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落在身上,跟原本那股火热的情潮碰撞相遇,犹如冰与火的交锋。我一时觉得自己快要炸开了,一时又觉得自己即将沉淀。所以,当在桥上瞥见底下暗涌的湖水时,我几乎没有犹豫,跨上栏杆,纵身一跃而下。
恍惚中听到后面有人喊我的名字,然而我顾不得许多,一心只想压下撩人的情动。萧寄远错了,我没想过要成为贞节烈女,也并不是因为谁而不肯屈服,迷香的作用亦让我几乎丧失理智。只是害怕,有了这样的关系,会让局面更加混乱,我必须为自己的心负责。若伤了你,请原谅我无能为力……
刺骨的寒气和求生的意志终于使大脑得以渐渐清明,当我费尽气力游到岸边的时候,身上只是发抖,冷得牙关打颤。这番折腾下来,身体里所有的能量皆被掏空,走上一步都是艰难。被对岸的骚动所惊,回首望去,人影晃动,火把在伞下摇曳。隔着数十米的水面,我很清楚地听到他们在喊“将军”。
这样戏剧性的转折……拿来拍惊险电影也不过分了,原来我们都是痴傻之人。萧寄远跟在我身后跳进了湖里。直到那一刻我才清晰地感到遗憾,错过如此情深义重的男人,可惜不是你……我们最终迷失在混乱的人生境遇里,另一个人先牵起了我的手。
藉着火把的微光,很快发现湖中那个载沉载浮的影子。忍下眼泪,我毅然转身扎进了幽深寒凉的湖水里……
因为之前远居塞北的关系,比不得水乡之人,辽人多半不熟水性。萧寄远什么功夫都好,唯独水上功夫是弱点,加上几日风雨,湖水暴涨,连我都游得那么吃力,何况他这个半调子?
所幸,我们终于在暗流里寻到了对方。美人鱼救王子的时候,王子是昏迷的,她错过了他的眼神。我看到萧寄远的眼睛,很明亮,很特别,纵然他曾无数次表明心迹,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并不止情爱,而教我深深撼动。生死攸关之际,所有的纠葛都变得那么渺小。他没事……仿佛透支了毕生体力,我觉得自己像在风浪里逆水行进的小舟。好累……很想闭上眼睡一觉……
待再度抵达湖岸,连说话的气儿都没有了,四肢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又冷又麻痹。萧寄远紧紧搂着我,虽然不无抱怨,话音里却有微微的颤动:“没见过这么笨的女人……”
第二卷:满目山河空念远 第25章 人海阔
“你希望我怎么样?”
“不准伤他……”
“你会不会太不公平了?”
……
“又有谁……对我公平过?”
这是那晚我和萧寄远的最后一段对话,而后,我推开他,一个人强撑着回了梅院。心照不宣,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改变,从我在水中挽起他那刻开始……然而,却未必是我乐见的改变。当时他抱着我的力量,有别于占有,有别于情欲,却教我在瞬间警醒。心被感动,于当前的局面并无一利,只能乱上添乱。
真是笨呐,我就是一心想着公平,才会如此心软,不愿意对谁残忍,极力想尊重每一个人的感情。偏偏忘记了,谁又对我公平过?在这里,我连最起码的人身自由都没有……也许,是不该回去救他的,就算没有我,萧寄远也不见得会这么轻易遇险。记得最后若不是他,我可能早因体力衰竭而永沉湖底,这算是谁救了谁……
三天,只须挥挥衣袖的功夫便过去了。雨奇迹似的没有再下,比试那日,正是雨后新晴,春光妩媚。我没有去围场,因为那晚冷热交替,加上体力透支,很不争气地又病倒了,重感冒,身子倦乏,头有些昏沉,实在无法出门。萧寄远遣了大夫过来,自己却再也没踏进梅院半步,今早还下令吩咐我不宜去围场,一切他自有分数。
后面那句话让我微微松了口气,他会那样说……起码沈擎风的性命是无忧了。我缓缓移开软枕,从底下摸出那个白玉手镯,凝视良久,终于将它套在了腕上。我想,我还是希望他能赢,纵然是妄想呵……
“姑娘,该喝药了。”
我收回思绪,套了靴子下床。端起药碗,刚要入口,一股微弱的异味却教我狐疑地止住了动作,汤药里多了一味药方中没有的……
“怎么换人了,雪衣呢?”雪衣是之前跟着我的侍女,而眼前这个人,虽然穿着侍女的衣服,却是脸生得很。
“回姑娘的话,最近天气变化无常,好些个姐妹都染了风寒。雪衣姐姐亦未能幸免,这才换了奴婢过来伺候。”她俯下身子,说辞流利,有礼亦有理,见我未有反应,又补着劝了一句,“请姑娘趁热用药。”
“药不是趁热喝的,须等它凉几分。先搁在这儿吧,我等会再用。”
那侍女抬眼望了我一眼,我低头摩弄着腕上的镯子,并未现出任何异状。
“那……奴婢先下去了,请姑娘务必记得用药。”
待她走开,我松懈下来,险些瘫软在床上。有人要我死……用来验药的银钗变成了黑色!心里很害怕,比拿刀架在脖子上还要害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梅院那么森严的守卫,还是抵不过这一碗毒药!
强令自己冷静,我决心将计就计。摔破药碗,佯装中毒倒地。果然,不一会儿,便有轻巧的脚步声慢慢趋近。因为耳朵贴着地板,听得特别清楚,我直觉那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狂乱跳动的心上,我想颤抖,想失声尖叫。待她终于停在我身边,伸出手来试探鼻息的时候,我突然睁眼扯下她的身子,同时,另一只手拿了金属质的首饰盒,迅速朝她头顶的百会穴狠狠击去……
她连喊叫都来不及便两眼一翻,昏了过去。我禁不住双手发抖,百会穴是人体要穴,一个搞不好我就是杀人了!伸出手指探了一下她的呼吸,好像还有……那等她醒来以后又怎么办呢?外头是明媚的春日,我却觉得房子里阴森可怖,静得非常骇人。逃走这个念头突然就浮上了我的脑海,并在瞬间汇成强烈的呼喊。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脱下侍女的衣物换在身上,照她的发式理好辫子,眨眼功夫就给自己变了装。正欲举步出去,又忽地想起了什么。折回来把那侍女拖回床上,找了衣服当绳索把她牢牢捆好,再盖上被褥……这样应该妥当了吧?
脚下虚浮,拿着手帕半掩着脸,我也不管别的,抱着破釜沉舟的心理,直直晃出了梅院。守门的侍卫喊住我的背影:“站住!上哪去的?”
我不回头,装出委屈的语气:“方才不小心打翻姑娘的药,被骂了一顿,这下正赶着去再抓一副呢。”
侍卫们闻言,也没有多问,挥手打发了我出去。如获特赦,我几乎想拔腿狂奔。无奈只走了一小段路,已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可今天会是我出逃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所谓绝处逢生大概就是如此吧,恰好萧寄远不在,恰好有人欲予加害。已经出了梅院,我不能放弃……
我不敢从王府大门出去,拣了下人们经常出入的偏门。因为梅院的侍女仆从都是萧寄远另外挑的,跟府内其它人并不相熟,加上我之前更是呆在院内足不出户,所以根本没有被认出的危险。开始还有些畏缩,后来见未有人疑心,我索性大方起来,甚至还向人问了路。偏到了最后一道关卡,前脚刚刚踏出门槛,又让侍卫给拦下了。
“哪儿的?出去干什么?”
我心里一慌,不适时地咳了两声,等缓过气,词儿也编好了:“我打梅院出来的,因为染了风寒,赶着出去瞧大夫。”
“向总管请过假吗?有没有出府的令牌?”
“这……能否通融一次?咳、咳……我实在……”真不知是否该感谢这身病,其中一个侍卫动了怜香惜玉之心,自愿提出帮我去向总管请假。我解下象征侍女身份的腰牌交到他手上,虚弱地微笑:“谢谢大哥了。”
他看了一眼腰牌上的字,腼腆笑道:“原来你叫雪空啊……等着,我帮你跑一趟,这样会快些。”
我没有力气愧疚,等在门口,暗里不停地求神拜佛,像是有猫爪子在挠着那颗原本就不安的心,每一分每一秒都特别难过。
惶惶然接过令牌,心都快跳出喉咙口了,偏偏还要装着镇定。直到离开侍卫的视线,我才敢放心加快脚步。
出了王府,心底犹自兴奋,这是我盼想多时的自由。兴奋之后呢?更多茫然,我在熙攘的人流中找不到方向,天地犹如在旋转一般,我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雪空身上只有一小袋碎银,绝对不够路费回扬州。虽然顺手拿了两件首饰,然而我害怕拿去典当会暴露行踪。况且,我现在的身体状况经不起长途跋涉。沈擎风也不能找,萧寄远若发现我不见了,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
我的逃亡生活过得极其狼狈,然而又不能不说是幸运的。开始那几天,我窝在一个小客栈里养病,无奈银两花了大半,病情却总不见好转。估计由于情绪紧张,时时提防追兵,加上这小客栈环境又差……反而拖得更虚弱,眼看就山穷水尽了。
从药店出来,我担忧地摸了摸空荡荡的钱袋,心亦跌落到谷底。照例不自觉地行至驿馆附近,躲在角落望着庄严的大门,脚步却迟迟未敢踏出。打听不到那日比试的结果,只是辗转得知王府的一个院落失火,烧了好几间房子,所幸这个季节气候湿润,火势并未蔓延开来。不过萧将军的一个爱妾死了,这几日王府正在办丧事,退了七天的荤肉。客栈的伙计去买菜时无意八卦回来的消息,在人蛇混杂的地方,这样的新闻传得特别快,我不可避免地听到了。如果没有猜错,起火的应该是梅院吧。死的那个……是被我绑在床上的侍女。昨天晚上整夜都合不了眼睛,总看到雪空的冤魂来向我索命。纵然她对我并无仁义,可杀人……毕竟是一件令人悚栗的事,不管怎么说,我间接导致了她的死亡。
这是一个是非、正义、良善都无法划明的时代,我不懂自己在哪里得罪了人,或许,只是我的存在不大称别人的心意吧。自从清河郡主派了严寒来刺杀我以后,我在这个方面就特别注意。萧寄远周围尽是权贵,在他们眼中,我命若蝼蚁,必须步步小心。所以,那次太后殿前召见,我卑顺如尘埃,让人觉得并无必要动手除去那么微小的人物。没想也仅仅是得以苟安片刻,沈擎风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宁静的局面。为争夺一个汉女,萧寄远以王爷之尊与人比武,这本身就是我低微的身份所不能承受之重。有很多很多人不会允许南院大王的王妃是名普通的汉女。一个将军是不需要太多情的,萧寄远以为他可以控制一切,其实不然……
就让他以为我死了也好吧,再纠缠下去……心会更加艰难。不期然想起那个混乱的夜晚,他眼中深深的忧郁,在我面前毫不设防地流露。如此结局,对他而言不免残忍,可的确是最理想的句号。
然而,我依旧不敢冒险去见沈擎风。自市井流言中听来的猜测毕竟不可靠,心底始终挥不去那份隐忧,以萧寄远的性格不会轻易罢休。况且,还有那个想要我命的人……
我真的很差劲,很没用,还是学医的……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感冒的症状渐渐下去,咳嗽却越来越严重,怎么都止不住,药吃得多了就整个人都发昏。
“这位兄台,这几日你在这鬼鬼祟祟的,究竟有何贵干!”
正当我转身离开之际,一把冷剑森森然架在了脖子上。惊慌抬头,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庞,而他身上的服饰……我记得在牧场那晚沈擎风也是这样穿的,这人显然是送亲队里的侍卫。他叫我“兄台”?我低眉瞄了一眼不甚熟悉的衣物,这才想起自己此刻是一副书生打扮。
他见我没回话,力道不禁又重了几分:“说!你是哪里来的奸细!”
我捂着咳得发疼的胸口,靠在墙上有气无力:“你看我这样子做得了奸细么?”
那人闻言,果真仔细打量了我一番,而后迟疑地收回了剑锋:“的确不大像……”估计这侍卫也就顶多十八九岁吧,稚气未脱,眼里一片澄净。他见我病弱,早已褪去防备,话里多了几分歉然:“你走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出现在驿馆百步之内,否则,我想客气,手里的兵刃可不认人。”
我怔怔望着驿馆的方向,愁眉深锁,等了几天,好像从来没见他出来过……该去找他吗?已经是穷途末路了,我真的很想什么都不管,只要在一起就好,像在牧场那晚一样。可现下状况未明……我实在怕连累了他。如果能够安然离开燕京……
大概是我的目光过于沉醉,那侍卫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为何每日到此就这样看着大门,也不走近,真是奇怪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是宋人,听说这里住着送亲的使者,觉得好奇就过来看看。”
他明显不信我乱掰的话:“瞧你一身落魄,莫不是流落异乡回不了老家?”
“咳、咳……”被他说得有些郁闷,我看起来那么像流浪狗吗?不过,他的话却提醒了我。扔下手中那几剂药,我抓着他的衣袖可怜兮兮地把所有求人的招数都用上了。就是看准他年轻心软,跪着向他述说自己的悲惨身世:本来是扬州人,父母双亡后到燕京来投奔一个远房亲戚,不料亲戚也早已亡故,一下就没了依靠。
“你知道,入了辽国的汉人没有批准是不能再回去的。可我在此地孤身一人,实在过不下去……不如回老家去,起码还有间破屋可住。”
“你是为了回乡才来驿馆窥探的?”我知道他相信了我,否则不会如此动情扶我起身。正想答话,一口气喘不上来,又在喉咙里呛上了,只得一边掩口咳着,一边点头承认。
经过一番悲情演出,我看他眼中仍有犹疑,心里着急得不行。这可是再好不过的计策了,混在送亲的队伍里,等出了辽国,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如此想着,越发沉不住气,头上却越来越昏,视线也模糊起来,跟着,黑暗像漩涡般一下就席卷了我的意识……
最后的记忆是那个侍卫的惊喊:“喂!我还没决定——”
我就这样讹上了这个蹩脚侍卫。他其实是七王爷的侍从,从小就跟在主子身边的,大家都唤他小义。估计七王爷很是喜欢他,因为他权力还挺大的,随便带上个人回宋朝根本就不成问题,而且他主子正在养伤,也没什么闲功夫理这等琐事。他在自己房里多搭了张床,暂时收容了我。的确有些不便之处,而可我心里只当他是弟弟,再说如今的境况……有个安身之所已是幸运,别扭一下也就很快过去了。
小义自幼养在王府的高墙大院里,天真明朗,心思单纯,我喜欢与这样的人交往,也想拿自己最自然的一面与他相处。所以我告诉他我叫张越……只是有些事,现下却不得不瞒,甚至,我还旁敲侧击自他口中得了好些消息。比之他热情坦诚,我奸诈狡猾而心怀鬼胎。虽然没有恶意,总是抱歉……
按说大婚过后送亲使就得返朝,可不巧碰上我和沈擎风的事情,这才缓了几日。那天的比试……竟是七王爷代沈擎风去了,他也因此而负伤。好在听小义说伤势不算严重,不然,我万死难辞其咎。想沈擎风不过一介平民,虽有经邦救世之心,毕竟没有征战沙场、定国安邦的本领。而七王爷不同,他本来就是武将,早想会会萧寄远了,逮着这个机会哪肯轻易放过?于是,他把沈擎风绑在房里,自己单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