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庆祝,也使得平日不会进内宫的亲王都会因着宴饮悉数出席。
自然,也包括了他。
风初初的手微微地在衣袖中颤了一下,对着镜子,却是璀然一笑:
“喜碧,替哀家簪一朵牡丹花吧。”
“太后,这——不如奴婢给太后上个桃花妆罢。”喜碧欲言又止。
风初初这才发现,如今的她,再是簪不得这牡丹花了。
虽是花中之冠,可,眼瞅着中宫皇后汝嫣若,再过几月就会入宫,这牡丹之主必也是她了。
而她,终不过是昨日的黄花,又岂能再配这牡丹,方才的话,俨然是她自个有失了。
眸底黯淡,却还是淡淡一笑:
“也好。”
这份笑靥一直维系到了晚宴开始,在诸位亲王各自带了女眷步入宴殿时,风初初端坐在最尊贵的主位,在那一众人影间,瞧到了那落寞的青衫。
是西陵枫。
自他以候身份返回帝都后,却是一直没有见的,包括中秋家宴,西陵枫都称病没有进宫。
如今的他,虽从庶人复被封为侯爷,地位却是显而易见在一众王爷中是低下的,甚至不再有一点实权,如是,今晚前来,果然是独自一人,落寞地坐在那一隅偏僻的角落。
从宴饮开始,到戏台开锣打鼓,风初初的目光却是控制不住地几次朝西陵枫飘去,而他,却是一次都没有瞧向她。
反是,在第三次飘去时,风初初的目光不经意地对上一双含笑的眼晴,那双眼晴虽是含着笑,那面容,实是狰狞的,只让她微微一怔,旋即欲待收回目光时那眼晴却死死地咬着她,再不放开……
【七个代寝夜】vip…28
风初初有些不悦,她并不喜欢别人这样瞧着她,尤其,还是一名十分丑陋的女人——一名虽然丑陋,却被西陵夙自洛州会晤回来后,就擢升为德妃的女子。
而这个女子,甚至先前还是伺候过蒹葭的。
当然,这一次,蒹葭没有回来,圣旨里提到的,亦是蒹葭在洛州会晤时,为护圣驾,不幸罹难,这位伺候过蒹葭,名唤作玲珑的宫女,同被赞为护驾有功,于是,便成了后宫,位分最高的德妃。
虽然位分最高,可,西陵夙却是没有翻过一次牌子,说来也是,那么难看的容貌,即便熄了烛火,恐怕想想都是倒胃口的,西陵夙好歹是见惯美色的,再怎样记着所谓的恩情,也是做不到真的赐下雨露吧。
不过,说起来,自这次回宫,西陵夙在临幸上,倒是和以往大为不同,想必是也觉到什么,意欲尽早得到皇嗣。
皇嗣——
风初初收回目光,慢慢饮了一口杯盏中的美酒,唇边勾起浅浅的弧度,能听到筱王妃清脆的笑声在旁边响起,此刻,筱王妃正从奶娘手中,抱过麟儿,咯咯笑着应下胥贵姬称赞世子皮肤白皙的话语:
“哪有,这皮肤红红,真看不出怎么白皙呢。”
嘴里这么说,得意的神情却是溢于言表的。
筱王妃本是胥贵姬的堂姐,这层亲上加亲的关系,自是让胥贵姬在这桌宫内女眷的席上,话是说得最多:
“皮肤越红呐,日后自然越白,不信,等世子再过几年,堂妹看看就是了,只瞧这世子倒真是挑了筱王和王妃优点生的,这般粉雕玉琢,让人瞧了都喜欢。”
“呵呵,娘娘日后诞下皇嗣,必然更是出众。”筱王妃奉承道。
“承堂姐吉言了,本宫也甚盼能为皇上诞下子嗣呢。”胥贵姬并不谦让,只信口应道,复瞧了一眼太后,“太后,您看,世子的眉毛和先帝都是有几分相像呢。”
风初初被她这般一说,自然是微微笑了起来:
“是吗?抱来给哀家瞧瞧。”
奶娘闻声,从筱王妃手中接过世子,抱予太后,风初初接过世子,纵然才满月的孩子,加上层层包裹的襁褓,也是有几分重量的,只这么抱着,却是突然想起,若她那个孩子还在,应该能走路了,或许,还能唤她一声娘。
不,即便能唤,这声娘,终究是唤不得的。
只这一念,把她从短暂的遐思里拉回,面上的神色,仍是平静自若的:
“果真是和先帝有几分相像呢。”
她的手温柔地去触了一下世子细腻的小脸,没有想到,忽然,世子哇地一声,接着,一口奶便悉数回了出来,有几滴溅到了太后的指尖,那宽广的袖口自然也染上了些许奶渍。
“太后。”喜碧在一旁轻唤了一声,风初初皱了下眉,喜碧早识趣地抱过世子,交给奶娘。
“呀,太后,这袖口脏了呢。”胥贵姬瞧了一眼,关切地道。
“是啊,你们继续,一会戏该开锣了,哀家现在去换一件。喜碧,扶哀家到偏殿去更衣。”
“是,太后。”喜碧喏声。
但凡宫里与宴,高位分的后妃都有独立的偏殿以供更换衣裙,太后自然也不例外。
哪怕,曾经有段时间,她几乎连这太后的尊位都保不得,可如今,她却仍是这后宫最尊贵的女子。
由喜碧扶着,往偏殿去时,眼角的余光,终是再睨了一眼那青色的身影。
西陵枫却只是淡淡地坐在那,恁凭周围如何的喜气洋洋,那喜气,却是没有近他半分一样,他只坐在那,岿然不惊。
任何时候,他都是那样岿然,也是那样沉稳。
她的唇边嚼起一抹苦笑,接着,慢慢地步出殿去,进到偏殿,待宫女奉上干净的锦袍时,她挥手摒去一众宫女,只留下喜碧。
“喜碧,到殿外给哀家守着。”
“是,太后。”喜碧自然清楚太后的意思,躬身退出偏殿。
而太后换了一套浅淡的锦裙,只推开偏殿的侧门,外面,是太液池的池水流经的一泓湖泊。
月华如水下,湖泊澄碧如镜,镜中,孑然的女子身影旁,随着落叶的飘落,影碎开,复拢合的时候,那孑然的身影旁,终是出现一道青色的身影。
她的心,也在这刹那,慢跳了一拍。
原来,无论隔多长时间,始终,还是有人,能让她的心,滞跳的。
单单纯纯的滞跳。
呵,真难得啊。
“来了。”她轻轻说出这句话。其实,站在这,她是忐忑的,因为,她并不知道他会不会跟来,哪怕昔日,除非她主动邀他,否则,他也是视若无睹的。
而来到这泓湖泊,并非仅有偏殿一处入口,只需通过旁边的林荫道就能绕进来,曾为东宫太子的他,对于这一隅的环境,自然是熟悉的。
至于其他的偏殿,纵然能到这湖泊,可,隔着假山,除非走过假山,却又是看不真切的。
当然,她也并不能带他入得殿去,否则,被人瞧到,却是不好了,反是站在这里,即便,有人看到,又何妨呢?
从来没有人会怀疑到,她和他的关系。
一直以来,这种隐蔽,她也认为,断都能断得干净,可事实是,她终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的冷情。
“是,来了。”他低低地应出这一声,复道,“还要多谢太后从中的斡旋,让孤得以这么快就离开归远。”
哪怕,已经不是太子,有些习惯,却还是在的,譬如,他仍是习惯自称‘孤’,不过,因为他是先帝的皇长子,按着坤朝的宫规,即便是庶人,都是能这般自称的。
“其实,哀家要的,远不是你这样的回来。”风初初悠悠说出这句话,她知道,他必是能听得懂。
事实也是,阴差阳错中,使得她所想的部署,出现了偏差——
囚为太尉根本不可能会同意调遣士兵去往洛州,是以,只有利用翔王惦记着蒹葭的心理,加上,又是屡建战功的王爷,私自越过太尉,利用他自个手上的半块虎符将三十万大军悉数调离去洛州。
而一旦岭南的驻兵被调遣走,归远城破或许也指日可待,这样,只要西陵枫愿意,便能恢复自由身。
隆王虽然仇视她,可瞧得出,对西陵枫是极好的,加上隆王归顺了觞国,西陵枫借助隆王之力,在坤国国门被破之际,仍以原太子的身份指出西陵夙是谋逆篡位,必是能藉此,重得帝位。
纵然,这样得到帝位,不啻是倚靠觞国的帮助,也因此,会付出一些代价,但再怎样,于觞国来说,要的无非是版图扩张,得到更多的财富,这些,倘以数倍的兵力折损去换来,或许还不如以兵不血刃的和谈方式得到。
所以,对于这样的安排觞帝不会拒绝,只要西陵枫愿意即可。
这,亦是隆王在她离开俪景行宫的前夕,命人送来的一封密函中所提到的。
她可以不做,不做的下场,亦是死路一条,因为隆王不会放过任何背叛西陵枫的人,这一次,也仅是念在西陵枫的面上,给她的一次将功补过机会。
至于把握与否,生和死,也全看她的一念了。
然,事实,不用隆王这般做,她对西陵枫是有内疚的。
而最初的那次宫变,在既成事实后,才能成为真正最尊贵的女人。她也会利用这个身份,假以时日后,再想法子释出西陵枫。
只是,没有想到,第二次的宫变发生时,她的野心加上隆王对她的仇视,仅成全了西陵夙的坐山观虎斗。
说到底,是她太低估了西陵夙,也忽视了隆王对西陵枫的手足情竟是真的。
纵然,她恨隆王连累她失去了孩子,可,这份恨,若能换来西陵枫提前从归远以另外一种身份回来时,她愿意暂时忘却。
所以,隆王这一次的提议,她是应允的。也在那时,她就清楚,洛州行宫会有变数,这样的变数虽然提前让她知道,亦意味着一旦她轻举妄动,命,定是会不保的。
而她珍视着自个的命。
可,她和隆王都没有想到的是,西陵枫不仅没有这么做,反是襄助于翔王,揭发了郝副将叛变的事。
纵然,因着这一揭发,西陵枫将功赎罪,被封了侯爷,但,终究距离之前设想的,着实差了太远。
“不管怎样,你放心,孤不会再让隆王伤害你。”西陵枫淡淡地说出这一句,他的眸光平和,只凝着面前同样波澜不惊的湖泊。
这样的性子,却还是在先帝驾崩时,做出逼宫的行为,真的是不可思议。
惟独,她隐隐知道,这不可思议源于什么,只是,怕去看透罢了。
“哀家不担心他会再伤害哀家,本来那些就是你该得的。”
“看破功名利禄,其实不难,难的,仅是在放下的那一刻。”他的声音有些喟叹,而这一句话的意味,难道真的就是表面那样吗?
她想,并不是的。
可,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仅是从那倒影里,瞧着他的落寞,她的心,柔软疼痛。
原来,她还是会疼痛的。
“不管怎样,回了帝都就好,皇上宅心仁厚,会善待侯爷的。”
“他能善待太后就好。”西陵枫若有所思地说出这句话,终是步子稍稍朝前走了一步,“夜凉露重,别在外站着。冷暖,以后只有自知。”
“哀家——知道。”这句话的声音,却是艰涩的,干干的,有些什么却仿似要从眸底流出一样。
只是,在很久之前,她就不会让这种软弱有流出的机会,微微扬起脸,不过是些涩苦的东西,倒流了回去。
可,这一次,他却是轻柔地将一件东西置进她的手心,不用去看,她知道是什么,是一方手帕。
原本,她的手帕,转了一圈,终是还了回来。
然,在此刻,她只用宽大的袍袖掩了,从他的手中接过,他的手松开的刹那,她的指尖却是下意识朝前挪了一下,这一挪,她能触到他甫要撤离的手指,依旧和以往一般的温润,这层温润,顺着她微凉的指尖,一点一点地沁入,然后她再没有办法抑制眼底的暖意,一颗许久许久不曾流过的泪珠,便是坠了下来,顺着她光滑的脸颊,一直流到了唇边。
还是那样的涩苦。
他显是觉察到什么,终是稍侧了身,手决然离开她指尖的同时,却是抚上了她的眼角,用指腹轻柔地将她眼角残余的泪痕拭去:
“好好照顾自己……”
温暖的声音,伴着他素来淡泊的样子,只让风初初的眼泪再是禁不住地流下。
可,这里是帝宫,是无论怎样痛苦,最瞧不起眼泪的帝宫,她咬紧贝齿,将眼泪悉数咽了回去,在唇边扬起妩媚的笑靥:
“哀家会的,侯爷也好生照顾自个。”
这一句话,虽然和他说的,是相似的言辞,可,意味却带了冰冷的疏离。
这份疏离,亦让他的手从她的眼角移开,移开的刹那,她终是看到,在假山那处,有女子的身影姗姗前来,女子的身后仅跟了一名近身伺候的宫女,而那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戴着明晃晃的金步摇,恰是德妃玲珑。
这个时候出现在这,尤其又在本是由假山遮掩,隐蔽的这处,显然并不是无心的。
“臣妾参见太后。”玲珑悠悠说出这句话,抬起眸子,瞧了眼西陵枫,“侯爷也在啊。”
她的话语说得极慢极柔,惟独在唇边浮起一抹自以为是的笑靥。
“不必多礼,德妃到这,是来赏景,还是其他呢?”风初初面色没有任何讶异,只从西陵枫身旁走到前面,眸光睨向玲珑。
“臣妾不胜酒力,所以,才到这殿外来吹下风。不曾想,太后和侯爷倒也是好雅兴。”
自以为抓住了什么把柄,其实呢——
“哀家不过是和侯爷商议些事罢了,可不是德妃口中的巧合。”
风初初这句话,倒是让玲珑怔了一怔:
“哦,太后和侯爷是有事相商,臣妾来得不巧了。”
“何谓巧不巧呢?只这商议的事,即便给你听去,都无妨。”风初初说出这一句筱王,不再让自己眼角的余光去瞧西陵枫,朝前走了几步,靠近玲珑,“眼见着筱王妃诞下世子,对我皇家来说,自是喜事一桩,是以,哀家琢磨着,亦是该给侯爷定门亲事。”
“原来如此,那臣妾不叨扰太后和侯爷相商了,反正臣妾初来乍到,也没有什么人选可以举荐的。”
“这里风大,小心着凉。风初初意有所指地说着,微拢了袖,语意转向西陵枫,“侯爷,待到皇上返宫,哀家和皇上商榷后,再定下侯爷的婚事,我大坤朝,皇室人丁素来不盛,如今,难得太平盛世,确实该多多开枝散叶才是。”
这一句话,说得妥帖,又让玲珑再听不出丝毫的端倪来。
也顺着这一句,风初初结束了这场看似十分尴尬的局面,玲珑站在假山的那端,身后的宫女见她稍转身,以为她要回宴饮,才要上去搀扶,却未料玲珑的手一挥:
“没眼色的东西,莫以为,天色暗了,本宫却是什么都看不清。”
“德妃娘娘,若是看不清路,大可让宫人多提几盏灯笼,倘因着瞧不清,走错了路,恐怕,在这宫里,终究是不好的。”风初初的声音清亮,只点了这一句,不再瞧向任何人,拢了衣袖,不知何时,喜碧早候在殿门的那端,仿似,她原来就候在那,看着太后和西陵枫的相谈。
现在,喜碧抬起手,让太后把戴着护甲的指尖搭在她的腕上,遂慢慢地朝殿内行去。
西陵枫只躬下身,看着那镶嵌着银色宝相花的裙裾自他眼前走过,也在地上划出淡淡的痕迹。
原来,那些痕迹,饶是过了多久,都还是在那的。
而,那边,玲珑只是冷哼了一声,道:
“把灯笼都给本宫灭了,即便不点这灯笼,本宫倒是不相信,连路都会走错了!”
这一语,带着年轻女子特有的倨傲,远远地,能听到正殿内鼓乐声起,俨然是助酒的好戏开锣……
这样的姿势,是奕茗不习惯的,并且,在以前观摩时,都会觉到厌恶。
只是如今,反正,他只要她伺候,至于怎样伺候,他又没说。
心下才浮起这一念,她的指尖却在触到那盘龙云纹扣时,仍是瑟瑟发抖的,然仅是稍抖了下,便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但,在她甫要把衣襟拉开的当口,觉到手腕一疼时,手却被他攫住。
“真是愚笨得可以。来人,传膳。”说出这一句,他使了力将她的身子往旁边一甩。
措不及防地,她娇小的身子便是要扑倒旁边,可,如今的她,又岂是昔日那娇娇弱弱的蒹葭呢,足尖微掂地,借了下力,身子就已稳住。
她按着宫里的规矩,跪伏在旁,早有宫人在邓公公的带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