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尴尬地扯出一朵笑容,万般无奈,刚刚睡醒,不小心露馅了。不过无所谓,我跟沈擎风相处时也不在意这些,他自己有时就痞得要死,会耍赖又会骗人,也不见得多有为夫之道。所以那些规矩我只当过场随便走走的,不料这位资深喜娘却很认真。据说她调教过的姑娘,嫁到夫家都备受称赞,跟丈夫过得和和美美。因为我被休过一次,她也格外尽责,就怕我以后再次被休坏了她的名声……
在喜娘的唠叨中,经过一阵手忙脚乱,总算没有误了所谓的“吉时”。花轿一路平稳,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沈府大门。我在闹哄哄的乐声里由沈擎风引着下了轿。视线被挡住了,但是我的耳朵听得见周围的欢声笑语,那里没有一个是我真正的亲人。可刚刚妈妈真的来过,来看她的宝贝女儿出嫁……很多我以为已经忘记的东西,一下又卷上心来。我在这里嫁人了,是不是准备一辈子就此安定,再也……回不去……
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湿,今天也不晓得怎么了,变得特别爱哭……
清欢楼的新房内,红红的蜡烛,红红的双喜字。
我端坐在床头,思绪纷乱,心儿砰砰狂跳。终于等到一杆喜秤挑开了盖头,抬眉望向立在眼前的新郎,眉目如画,英气逼人,应该……跟三年前没什么差别吧,一样的年轻,一样地不安。
沈擎风替我卸下沉重的凤冠,伸出指尖轻轻抹着我的泪痕,低低问道:“你哭了……是不是后悔了?”
我摇摇头,一下搂住他的腰,哭得更厉害。
沈擎风任由我抱着哭了一会儿,见我还没有消停的意思,不得已开口劝道:“好盈儿,替为夫的想想,教旁人听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待我缓过来些,他转身拿了蘸水的帕子帮我擦着脸:“瞧你,跟个小花猫似的。”
我也不管他的取笑,忽然按住他的手,柔声问道:“如果我又犯了什么错误,你还会不会……再原谅我?”
“明明知道是错误,为何还要去犯?”沈擎风不解地问。
我一时无语,虽然说不相信承诺,可心底还是希望得到承诺的,我需要一个美丽的誓言来说服自己,张越留在这里会幸福快乐。想想不免幼稚了,妈妈说得对,我实际上是被宠坏了,沈擎风也不欠我什么。我应该不是被留下,而是想要跟他在一起才对……
“盈儿,过来。”不知什么时候,沈擎风已在桌边斟好了两杯酒,正招手唤我过去。
我回过神来,顿觉释然,几步上前挽住他的手。
温柔的烛光映着两道偎依的身影,酒杯倾,礼成。我们在桌前对坐着,眼波脉脉,一时却是默然。
半晌,他伸手抚过我的脸庞,感慨道:“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这杯酒……竟迟了三年。”那声音轻得跟梦幻一般,似是觉得好不真实。我心中情动,蓦地想起了一件事。拉下他的手,跑到床头翻出个小盒子,献宝似地呈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
“是一对银戒。我特地到城里最好的首饰店求那儿的师傅帮忙打的,怎么样?漂亮吧?”
他哑然失笑,细细端详了一番,沉吟着:“倒是有些奇怪,你究竟有什么主意?”
“自有好的用处,跟我来。”我将他拉到窗前,推开窗户,皓月长空,清景无限。
我望着无垠的苍穹,为它的神秘和广袤而心折,恍惚间竟觉得这片天幕似是绵延到了千年后的时空。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相公,你说千百年后的人看到的还是不是这轮明月?”
沈擎风看了看窗外的月色,声音幽淡,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里:“你不是说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么?这千年跟千里……大概是同一个道理吧。”
这个句子……记得是去年中秋,我曾题在灯上。当时沉烟买走了它,没想到沈擎风也知道。他说得好极了,千年跟千里,应该是同一个道理,就当我远嫁千里吧……
“那就好……”双手合什,我望着那轮明月,开始宣颂篡改后的结婚誓词:“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水盈……”我顿了一下,有些想把名字改掉,最后还是作罢,“水盈愿嫁沈擎风为妻,从今以后,无论贫穷富有,欢乐苦痛,疾病健康,我都陪在他的身边,终此一生,不离不弃。”说完以后,我碰了碰身边的沈擎风:“该你了。”
沈擎风会意,也学着我的样子将同样的话念了一遍。不过,他远比我具有浪漫细胞,他不是对着天地宣誓,而是对着我说。那一双妙目里神光离合,真像朱自清笔下的梅雨潭,幽深而动人。想起上次在牧场月湖,我也是被这样的目光诱惑了。心中赞叹的同时,又不免担心,这样的男子,得是多少姑娘心上的人儿,我何德何能留住他的眷恋?
“你以后千万不要这样看别的女人,知道吗?”
他怔了怔,而后拍拍我的脸颊,促狭道:“盈儿是在吃醋吗?”
“我跟你说正经的……”说着,我执起那枚男戒,套上他左手的无名指间,“这是定情戒,一旦套上,终生不弃。”
他不甘落后,替我套上另一只戒指,抬眼灼灼望着我:“我答应了。那你呢?是不是也一样?”
我低头细细看着指间的银戒,顿觉心中柔情万千,又感慨万千:“自然是一样的。”
凤冠霞帔,洞房花烛……一切完美得不像话。几天蜜月过后,我的心又开始有了些些的隐忧。沈擎风之前那两位妾室就像消失了似的,再也没有出现过。并不是说我渴望她们出现,而是……有些不合常理。在这个问题上,也许我很不理智,因为我在婚前甚至没有对沈擎风说过,我不能忍受他有别的女人。不说……是觉得相爱的人必须有这点默契。
沈擎风的确发觉了。我们从汴京一路坐船回来,越接近扬州我就越沉默。下船后,我立在雇好的轿子前,状似平静地说道:“我想先回医馆。”
他不回话,我淡淡笑了笑,回身正欲掀起轿帘,冷不防手腕却被抓住了:“我只有你一个。”我惊得抬眉望去,沈擎风一脸坚定地重复,“我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从前是,以后也会是……”
当时,我其实不大明白那话里有什么意思,只是莫明其妙地相信,莫明其妙地感动:“那好,我等你上门来娶我。四年前那次……不算。”
……
现在想来,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她们什么时候跑回来怎么办?我能像电视剧里的恶元配一样用扫帚把她们赶走吗?真觉得自己是个别扭的女人,世上其实没有什么是理当如此的,是我太苛求了。妈妈说的对,开心就好,明天的事,谁说得准呢?
望望窗外的天色,清风习习,景致好得很。沈擎风一大早就躲到书房清算沈家剩下来的财产,忙得很,我一个人觉得有些无聊。回医馆吗?我昨天才回门,不大好吧……
正无聊着,绮兰进来传话:“少夫人,姑太太请您到账房去一趟。”
沈府经此一劫,姑太太是所有人里变化最大的。她基本已经不大管事了,到哪儿手里都挂着一串佛珠,大半时间都呆在佛堂念经祈福,跟以前那个严厉的管家相比,现在的她看起来心若止水,平静得似是换了个人。
“姑妈,您找盈儿有事吗?”
姑太太伸手将我拉近她身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自从你回来以后,我一直都没什么机会好好看看你。”
“是盈儿疏忽了,以后一定常向姑妈请安。”
“傻丫头,姑妈不是这个意思。你……在外面跟着风儿吃了很多苦吧?菩萨保佑,总算都平安……”
“也不算吃苦,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对了……您上次交给我的那个盒子,我藏得很好,不过出嫁时把它忘在医馆了……”
姑太太挥手打断我:“那个不着急,你什么时候回了娘家再带回来就行了。我今天找你来,有别的事情。听绮兰那丫头说,你颇为通晓文墨?”
我低头谦虚地回道:“算是可以认字。”
姑太太微微笑道:“我看不止是能认字吧。去年中秋,风儿买回了一大批灯笼,上面的诗句不都是你誊写的么?这样也好,看账本就不是问题了。”
我惊讶地抬头:“账本?”
“就是账本。以后,沈府就靠你来当家了。”姑太太说着,拉起我的手,将一串钥匙塞到了我掌心,沉甸甸的,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年纪大了,渐渐觉得力不从心,老太婆还是享享清福比较好。你是沈家的媳妇,这个家……迟早要交给你的……”
还处在震惊中,姑太太离开后,我一个人在账房呆了许久,傻傻望着堆积如山的账本,发呆……我从来没有理财的经验,以前也是,经常不知道自己的钱都花在什么地方了。现在叫我管理一个家庭的财务,会不会……把沈家败光?
第三卷:人间有味是清欢 第29章 亲戚
锁上门,心情乱极了。跑去书房找沈擎风,华安说他刚刚去了随苑。我突然有些讨厌沈家那么大,走来走去竟觉得乏累了。可一个人又实在坐不住……
徘徊在迂折的回廊,思绪间,隐隐听见随苑的方向传来一阵琴声,跟我的心情一样,乱七八糟的,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弹琴的不会是沈擎风,因为他熟悉音律,那就是……
随苑的主人是沈擎风的表弟祝钰明,也即是姑太太唯一的儿子。他虽是徐州人氏,可因为姑太太丧夫后回了娘家,他亦长在沈家。前两年,徐州的叔父来信要他接掌家业,因为他是祝家唯一的男丁,所以不得不回老家去。而姑太太则在沈家住惯了,不愿意离开,母子俩因此分开。不过祝钰明颇有孝心,经常会回沈府小住。像这次,趁着我们的婚礼,他又从徐州过来了,按照惯例,应该要待上十天半月的……
我对这个刚及弱冠的年轻人没什么深刻的印象,跟沈擎风比起来,他一点都不像富家子弟,沉稳而又安静,样子也不出众,在人群里很容易被忽略。可沈擎风私下跟我说过,祝钰明在商场却是个狠角色。后来我见到他的时候还特别注意了一下,依旧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只是……没想到他琴技那么烂,莫非是初学?
进了院子,果然看见他们表兄弟二人坐在葡萄架下,一个在学,一个在教,那乏味而杂乱的琴音就是从祝钰明笨拙的指尖流出的。
“表嫂……”祝钰明首先发现了我,连忙收回十指,脸上有些窘迫,竟泛起了红晕:“钰明献丑了,对不住嫂子的耳朵。”
沈擎风看了我一眼,微微笑道:“怕什么羞,你嫂子也是音盲,只会赏不会弹。”
“真的?可是……”祝钰明有些疑惑,若有所思地问道:“不会弹又怎么能赏?”
我想起方才他吃力学琴的样子,不禁推测:“看来表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的话似乎提醒了沈擎风,他也开口询问:“哦?对了,钰明,你还没告诉我为何突然对琴感兴趣了,记得以前你都不大喜欢这些东西的。姐姐教我的时候,你总是偷着溜走。”
祝钰明掩饰着低下头,轻轻捻着琴弦:“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学学看。”复又抬眉望向我,“嫂子还没告诉钰明如何赏琴呢?”
“其实我也不大懂,只是觉得音乐和书画、文章等都有相通之处,听完之后大概能体会到作者是什么心境,想要表现什么。每次相公吹箫的时候,我都可以感觉到他的心情,他是高兴,还是悲伤……”我觉得自己不能算是懂音乐的人,我对乐音的敏感多半来自文学方面的修养,因为艺术都是与自然、宇宙、人心相契合的。沈擎风说我懂,我不过是懂他罢了。
这番话说得太长太动情,沈擎风怔立着不语,也不知他心里是何想法。我有些讪讪的,后悔自己说得太多,可一谈到自己的专业,似乎收不了口,多少有些炫耀的心理吧,真是恶俗……
“表嫂说得教人好生羡慕……”
“既然羡慕就快点娶亲啊,姑妈不是已经在催你了么?”沈擎风单手状似无意地拨过琴弦,一段流水似的乐音霎时软软地滑过,我的心也随之微微颤动。也许,他对我方才那番话并不是无动于衷……
“我看表弟应该已经有心上人了。”
说得太坦白,祝钰明不好意思了,刚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漫了上来:“哪有!表嫂别乱说!”
“只不过……直道相思了无益,未防惆怅是清狂。”以我的直觉,他不是求而不得便是未敢表白,不然心情不会如此忐忑,千方百计想着讨好对方。真是难得的初恋情怀,他何尝不是值得羡慕的人……
祝钰明微微怔了怔,无奈摊手笑道:“我说不过嫂子。”我留意到他眼里浓重的失落,真的……说中了?
沈擎风更是急着追问:“是哪家的姑娘?这儿没有外人,你不妨说出来,也许我和你表嫂可以帮忙。”
“越说越没谱了,真的是误会……”
我跟沈擎风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明白他不想多说什么,便起身告辞。反正这感情的事,还是自己处理比较妥当。他们表兄弟二人的关系似乎不错,若真到需要帮忙时,想必祝钰明第一个找的就是沈擎风。
转身行了几步,蓦地又想起了什么,我回头对祝钰明说道:“其实,各人术业有专攻,表弟何必对琴技那么在乎?待你心上的姑娘弹琴之时,她需要的可能只是你静静的聆听。”
祝钰明偏了偏头,而后了然一笑,拱手还礼:“钰明受教了……”
那时,我们都没有把钰明这段隐隐约约的恋情放在心上。年轻未婚,他又是男子,有心上人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也无须担心什么。据沈擎风的说法,凭祝钰明的家世,除却王公贵族,什么样的姑娘娶不到。我耸了耸肩,不置予评。这人忘了自己的惨痛经历,娶进门根本没用,关键要看有没有心。瞧着钰明在那儿失魂落魄学琴的样子,要赢得佳人芳心恐怕没那么简单呐……
最终,我没有跟沈擎风特别提起姑太太把沈府内务交给我的事情,我希望做一个好妻子,那么有一些义务必须承担。本来还打算经常回医馆帮爹爹,现下眼看行不通了,我便作主替爹爹另雇了一个伙计,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唉……其实,绮兰是最合适的人选,毕竟她在水家呆过一段时间,对医馆的很多事情已经非常熟稔了,而且爹爹也很喜欢她,这一老一小在我离家的日子里似乎相处得极为不错,绮兰甚至已经管爹爹叫“老爹”了,不是老爷,不是主子……可这事我不敢提,也不能提。每每想起自己有过此等念头,就觉得非常恐怖。真是一石二鸟之计啊,不着痕迹地就可以除去情敌……
“啊——”
烦死了!我扔开毛笔,忽然很失身份地大叫了一声。
管家也不是轻易能当的。沈家虽然已经缩小了规模,可是上上下下算起来,也有好几十口人。家里琐碎之事特别多,而我完全没有经验,一度弄得非常混乱。
这日午后,我窝在帐房计算这个月的收支状况。越算到后面感觉头越疼,沈家的人大手大脚花惯了,主子这样,下人也这样,吃穿用度皆是从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商号购进,奢华得毫无必要。而现在沈家的收入,除了之前的积蓄外,就只剩下乐善堂每月上交的八百两银子和佃农交的田租。况且田租不是按月交的,实际上每月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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