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我对她的记忆,是很少很少的。那时候,我甚至,是恨她的。也从来,不去想她的好。
是苏暮寒,让我改变了对娘的看法。
下了御驾的时候,御前侍卫欲跟上来,却被夏侯子衿制止了。他携了我的手上前,这里,从来没有人来。坟墓上,杂草丛生。
放开他的手,我上前,伸手将上面的杂草一点一点地拔去。
笑着开口:“娘,女儿是不是很不孝,这么多年了,从未来过。请您不必担心,女儿如今,过得很好。还有……”顿了下,又道,“爹也过得很好。”
我厌恶我的爹,可我却不会鄙夷我娘爱上他的事实。
爱情,有的时候,便是这么不可理喻,不是么?
也许,他千夫所指,可在某个人的眼中,却是最好的。
有些人,说不清哪里好,却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身后之人,只安静地站着,却不上前。
在娘的坟前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谢谢她生了我,谢谢她赐了我桑梓这样的好名字,谢谢她让我有遇见他的机会……
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娘亲,带给我这么多的感动。
这时,听夏侯子衿冷冷地道了句:“谁?”
我吃了一惊,回头瞧去,见一个人影在前面不远处躲躲藏藏。夏侯子衿警觉地将我拉起,拦在身后,又厉声道:“还不出来!”
那人终是缓缓地走了出来。
待瞧清楚了,我才吃了一惊,爹!
他见了我们,脸色大变,忙踉跄地上前来,跪下道:“草民参见皇上,皇后娘娘!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皱眉,他如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夏侯子衿朝我看了一眼,冷声道:“大胆,谁准你来这里?”
爹哆嗦着,半晌,才出了声: “回……回皇上,草民是听闻皇上来了……来了桑家主坟地,所以才跟来瞧瞧。”
我好笑地看着他,这里,何时成了桑家的主坟地了?我居然都不知道。
夏侯子衿瞧着他,开口道:“哦?那么,你瞧见什么了?”
爹明显吓了一跳,忙道:“草民……草民什么都没瞧见,什么……都没有听见。”他说这话的时候,壮了胆子看了我一眼,只是极短的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我方才的话,他该是都听见了。
来这里叫娘的,除了我桑梓,便不会再有其他人。他纵然抵死不信,也由不得他。
很多事情,他都会无法解释。
比如。我的脸。
比如,我如何从檀妃变成了皇后。
比如,当今皇后明明是大宣公主。
好多好多事情,他都想不通。可我知道,他唯一想通的一点便是,我确确实实,是他的女儿,桑梓。
他方才看我的眼神,我便知道了。
想来他会出现在这里,夫人定是功不可没。皇上摆驾前来,很多人便是都知道皇上往这个方向来了。爹定是听了夫人的唆使,来瞧瞧皇上和皇后来作何?
夏侯子衿轻笑一声,开口: “什么都没有看到和听到?很好啊,桑匀。”
爹的身子一震,他大约不曾想到,夏侯子衿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他以额触地,身子瑟瑟颤抖着,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夏侯子衿突然朝我伸手:“回宫,朕的皇后。”
抬手,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他紧紧握住,转身朝前走去。
我不免,回头看了爹一眼。方才夏侯子衿是一句“朕的皇后”是否让他悔到肠子都青了呢?
他以为的,连桑府小姐都不配的野丫头,却做了天朝的皇后。
他以为的,不配做他女儿的人,如今是高高的皇后。
这一刻,心里那种感觉,不是激动,却恰恰是,心酸。
身侧之人突然开口:“照理说,皇后的亲爹,朕怎么也得给他安排个一官半职。只可惜了,如今他的女儿却已经不是他的女儿,却是大宣的公主了。”
我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要说我爹那样的人,给他一官半职,他能不能胜任,还是一个问题。其实如今这样,也挺好的。
御驾路过长埭巷的时候,忍不住掀起帘子,透过那悠长的巷子,一直望出去。他没有叫停御驾,只低声道:“那片废墟已经收拾掉了。”
吃了一惊,回眸看着他,他真是什么都知道啊。
不过,收拾掉了,又如何?
那雨夜中的小屋,那纱帐后的身影,那嘶哑的声音,那淡淡的气息……
苏慕寒,已经在我的心里。
“要下去么?”他在边上低声问着。
我轻笑一声,摇头道:“不必了,皇上,我们回宫。”
他的目光朝我看来,温柔似水。
伸手,握住我的手,微微收紧,长叹一声道:“朕明白你的心情。”
“皇上。”伸手捂住他的嘴,我轻声道, “皇上不必说,什么都不必说。”
如果可以,他会放过苏暮寒,我知道,我从来,都知道。只是,那一箭,他也未曾能够想得到。
是啊,谁都想不到。
他却拂开我的手,低声说着:“当日他从南诏军营放你回来,便是要朕放过沅贞皇后的命,朕应了,可,朕又食言了。”
他是说,后来又将沅贞皇后交予宣皇的事情吧?
摇着头,其实这事,我不怪他。
他又道:“母后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沅贞皇后在朕的手里,不如给了宣皇,换了他走。”
心头一惊,抬眸瞧着他,他却轻笑一声,阖上双目,抱着我,靠在软垫上。
回想起廖浒的话,苏暮寒的身份,死了也由不得他们带走他。可,宣皇仁慈,应了。我原来不知,这却是夏侯子衿的意思。
他真的,懂我的心情,什么都懂。
感动着,嘴角牵笑。
有夫如此,我还求什么啊?
外头,又下起了雪。
到了皇宫的时候,李公公掀起了帘子,外头,御帐已经候着。他牵了我的手下去,好大的雪啊,漫天飞舞着雪白的一片。伸手,那落于掌心的雪花冰凉凉的,顷刻间,便能化开。
他拥着我,轻笑着:“可还记得那一日,你偏说自己有多娇弱,淋不得一点雨,连着那样的小雪,都不行。”
我亦是笑:“娇弱一词,还不是皇上你用的?”
他看着我,良久,才又道:“你亲手大败北齐大军的时候,才给了朕第一次那么大的震撼。也许,朕应该谢谢他,他留给了胱努这么珍贵的东西。”
他的手伸过来,握住我的,那在掌心的冰凉的雪水,也慢慢变得温暖起来。
我抿唇笑着,他说苏暮寒将我留给了他,而苏暮寒留给我的,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
他用他的命,威全了我和夏侯子衿,成全了夏侯家的江山。
抬眸,瞧着男子刚毅的面容,低声问他:“那时候,他也常去夏侯王府么?
,,
他微微怔了下,我以为,他不会答。却不想,隔了半晌,他真的开了口:“不常去,朕与他虽是袁兄弟,却也不过是挂了名的。他是皇族,又怎么会和别人走得亲近?朕记得她远嫁北齐之前,恰逢她的生辰,他才难得来一次。”
我缄默了,也是那一次,裕太妃看见了他吧。
是了,那时候的裕太妃,已经疯了。
微微吸了口气,皇族的人,是不与人亲近的。
我的先生,这一生,都是孤寂的。
他复又拥了拥我,低语着:“回宫吧,外头真冷啊。”
“嗯。”我应着声,略微加快了步子。
抬眸,看着空中落下的雪花,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直至多年以后,我依然可以想起他以韩王的身份来天朝的时候,那一夜的山洞内,惊雷。
他撑着身子起来,朝我浅笑着说:过来。
想着,便会觉得幸福。
这一年大雪断断续续地下了好久好久,一月了,偶尔还会下。
我偶尔会想起那一年的除夕,姚淑妃的剑舞,还有她说的瑞雪兆祥年。
元光四年,于天朝来说,真的是个祥年。
内忧外患,全部解决了。
北齐,南诏,划入天朝版图。放眼天下,已经没有那个帝国可以与天朝相比。
太后从此长居熙宁宫,不再过问后宫之事。她还取消了嫔妃过熙宁宫给她请安一事,她说,喜欢清?争,不闲刭闹腾了。
辰璟一直留在她的身边。我不会忘记,她的身边,还有千绿。辰璟,是她的亲侄子,她定会,视若亲子。
元光五年的三月,凌泺居那边传来消息说安婉仪要生产了。
还说,难产。
我去的时候,见太后已经焦急地等在外头。
我上前朝她行了礼,她皱眉道:“皇后怎的来了?”
我开口:“知道母后担心着,便过来瞧瞧,母后还是去偏殿歇息一下,不会有事的。臣妾也已经吩咐下去,万不得已,也只保孩子。”说着,不免朝里头瞧了一眼,双手微微握紧。
太后点了头,我唤了浅儿扶她下去。
思音上前来,将披风裹上我的身,低语着: “娘娘也去偏殿等着吧,这里风大。”
我摇头,不必等了,我已经知道结果了,不是么?
辰时,孩子出世。
宫婢跑来报喜,说是一位帝姬。
我抿唇而笑,马上有人抱了帝姬去给太后看。
又隔一会儿,里头有宫婢大叫着:“不好了!不好了!婉仪小主血崩了!”
太后惊得从偏殿冲出来,我忙拦住她,低语着:“太后不必去了,臣妾会找人处理妥当。”才说着,听得帝姬“哇”地大声哭了出来。
太后回头,朝奶娘看了一眼,厉声道:“还不抱帝姬下去!”
“是是。”奶娘应着声,小心地抱着帝姬匆匆下去。
半个时辰后,徐太医出来,在我和太后面前跪下,他额角的汗,一遍一遍地流淌下来。他只俯首道:“太后,娘娘,臣已经尽力。婉仪小主,已经去了。”
太后踉跄地退了一步,我忙扶住她,低唤道:“母后……”
她朝我看了一眼,轻阖了双目,抬手示意我们都噤声,开口道:“哀家知道了。”
喊了人,送太后回去。
低头,看着地上的徐太医,迟疑了下,依旧是什么都没有说。扶了思音的手上前,绕过地上之人,径直步入内室。里头的宫婢们慌慌张张地进选出出。才进去,便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扑面传出来。
宫婢们见我进去,慌忙行礼。
有嬷嬷上前来,拦住我道:“哎哟,皇后娘娘,这里不干净,您还是赶紧出去吧。”
我浅笑一声,开口道:“不干净,也只此一次了,本宫,来送送安婉仪。”
语毕,也不看她,径直上前。嬷嬷听我如此说,也不敢拦着,只识趣地退至一旁。
床上的女子惨白着脸躺着,身下的床单却被染成了刺目的红。
走上前,静静地看着她,身边的思音小声道:“娘娘,安婉议已经去了。”
去了。
连着呼吸都没有了。
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开口:“帝姬很漂亮,她是皇上的血脉,日后身份也是尊贵无比的。安婉仪,本宫,羡慕你。”
思音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我轻笑一声,扶了她的手转身出去。
徐太医见我出来,忙侧身让至一旁。走过他的身边时,脚下的步子略微停滞了一下,不过一瞬,又径直朝外头走去。
我不得不佩服他,他当真是,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这个机会。
“娘娘。”他在身后唤我,我怔了下,听他的声音传来, “臣,谢谢娘娘。
,,
我不语,亦是没有停下脚步。
思音抬眸瞧我,小声问:“娘娘,徐大人为何要谢您?”
我笑言:“谢本宫什么都没有做。”
思音越发地糊涂了,黛眉轻皱,看着我,却是什么都不再说。
回去的路上,没有坐鸾轿,与思音二人,缓步走着。迎面,瞧见眷儿怀中抱了东西匆匆而来。她见了我,忙朝我行礼道:“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我点了头,瞧见,她怀中,是一个香炉。
我记起来了,姚淑仪房内的香炉。
看来,是太后要眷儿撤了这香炉了。如今,姚家已经倒台,以往那些用来防备姚淑仪的方式,都已经不必要了。
三日后,安婉仪以德妃之仪风光大葬。
送葬的队伍出去的时候,我没有去送行。
我是真的羡慕她,出了宫,外头,又将是自由的一片天。
可,我不会想要出去,只因,对我来说,哪里有他在的地方,哪里才是我的家。
外头,哪里都没有他。
江山社稷离不开他,我亦,离不开他。
这一日,傍晚的时候,他来了风熙宫。
没有摆驾,只与李公公二人进来。
风熙宫里的宫人们忙跪下迎驾,他一言不发,径直入内来。
我起了身,他的脸色有些难看,我唤他,他也不应,步入内室,在床沿坐了。心下微微吃了一惊,莫不是那件事,他知道了什么?
呵,若真是那样,以他的脾气,又将会闹得沸沸扬扬。毕竟,此事,是我大大拂了他的面子。
不管怎么样,安婉仪,都是他的女人。
迟疑了下,还是跟着他入内。
见他只坐在床沿,咬着牙,似乎是隐忍着什么。
自安婉仪生产那一日,他便不再来我的凤熙宫。
今日,还是头一次。
心里忐忑着,有些不安。
深吸了口气上前,手,探至他的额角,一面轻声问:“皇上不舒服么?”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我吓了一跳,他已经伸手,将我揽进怀中。脸,埋入我的颈项,声音嘶哑:“阿梓,这几日,朕一直在想。朕不愿,让你有危险。
“
心头猛地震惊,错愕地看着他。
他的反常,的确与安婉仪有关。而我却不知,真正有关的,是安婉仪背后的我。
我知道,自古女子生产,便是一脚踏入了鬼门关。
他是怕,我与安婉仪走上同样的路。
所以,他从最初有了孩子的喜悦,变成如今的惶惶不安。
“皇上。”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贴与自己的小腹。我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了,小腹已经隐隐隆起。轻笑着道, “皇上担心什么,我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阿梓。”他皱眉,动情地抱住我,低声说着,“朕怕……”
“皇上不怕。”抬手,捧住他的脸,笑言,“你忘了,你曾赐字‘檀’给我呀,呵,我不会有事的。”
那时候,千绯难产,是因为诸多的原因。而她,不还是好好地活了下来么?
至于安婉仪,她也不是真的难产。
望着他,低语着:“皇上不期待我们的孩子么?”
“期待。”他皱眉说着,“朕比任何人,都期待。”
靠在他的怀里,他的呼吸有些沉重,隔了半呐,才听他道:“答应胱努万不得已,朕也要你活着。”
心头一震,他定是知道了,当日安婉仪生产的时候,是我下的令。
要太医。保孩子。
有些吃惊地抬眸看他,浅声问:“皇上在怪我么?”
他却赫然闭上双目,只抱着我,一言不发。
此后,他但凡有空,便要来陪我。
哪些对日后生产有益的法子,他都要思音了解了,说与我听。
夜里,他会不厌其烦地趴在我的肚子上,一个人静静地听着。还不许我说话,偶尔,他又会突然笑出声来,只有那时候,他的心情才是最好的。
抱着我的时候,他又会轻皱起眉头。
我知道,他是期待着孩子快点出世,却又,每每要担忧。
面对这样的他,很多时候,关于安婉仪的事,我几乎都要忍不住告诉他。可,我知道,有些事,一旦做了,是不能回头的。我也只能,咬牙忍着。
朝野上下已经平静下来了。边疆传来的,亦是安好的消息。
各位王爷的封地也没有特别的消息传来。
只在五月的时候,传来消息说,晚凉为晋王诞下一子。晋王还没有过儿子,有的,皆是郡主。晚凉为他生下长子,他很是开心,奏请了皇上和太后,欲册封晚凉未晋王妃。
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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