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她问了,许是就会洞察出异样来。
可,她没有问。
仅是这般离开帝都,带着决绝。
然,再怎样决绝,眼底的那些许雾气却分明泄露了什么。
只是,彼时的她,没有察觉罢了。
由于借着使节归国的理由,隆王和她一起离开帝都,三日后的清晨,她的车队便已抵达汴梁,而隆王同她在此分道扬镶后,继续往岭南而去。
他这番不惜涉险,悄悄随使节进入坤国,为的,只是再看一眼西陵枫。
没有想到,这和看,却成了诀别。
如此,他自是要去送西陵枫最后一程。
奕茗的身子一路颠簸下来,幸得银针的控制,总算没有大碍。在丫鬟搀扶她下车辇时,眼前出现的,却是一栋古朴的宅子。
老嬷嬷上得前去,叩响那门时,开门的是一名小厮,她只出示了未烯谷的那张铭牌,便被得允入内。
大厅内,赫然坐着一个身影,那身影听到她的脚步,转过脸来,竟是她从来没有想到的人,她的父亲——奕傲。
奕傲看到她时,是惊愕的。
但旋即,朝她伸出手来,她几步上前,奕傲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茗儿——”唤出这一句话,奕傲的嘴唇哆嗦着,只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她想俯在父亲的膝上,却因为腹部的隆起,终究是不能了。
仅这样任父亲搀着她的手,止不住的,是泪水滑落。
而这份泪水,在回廊外响起步子声时,再变得没有办法遏制。
那里,在晨曦的微光下,走来的那袭青色的袍衫,是她不会陌生的。
正是她的师父——萧楠。
【终章四】无忧亦无怖
师父,终是好好的!
然,在此时此刻,她不知该说什么,所有的话好像都堵在了喉口一般,说不出来。
于是,在没有办法说话,只能沉默的时候,萧楠缓缓启唇,第一句对她说的话,竟是:
“茗——你能平安到这,为师真的很欣慰。”
“师父,我知道错了——”她的手摸索着,从袖笼里取出那块铭牌,“师父,我该为自己的错负责,请师父按照谷规惩处我。”
说罢,奕茗松开奕傲的手,径直跪到地上。
按照谷规,叛谷者将处以五毒攻心的惩罚。她愿意接受这样的惩罚。
倘错误的源头在她,她不该去迁责于他人,只是彼时,她终是自私地选择了迁责。
其实,这一跪,又何尝不是为了证明心底骤然浮起的清明呢?
而,这块铭牌落进萧楠的眼底,纵然隔着那没有表情的面具,却仍是能让她在瞬间觉到,师父的神色,是有些许不对劲的:
“这铭牌,为何会在你那?”他大步上前,扶起奕茗,问出这句话,带着质疑。
“不是师父给我的吗?”应上这句,先前在心底的一个猜测,却是渐渐清晰起来。
萧楠走近她,伸手执起这张铭牌,语音涩晦:
“这铭牌,在当日未烯谷遭到血洗时,为师并没有带出。”
只静静地说出这句话,隔着面具,不用分辨师父的神态,却让奕茗的身子无可遏制地震了一震:
“师父,未烯谷,是皇上派人血洗的吗?”
纵然,猜测愈渐清晰,可,未烯谷的血洗,恰还是不容逃避的事实。
所以,问出这句话,她的声音低若蚊蝇。
终究,是她的罪!
“是你的姐姐,奕翾血洗了未烯谷……”萧楠没有回答,反是奕傲在分叹出了这句话。
“是——奕翾?”奕茗的脸色变得煞白。
她从来没有猜测过这个可能,而这个可能,比先前所谓的事实,都让她没有办法接受。
不仅是亲情使然。
更是——
这数月间,她凭着她的自以为是,做了什么啊!
在这刹那,她只能觉到思绪翻腾间,生生的把胸腔内的呼吸都要逼了出去。
过往一幕幕在她的眼前浮现,思绪轰然一声,便已快要崩!
她的身子再撑不住,幸得萧楠一个箭步上前,抱住她虚软跌下的身子。
抱住的瞬间,她能确定,这是师父,那熟悉的气息,只属于她的师父。
所以——
脸倚在萧楠的肩上,眼底,没有泪水,唯有,腹部一阵阵坠痛席卷过来。
萧楠察觉到她的不对,打横把她抱起,径直步进内殿。
剩下奕傲,独自坐在大厅,除了叹出重重的一口气,只转动轮椅,转往后进庭院的一间小小的黑屋中。
他没有开启黑屋的门,只隔着那扇门,稍打开其中一扇窗,隔着铁栅栏,站在外面,里面,囚的是谁,正是他的另一个女儿,曾经名满天下的圣华公主——奕翾。
闭上眼晴,过往的一切在他的眼前浮现,带着悲凉意味,一切,终究是因果轮回,他的报应罢了。
早前,他曾在觞国的边境城镇,等着奕翾到来,萧楠彼时的安排,在他的恳求下,萧楠是告诉他的,也告诉他,发生那样大的变故后,这三年来,奕茗是如何度过的。
因此,他认为,那实是最好的安排。
他看得出奕翾转变的缘由,其中一部分是认为他感情上的不公,所以,他愿意,用剩下来的时间,让奕翾明白,对于她和奕茗,他从来都不会厚此薄彼,也藉此希望奕翾能放弃野心的扩张。可惜,在那座城镇,他没有等来奕翾,等来的,只是她率着那二十万不到的锦兵,不知所踪的讯息。
在野心面前,奕翾最终选择放弃了父女亲情。
因为野心越大,才越会疑神疑鬼,这点,奕翾是遗传了他的。
所以,怨不得谁。
都是他的罪孽!
唯一撑着他继续活下去的,也唯有这两个女儿罢了。
而即便知道,奕茗没有死,只是随萧楠去往未烯谷,他却同样没有去。
不仅因为,未烯谷并非人人都能擅入的。
也因为,这么多年,突然间,他最无法面对的,或许就是奕茗。
当他清楚地从她的眼底读到恨时,他的心,在那一刻,只受到无以复加的折磨。
要消去这种恨,其实很简单,可他能吗?
说到底,他只是个自私的老人,对过往逃避的老人。
在自私的逃避中,再次等来的,是奕茗被愤怒的西陵夙带回坤宫,于是,他托了照应他的橙橘请示萧楠后,离开那座城镇,选择了这处离帝都并不远的汴梁安身。
为的,不止是偶尔得到奕茗的讯息,毕竟,未烯谷每月都会由橙橘照应,橙橘会带来奕茗的讯息。
为的,只是,离得奕茗近一些,对他来说,就是慰藉。
彼时的他,因为逃避,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总以为,西陵夙的愤怒是基于深沉的爱,奕茗愿意随西陵夙回去,实也是放不下西陵夙。
或许当年的那些恨,有了爱,终将会散去罢。
这份不切实际的幻想,很快就被现实所打破。
奕茗被废黜入冷宫的讯息传来时,对这道讯息,他有的,是疼痛和深深的悔恨。
当然,宫里的消息,传到民间,必是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
可,橙橘来时,却没有提到过,他是在茶肆听人说起宫里银狐妖孽之说,方知道,他的女儿被废入了冷宫。
是萧楠不知,还是故意瞒着他呢?
关于这点,他没有时间多去思忖,只更担心起奕茗来。
终是他逃避带来的罪孽!
带着那样的恨意,回到西陵夙身旁,以奕茗的性子,怎可能做到妥协,西陵夙再怎样喜欢一名女子,毕竟,他首先是帝王,其次才是女子的良人。
他想过,是否要求助萧楠,可,却在这时,他和未烯谷的联系中断了——橙橘再没有来过。
而以他残疾的身子,再怎样,都是过不去未烯谷。
他不是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残疾,却是第一次,厌恶起自己曾经的所为来。
但,再怎样痛恨和厌恶,却都是于事无补的。
在焦虑万分的时候,萧楠竟是到了这,确切说,是萧楠带着奕翾来到这,并且,来的时候,显见,受了些许轻微的伤。
也在那时,他知道了,奕翾犯下的罪孽。
这样的罪孽,死一百次或许都是不足弥补的。
可,因着奕翾是他的女儿,是奕茗的姐姐,萧楠终是带着奕翾来到了这,交给他发落。
发落?
他的发落只是将奕翾囚在了这黑屋中,却终究没有办法亲手送自己的女儿去死。
因为,奕翾的偏执,起因来自于他,而眼下的奕翾,纵然不死,和死,也是差不多了。
小黑屋内,她吱吱呀呀地哼唱着歌谣,这支歌谣,她摇头晃脑地唱着,就宛如小孩一般,边唱,还边用袖子擦一下鼻子里淌下的鼻涕,这样的神态,这样的举止,哪还有半点,昔日奕翾的样子呢?
听到奕傲的脚步声,她嗷地叫了一声,便奔到窗棂口,将那脏兮兮的手伸出来,是讨要食物的姿势。
除了这样唱着歌谣,除了在黑暗里,不分昼夜的嗜睡,每日里,她对食物的渴求是强烈的。
好像永远吃不饱,可,再多的食物用下去,对如今的她来说,都抵不住饥饿感的侵袭。
抢了不该抢的东西,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剩下的,就是折磨。
奕傲叹了口气,从袖笼中,取出几块烙饼递给奕翾,奕翾飞快地抢了过去,蹲坐在黑暗的角落吞嚼起来。
奕傲的目光在这一刻,终是没有办法再看下去,只别过脸去,袖口擦了一下眼晴,擦拭的时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
奕茗看到这一幕时,是在第二天的黄昏。
情绪波动过于激烈,使得她整整在床榻上睡了整整一日,方能起身。
有些时候,如果不知道一些事实的真相,往往会比较释然。
有些时候,其实信任一个人不难,但,若是曾经心存芥蒂,就会让这份信任变得困难。
谁都有偏执,可有的偏执,往往带来的,是愈加不能承受的疼痛。
一如现在,如果不是腹中这个孩子,这个,她不止一次,想放弃的孩子,她不知道,还是不是有力气走到这儿,有力气去面对未来的一切。
或者说,在窒息过去的真相时,该怎样去面对未来的一切——
那一日,未烯谷,确实被人血洗,血洗的人,也正如奕傲所说,是奕翾。
只是,奕翾带进谷内的士兵,仅有数千人。
源于,未烯谷外的瘴气实是厉害的,加上又是冬日时分,瘴气更是远远比岭南的厉害百倍,那些探路的士兵纷纷倒在瘴气下,也因着他们的探路,奕翾方走出一条周全的路。
周全的代价,是损兵折将。
可,即便损兵折将,奕翾一行总算经过八卦阵图,进到了未烯谷的外围。
那一日的外围,只有两名守谷的童子,饶是如此,求入谷,却是被斩钉截铁地拒绝。
于是.奕翾下令阻拦者.格杀勿论。
一通厮杀,那些士兵杀进谷去,最后被橙橘、赤砂档住了奕翾的去路。
纵然,橙橘、赤砂武功了得,但,再了得,怎敌得过那在人数上占据优势的士兵呢。
那些士兵被未烯谷的独门暗器所制,死伤惨重,却终究,杀出一条血路,直至橙橘、赤砂誓死都护着的一处地方。
那处地方看似一道山洞,实是师父闭关的地方。而彼时,师父闭关也即将宣告结束,但谷外的八卦阵图没有发挥到多大的功效,只源于,恰在之前,谷中出了叛徒。
银鱼见到那枚密丹,竟起了歹心,竟暗中偷袭师父,香芒拼死,护下师父,密丹终被银鱼夺走,银鱼窜逃出去时,也破坏了那阵图。
重伤的香芒护着师父躲在山洞的一角,本以为,今日避不过去,然,紧跟着,却是杀进另外一队士兵,显见是坤朝的兵卒,虽不知坤朝那队兵卒的来意,但,趁那队兵卒和奕翾的士兵厮杀之际,香芒只撑着最后一口力气,欲待护着师父逃出未烯谷。
但,终被奕翾察觉,奕翾只兵分两路,一路堵住那队坤兵,一路只将香芒和师父团团围住,活追了去。
当然,奕翾的目的并不是要师父和香芒的命,她的目的,仅是要师父为她配出能解她身上反噬之毒的丹药。
而在那时,师父闭关被打断,根本无力配药,香芒师叔为了拖延时间,也为了护住师父,终答应由她配药。
奕翾旋即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偏僻山谷中,就地扎营。
每日里,逼着师叔炼制丹药,其实,奕翾根本没有中什么反噬之毒,只是急功近利,加上耗费心计,使得心率殆尽,香芒师叔虽是医者,但在那时,却看得透,即便,给奕翾调理好身子,恐怕,就是她和萧楠的末日。
加上,谷内死伤那么多人,香芒做不到不计较。
是以,只将那药制成让人疯癫之药,纵然,奕翾谨慎,每每用药,必是让香芒先试,可,未烯谷的人,本就有百毒不侵的体质,更何况是疯癫之药呢。
但,那疯癫之药虽没有伤及师叔,可,奕翾疯癫发作的那一日,第一个死在奕翾剑下的却是香芒。
其实,这样的剑式,原本是无法伤到香芒的,但,那只是原本,早在未烯谷对付银鱼时,香芒就受了很重的内伤,终究在那一次,毙于奕翾的剑下。
而萧楠,险些亦要毙于奕翾剑下时,翔王率着一队精兵从天而降,不仅救了萧楠,也彻底消去了奕翾这一隅不安分的隐患。
只是对奕翾,萧楠仍是请翔王手下留情,带奕傲回了这处地方。
并按着翔王的所求,另修了封书函给坤帝。
原来,山谷那队虽也是坤兵,却并非西陵夙所遣,该是不愿密丹就此失去的缘故。而西陵夙其后派来的,唯有翔王,奉的命令,就是不管怎样,必要寻到萧楠,并护得周全。
这些,就是师父萧楠在她醒转,情形稍稍稳定的情况下,在她的执意要求下告诉她,关于过往真实的经过。
眼下呢?
奕翾是疯了。
翔王的所为,联系起那日西陵夙说的话。
血洗未烯谷根本与西陵夙是没有关系的。
可,她不信他,最终,只给彼此酿成了那么重的伤害。
不,更重的伤害该是烙在他的心底吧?
她只念着五年前的利用,五年前的刻骨伤害,却始终忽略了,他没有了五年前关于她的记忆,有的,只是这两年间,慢慢蓄积起来的感情。
那种感情,其实,是值得她去信任的。
可,她却自以为是地选择了不信任,也让冒充师父的人有机可趁。
是的,那日,在御花园的那人,是冒充师父的。
所以,才会刻意和她隔了些许的距离,才会匆匆离开。
因为,哪怕,戴着面具,但,有些属于她和师父间的熟稔感,是没有办法冒充的。
只是彼时,她心魔作祟,竟是轻信了。
轻信了一个冒充师父的人的话,却还是不相信他对她说的那些言辞。
那些言辞,一字一字说出,对于帝王来说,是有多艰涩呢?
她没有办法想下去,只知道,那冒充的人成功地挑起了她最后对西陵夙的决绝——
成功地挑起了,她和西陵夙之间,走到了崩裂的地步。
原来,一个人痛到了极致,反是流不出眼泪的。
只是心绞痛得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茗……”,师父是陪她来的,现在,只在她身后低低说出这一语,甫要再说些什么,却是顿了一顿,瞧了一眼奕茗后,终默默转身,朝院落外行去。
而奕茗仍站在那,看着小黑屋内的奕翾——曾经风华绝代,和风初初并称为当今世上两大美女的奕翾,是她自回到锦宫就羡慕的对象。
这份羡慕,演变到如今,却是这般的结局。
奕翾唯有待在这样暗的屋子里,才会不分昼夜,才会睡的时间多一些,这样她就不会拼命想用食物来填补些什么。
或许,填补的,是她对没有达成愿望那一隅的镇补,哪怕,人疯了,那一隅的执念却还是在的。
只是,那或许不该称为是愿望,不过是野心使然吧。
慢慢走到跟前,透过窗户的缝隙,凝着黑屋内那流着相同血脉的的奕翾,却没有看到,萧楠步出院落,再次回来时,脚步的沉重……
史官记:
元恒次年五月初五,元恒帝驾崩。
密记:
遭闲散侯西陵枫、宝王西陵宝意图不轨,于大婚当晚,挟持元恒帝西陵夙退避至浮华山,遂欲弑帝,幸得用觞国使节相救,将已受重伤的元恒帝交予海公公。
帝因重伤,归途中,便已骂崩,又逢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