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音甫落,奕茗下意识回过眼眸时,正对上西陵夙的眸光,他的眸光径直地射到她的脸上,薄唇微扬:
“采女也在这……。”
许是走久了的缘故,那张小脸却是有些许的血色,再不似以往的苍白。
看上去,她的身子倒是大好了,他的心底莫名却是不悦的。
说不出来为什么,仅是这么瞧着她的样子,心里十分不舒服。
“参见皇上,参见贵姬娘娘。”她按着规矩行礼,语意很是淡然。
这份淡然更让他眸底的寒意聚起几分,倒是胥贵姬微微一笑,上得前去,亲手搀扶起她:
“妹妹不必多礼,正好,皇上要用午膳,妹妹一并相陪罢。”
这一语说出口时,也算掩去她先前的不自在,是的,方才,瞧到西陵夙的步子朝膳厅相反方向走去时,竟是会说那句话,如今想来,分明是西陵夙瞧见奕茗,才过去的吧,倒又是她的不识趣了。
只是,这一扶,她的手顺势牵着奕茗的手,甫要和她一起走到西陵夙身旁却是发现,奕茗手心攥着的东西,恰是一枚簪花,正是她的簪花。
果然是在奕茗的手中。
她瞧着那枚簪花,只在唇边勾起一抹弧度:
“妹妹手上的簪花,好眼熟啊。”
这一语,不算大的声音,也不算多讶异的语气,终是让西陵夙的眸光飘了过来。
这枚簪花是昨日才赐下的,哪怕不是西陵夙亲自选的,但,总归,会有些许的印象,只需有人在旁边稍加提示:
“娘娘,这不是皇上昨日才赐您的簪花吗?”
怜香自然拎得清胥贵姬话语里的暗示,在旁边,轻轻说出这一句话。
“咦,倒真是本宫的簪花呢,只是刚刚本宫才发现,竟是不慎掉落了,正想着怎么给皇上请罪呢,原来是妹妹捡到了呢。”
承认是她捡到的,那么无疑就是默认了她曾到过松柏林。
若不承认是她检到的,那么无疑就是默认这簪花来路不明。
所以,这一语,无论怎样这样回答,都会很难。
“娘娘,明明是奴婢方才因着过来时风大,在斋房替您重拢了发髻,未曾想只一会的功夫,竟是不见了。”怜香嘟囔地继续说出这一句。
这句话,自然并非胥贵姬的本意,怜香虽领会错了,倒不啻更加直接了。
胥贵姬不再说话,仅将目光睨向奕茗,奕茗的眉心颦了一下,手里的那枚簪花,纵然轻,此刻,压在心底,确是重得很。
【七个代寝夜】vip…33
其实,若说出这枚簪花是风念念遗落下的,亦未尝不可。然,风念念刚刚才走了过去,西陵夙和胥贵姬就已经出现,所以,风念念走得该不会很远,而这么近的距离,按着规矩,风念念是应回身请安的,可,风念念却是没有过来。
按着太傅府的家规,风念念是不会如此不谙规矩的。
瞧着这枚簪花,却是精致玲珑,很讨人喜欢,但,倘说风念念贪图这样的簪花,私下藏了去,却也是很难让她相信的,身为太傅的千金,优渥的世家背景和家教,断是不会做出这样的行径。难道说,是什么难言之隐,让风念念去逃避?
心思甫转,瞧到千湄在旁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终是轻声道:
“是嫔妾方才在这捡到的,嫔妾也不知道,为何娘娘的簪花会遗落在此处。”
这句话,是真话,只是隐去了关键的那一人罢了。
“想必是怜香记错了,这簪花早就是本宫不慎遗落在这的吧。”胥贵姬只从奕茗的手中接过簪花,却是四两拨千斤般轻巧地道。
“娘娘——”怜香的语调显见是有些不服气的,可胥贵姬睨了她一眼,怜香便是噤声。
因为,娘娘那一睨,含了斥责的意味,犹想起,方寸娘娘让她守在外面,她本来是好生地看着,是否有闲杂人等来,偏巧,早起时吃撑了些许,是以,眼瞅着娘娘进去,想想暂时离开一会,也无大碍,便是偷偷溜去了不远处的茅房。
未曾想,从娘娘此刻的神色来看,仿似出了什么纰漏。
于是,适时的噤声,是必要的。
“是吗?”西陵夙冷冷地说出这句话,“这簪花,朕也只赏给配得上这赏赐的人。”
说罢,他径直转身,不再去瞧奕茗。
对这样的女子,他怎么可以有丝毫的心软呢?
心软带来的后果,经历过一次,他便不会再要第二次。
奕茗只躬身站在原地,胥贵姬凑近她,低低笑着道:
“这宫里呐,有些东西捡了,再物归原主,是皆大欢喜,只是有些东西却是捡不得的。”
这一语背后的乾坤,奕茗听不懂,或者说,是她不愿去听懂。
帝宫中,其实每个人活得都那么累,可再累,却都仍旧苟延残喘地愿意待在这。
这,并不是她要的,所以,在这一刻,她宁愿是不懂的。
她只站在那,但甫转身的西陵夙却并没有立刻离开,仿似想起了什么,稍回了身,她忙躬身,行到西陵夙跟前,道:
“皇上,嫔妾身子已是大安不少,是以,请皇上恩准,嫔妾能回碧水宫。”
纵然,在胥贵姬跟前说出这样的话,在以往来说,未必是恰当的。
纵然,西陵夙先前虽没有下任何口谕,不许她离开乾曌宫。
但,如若没有碰上,回了也便回了,可此时,却是碰上了,并且,难保,西陵夙来此不是为了带她回去。
所以,干脆先挑开了这句话,让西陵夙碍着胥贵姬在旁,为了他自个的面子,都会允她这一次。
她能觉到,随着她这一语,西陵夙眸光如炬地睨向她:
“采女康复得倒真是快,既如此,朕自然不会阻你回宫。”
“谢皇上。”她躬身谢恩间,西陵夙一拂龙袍,径直离去。
而,在不远处的松柏树后,风念念浑身瑟瑟发抖地站在那,刚才,她发现簪花从掌心掉了,是想折回去的,却没有料到,胥贵姬陪着皇上,竟是也到了这儿。
所以,她只生生地拖回自个的步子,再是迈不出去。
听看胥贵姬的语气,若是让她发现,簪花原来是被她捡到,或许,不难联想到,彼时的话语,被她无意听得,那话语即便她听不明白,对胥贵姬来说,却是极其隐秘的事。
而,她父亲风太傅和胥司空的政见素来不和,她若出去了,恐怕仅会徒添不必要的麻烦。
是以,她没有走出去,反是将身子更深地隐进松柏树后,哪怕,那位采女要说是她的,可空口无凭啊,哪怕,千湄能证明什么,然,千湄毕竟是采女的丫鬟,所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
思绪中转过千湄二字,这宫女本是伺候钦圣夫人的宫女,莫非,这名采女本就是钦圣夫人?
原来,潜意识里,她亦是气量狭小的女子,竟是期待着,假设胥贵姬误以为采女是那偷听之人,即便那些话听不出所以然来,日后必会处心积虑去针对那名采女。
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变得这样可怕了呢?
她的脸色苍白,反咬住自个的唇,因着这一念滑过思绪,只让她的步子下意识地朝松柏外走去,可,那边,明黄的仪仗却已然远离。
迟了一步,一切,再无法挽回。
齿间觉到腥味时,才发现,已将唇咬破。
而以如今的心境,再念心境,都是超脱不得的,只默默朝庵堂的门口走去,才走了儿步,却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刚才避入陵塔时,她是紧张无措的,也正因此,她将手上的火炉顺手,放到了一旁,而只将双手扶住后面的栏杆,若是胥贵姬要上得陵塔来,那么,或许,她唯有想法子,从后面翻出去。
可,没有想到,其后却是因着西陵夙突然到来,使得胥贵姬没有上得陵塔,而她听着声音远去,竟是急着逃离,没有顾及到那放置在一旁的火炉。
那火炉纵然不是她的,此刻,只让她更为惶张起来,忙折返身,甫要朝陵塔行去,远远地,却是瞧到胥贵姬身旁的宫女怜香亦正朝陵塔走去,她踌躇了一下,终究还是停了步子……
仪瀛宫。
“娘娘,奴婢遵娘娘的吩咐,去往陵塔里查看,却在第八层发现了这个。”怜香轻声禀告,将手中的一只宫里常见的火炉呈给胥贵姬。
胥贵姬并不接过,只淡淡问:
“是哪一宫的,可去查了?”
她本来是想往楼上查看,只是彼时,西陵夙的驾到,让她没有办法去拿罢了,可,她却是是始终怀疑,若有人偷听,也必会退入陵塔后,藏匿在楼上,因着慌忙,许是会遗漏下什么也未可知,所以,她才会在西陵夙的仪仗离开陵塔后不久,就吩咐怜香去往陵塔查看。
果真,是有遗漏的,只是,即便让她得了火炉查得了来处,恐怕不过是空口无凭。
也可见,这件事,必须要尽快有个处置方罢。
“奴婢去司计司问了,这样的款式正是采女这一位分所有。而宫里,仅有茗采女一人如今是这个位分。”
宫内大部分的用物都是按着品级来制的,每一个品级所能用的物什,都有严格的规定,所以,要查到这只火炉是从哪里来的,并不难,查到了,也仅是再做一次确认罢了。
果然,是那茗采女,不,或者该说是钦圣夫人。
胥贵姬的唇边浮起一抹弧度,这抹弧度隐现的时候,殿外却是传来太后驾到的通禀声。
虽然父辈的政见不和,可在这宫里,有时候确是必须要维系一种比前朝更虚伪的关系。
譬如现在,她本倚在榻上,听到这一声通传,立刻从倚靠的姿势起身,在太后进得殿时,施施然福了一礼:
“臣妾参见太后,太后长乐未央。”
“哀家说过几次了,胥贵姬有了身孕,今后不必再给哀家请安。”
“是,太后。”胥贵姬顺着太后的相扶,反手也扶住太后,朝一旁的暖椅上走去。
“昨日,疆宁进贡了这些葡萄,皇上赐下了一篓给哀家,哀家想着,你怀了身子,总爱吃些酸的,倒不如用些这个葡萄,确是爽口的。”
“呀,是晶玉葡萄,臣妾听闻每年也唯有四月,疆宁方会进贡这稀罕的晶玉葡萄,未曾想,如今除夕尚未到,这萄萄倒是有了。”
“呵呵,今年雨水多,这些葡萄耐不得水,早早听说是移往了暖棚,如此却是成全了它比往年早熟了一季。”
“臣妾听闻太后最爱用葡萄的,如此稀罕的葡萄,赐给臣妾,让臣妾怎么过意得去?”
“哀家是喜欢葡萄,可这晶玉葡萄却是太酸了,哀家没有这口福,给哀家的皇孙用了,也是好的。”
“太后说笑了,也未必见得会是男孩。”
“哀家确是觉得,胥贵姬定是有福之人呢。”
“能为皇上诞下子嗣,本就是臣妾的福气。”胥贵姬的脸上微微一红,太后已然捏过一枚晶玉萄萄,递给胥贵姬。
胥贵姬极其郑重地接过,太后的话语悠悠地响起:
“这话说得好,来,尝尝,这晶玉葡萄的味道如何?”
这晶玉葡萄的味道自然是好的,谁不知道,自西陵夙登基以来,上一回的葡萄进贡就悉数赏了太后,这一回,同样如此,所以,再如何的味道绝佳,对旁人来说,只怕真的是既酸且涩。
胥贵姬仍是恭谨地将葡萄放进唇中,这当口,忽然怜香想起什么,唤了一声:
“呀,奴婢差点忘了,陆院判吩咐给娘娘下午喝的汤药,奴婢竟是忘记去端了呢。”
太后的眸光微微转向怜香:
“这丫头果真是不省心的,眼见看你如今身子越来越重,身边总得放些个得力的人才是。”
太后说出这一句,胥贵姬本来低垂的眸光却是一亮,她的樱唇轻嚼,仿似将那枚晶玉葡萄咽下后,才道:
“臣妾也正有此意呢,只是,臣妾使唤的宫女早就到了份额,又不忍心遣走几个,若是这样,再让尚宫局派人来,怕是不好呢。”
太后瞧她咽下晶玉葡萄,只将手拢紧长长的袍袖下:
“有什么不好的,如今,你腹中的子嗣为大,哀家这就下口谕让尚宫局再挑几个得心的老宫女过来。”
“那,臣妾多谢太后了。”
胥贵姬徐徐拜下,太后伸手扶起:
“罢了,这礼多得真让哀家觉得再待在这,反是让你遭罪了,也罢,哀家总算是将这葡萄送到,也就不影响你歇息了。喜碧,摆驾回宫。”
太后吩咐道,随着众人的行礼声,太后缓缓步出胥贵姬的寝殿。
太后前脚刚走,后脚胥贵姬便回身走向床榻,迅疾地从唇中吐出那颗晶玉葡萄,怜香识趣地接过晶玉葡萄,只听得胥贵姬道:
“都下去吧,本宫要歇息一会。”
殿内宫人悉数退下,怜香仍是跟在她的身旁:
“娘娘,那这篓晶玉葡萄怎么处置?”
“自然不能扔了,你替本宫把它都吃了。”
“这——是娘娘。”
“你怕什么,若有问题,你没怀孕,自然不会伤到你。”
她对太后不得不防,不仅由于,宫闱的倾讹实属平常,更由于,另一种不为人知的计较。
“奴婢不是怕,只是这葡萄太贵重了。”怜香嗫嚅地道。
“呵呵,本宫让你用得,你就用得。”胥贵姬微微一笑,不过是枚晶玉葡萄,怜香就这般畏首畏尾,可见,先前她判断得不错,这样的丫鬟,调教得还欠缺火候。
不过,这一次,太后虽送来了这让她不得不防的晶玉葡萄,没曾想,也带来了一道意外的惊喜。
由太后下口谕,往尚宫局调人来,那么,她得力的宫女便也有了,如是,今天陵塔这样的事,就绝无再发生的可能。
包括,她这一胎,是否能怀得长远,总归是需要一个知心得力人的照拂。
而,调来那一人之后,对那还没成气候的茗采女,仍是需要借力打力,尽快解决了才是。
且不说那茗采女极有可能就是钦圣夫人,单单今日在陵塔听到她的对话,这样的人,就是留不得的……
碧水宫。
在奕茗回宫时,才由巧儿拢了炭火,当然,这些炭火自比不上乾曌宫的银碳,虽不至于有刺鼻的味道,却也是烟雾大得很,她本来风寒初好,喉口很是干燥,被这炭火一熏,不过两个时辰,反是有些咳嗽起来。
“主子,奴婢把这炭火移到帘外,多点几盘,如何?”千湄甫传了晚膳回来,瞧见奕茗不住地咳嗽,问。
“无妨。”
奕茗端起一旁的茶盏,才要喝一口,千湄忙紧赶了几步上得前来,阻道:
“嗳,都凉了,奴婢给您再去冲壶热的来。”主子今日还是月信期,这几日,是最忌讳用凉水的。
“哪那么金贵呢?”以往在谷里,她最是贪凉的,虽然知道凉茶喝多了,对本就偏寒的体质不好,可她却是由着性子地去喝,只今晚,倒又是被千湄阻了。
她阻的神态,虽然不会像师父,可莫名的,鼻子微微一酸,以往,也唯有师父在她小的时候会这般阻她。
包括这一年,同样如此。
师父,心里念起这个名字,她的目光移转到挂在床榻旁的碧玉箫上,不自禁的起身,千湄忙将那茶壶拿了,掀起厚重的帘子朝外走去。
而奕茗已走到床榻旁,伸手,将那枝碧玉箫取下,指尖抚过那萧身,纵然冰冷,却是柔滑温润于指腹,更沁进她的心底。
师父,现在,还好吗?
可,她除了好好地等看,竟是要知道师父的消息都是不能的。
轻轻嘘出一口气,她的脸颊熨帖上那碧玉箫,也唯有这箫,才能给她些许的力气,在这让她厌恶的深宫里,继续撑到被西陵夙厌弃的一天。
眼下,应该距离这一天不会很远了。
最迟,也不过等到汝嫣若进宫,就能实现。
“师父……”不自禁地叹息着低喃出这两个字,很轻很轻,眼底涩涩的,有些许朦胧的雾气湮起。
但,这些雾气却是让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声音是如此的冷酷无情,只比那碧玉箫的质地更为寒冷:
“茗奴对这支破箫都能掉下泪来,朕倒不知道茗奴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她猛地一震,抬起脸,雾气朦胧的眸子正对上西陵夙那双似笑非笑的眼晴,而下一刻,他的手就从她的手中劈手夺过那支碧玉箫,她很快就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有时候,哪怕抵触着一个人,却偏偏又和那个人有着最不能回避的灵犀。
一如现在,她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