”
怀前嘴唇微微发抖,哑着嗓子道:“听说父亲……父亲被抓回宫后,是被凌迟处死的……我没想那么多,就想着,看看能不能找到哪怕一块血肉……我……”
我闻言呼吸一窒,那压抑的,颤抖的哭腔。和脆弱到一碰既碎的神情,是我从没见过的怀前。
我攥紧手中的马鞭,怕它掉落,道:“怀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怀前深吸一口气,收敛起所有的情绪波动,沉声道:“主子爷可能永远无法理解,仅仅因为崇拜和敬仰而心甘情愿为某人生为某人死的想法。主子爷……”怀前的脸上有悲而不哀的坦然浅笑,“您拥有奴才所有的渴望,您就是奴才梦想的化身。”
我退后一步,转过身去。许久,才能开口:“对不起……还有,我了解你说的那种心情……”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制胸口喷涌的思念,我回不去原本的世界,见不到最想见的人,我只能向前看。
我伸手将怀前从地上扶起,紧握着他的手道:“怀前,别怪我……我不能输,更输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