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青布短褂,光着脚板,一双又黑又粗又脏的大脚板,黑白黄斑,脚蹼间还大大小小的烂了好几块,黄色的脓水慢慢渗出又结痂成斑,臭气熏天,常人看了一眼只怕连隔夜的饭都要吐出来。
可白雪看着他,眼里却满是开心和欢喜。
“娘个西皮,老子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个龟儿子管得着?”
他嚷嚷着,口水拼命的往白雪脸上去喷。
白雪被他抓着,想躲也躲不了,他一个金蝉脱壳滑了出来,空留下一件衣裳在他手里,然后走到桌前,笑眯眯的给自己倒了杯茶,才道:“龟大爷,你好。”
龟大爷不信龟,他姓王,只听他气鼓鼓道:“老子不好。”
他是四川人,从不称自己是“我”,都是“老子”。
这倒和那皇帝都自称“朕”一个范儿。
白雪觉得那茶不错,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道:“哦,怎么不好?”
龟大爷怒道:“娘的,看见你个龟儿子,老子好个屁?”
白雪叹道:“我还以为自己也算是讨人喜欢的,看来人不论到了什么时候都莫要太自以为是了。”
龟大爷道:“龟儿子知道这个道理,倒还不算太蠢了。”
白雪笑道:“承蒙谬称赞了。”
“呸!”龟大爷重重的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看见白雪大皱眉头,他又“嘿嘿”笑着伸出自己那又脏又臭的大脚板用力的搓了两下,也一屁股坐到了白雪身边,道:“娘的!快说,你来找老子做什么?”
白雪还未开口,他又梗起了脖子,瞪起牛眼大着嗓门喝叫道:“先说了!老子可没钱,就这么一个酒铺了,你要便拿去!”
龟大爷开了间酒家,名字就唤作“江山酒家”,就开在那远山前的近山脚下,是在还未被秋色染红的枫林内,是在附近全无人家的小桥流水边。一间小小的酒铺,短短的围栏,小小的庭院,院子里有棵矮矮的枫树,枫树下有个小小的炉火。
这就是江山酒家。
这样的地方也敢开酒家,偏偏这样的酒家也能取名叫“江山”,可见这世上的事名不副实的多了。
白雪苦笑道:“我要你铺子干什么?”
这样的铺子拿来,十天半个月只怕也没个鬼过来喝酒的,拿来难道是请鬼喝酒吗?
龟大爷一横铜铃牛眼,脖子一粗,道:“难道你还要老子的命不成?”
白雪叹了口气。
龟大爷一拍桌子,大声道:“老子是欠了你十条命!娘的!这辈子也不打算还清了,现在在你面前就这么一条!要就拿去!!”
白雪道:“龟大爷,这等等慢慢说不迟,和我一起来的还有个小姑娘现在哪里?”
龟大爷一翻白眼,翘着二郎腿,道:“那个小丫头哦。”
白雪道:“正是。”
“太吵了,老子一棍子敲晕了她,让她好好睡一觉。”
白雪还能再说什么呢,他只能叹气。
龟大爷又坐了下来,道:“你叹个鬼的气啊叹个不停!倒好似老子欠了你一般!”
白雪头一抬,欲言又止。
龟大爷马上道:“是!老子是欠了你的。娘的,这报仇容易报恩难啊。”
白雪见他一脸痛苦的样子不由的浅浅一笑,被那龟大爷看到,又是火冒三丈,他怒道:“娘的!你个龟儿子一路上收了老子那么多东西,居然还要将马车赶到老子这里来!!”
“老子算是看清楚了,这辈子是真的还不清了。”
他两手一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嚷道:“你要怎么弄就怎么弄吧,老子等着呢。”
白雪眼中蕴含笑意,他说道:“这一路上的东西,那都是你自愿送的,可不是我求着你送的。”
“你个龟儿子!”龟大爷一下子又跳了起来,指着白雪的鼻子大叫道:“老子……老子……”他‘老子’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无力的收回了手指道:“你说嘛,要怎么样?老子这辈子交了你这厚颜无耻的龟儿子,算是栽了。”
白雪肃然道:“龟大爷!白雪此生能够结交你这位好朋友,是白雪的最大荣幸。”
“别废话!”龟大爷挥挥手掌,道:“你说吧,要我怎么做?”
白雪缓缓道:“我想见苗王,烦请你搭个桥吧。”
“老天爷,你莫不是疯了吧?”龟大爷倒吸了口凉气,道:“你说要见谁?”
他这回终于没说龟儿子了,只因白雪的话实在是太让他震惊了。
白雪认真道:“苗王巫月。”他顿了顿道:“我知道,整个苗域也只有你才能帮我约见到苗王,只因你本是他最信任的一个人。”
龟大爷看他一脸严肃的模样,突然笑了起来,他笑骂道:“你龟儿子想耍老子,老子不上当!”
白雪道:“龟大爷,我是说真的。这些年,其实你并不欠我什么了,这个忙你若是不愿帮,我也绝不怪你。”
龟大爷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他努力伸长脖子的样子并不比鸭子好看多少,可白雪并没有笑,他很认真。龟大爷也很认真,他说道:“老子听说你这些年被阳春那小子追杀到天边去了?”
白雪颔首道:“是的,今年才回来。”
龟大爷道:“你回来的动静可不小哇,这整个南国都快翻了个天啦,怎么……现在想把这苗域也弄个鸡犬不宁的?”
白雪道:“不敢。”
龟大爷忽然将一只脚抬起来踩在凳子上,手肘和半边身子靠在膝盖上,然后用手指头去抠着那脚上的浓斑,一抠就是一大片血斑,恶心之极,可偏偏他自己毫无知觉,他在一边抠一边想着。
终于,一大片血斑被抠了起来下来,龟大爷拿到鼻子边上闻了一下,发现恶臭无比,才满意的用中指扣着拇指手一弹,将那血斑不知道弹去何处,然后大声道:“老子干了,不过你要说清楚,为什么要约见那苗王?”
白雪笑笑道:“我想投靠苗王。”
第273章 送剑的人
白雪说要投靠苗王。
龟大爷居然也没半分惊讶,他只是继续抠着那恶心的大脚,不声不响,似乎在想什么。
白雪道:“良禽择木而栖,我……”
“你个龟儿子!”龟大爷一巴掌重重的拍在自己大腿上,吼叫道:“良禽你娘个西皮!你龟儿子还不是为了那小丫头的姐姐!?”他赤红着双眼恶狠狠道:“你敢说不是?”
白雪被他一瞪,忽然哈哈大笑道:“龟大爷真是聪明人,白雪得罪了。”
“聪明你娘个西皮!”龟大爷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又低下头去挖他烂脚上的疮疤。
白雪无奈至极。
龟大爷见他不开口,又道:“龟儿子怎么不说了?”
白雪道:“我该说什么?”
龟大爷一愣,道:“求你老子啊。”
白雪不解道:“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龟大爷用他抠脚的手去挠挠脑袋,道:“是吗?老子答应了?”
白雪终于知道了,他那满头的又黄又油的东西是什么,他一阵的苦笑,这世上从来只有别人对他苦笑,可这龟大爷,白雪实在拿他没办法。
“就算老子答应了。”龟大爷皱着有些花白的眉头,又道:“在苗域这般巴掌大的地方,只要是出来混过两天的人都认识你白雪,也都知道你个龟儿子是名草堂的人。现在突然,你说你要投靠巫月去了,你到底想干嘛!!?”
白雪叹道:“我已将近而立之年,还一事无成,实在是也需要找一个好的归处了。”
“呸呸呸!”龟大爷一脸不屑道:“扯屁!”
白雪的目中露出一种奇特的深情,他缓缓道:“我还没说完,另外,阿瑶也是最主要的缘故。”
龟大爷斜觑了他一眼,点点头道:“这句话还像是句人话,龟儿子有点良心的,阿瑶那小姑娘,老子还是蛮喜欢的,尤其是她每次来都会送两坛好酒,哎……”
龟大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落寂的神情,他突然又一拍大腿,粗红了脖子大声道:“你个龟儿子原来是要老子做红娘,给你去提亲吧!你娘的,绕来绕去,终于被老子才出来了!!”
白雪忽然面上一红,他就是这个意思,可偏偏这个意思又说不出口,才一直在讲些漫无边际的话,现在被龟大爷一言道破,只觉得自己双手也不知该放在何处了。
“你个龟儿子好啊!”龟大爷唾沫星子飞溅,激动道:“你娘的……娘的……你别脸红啊,格老子的,你白雪也会害臊啊!真可是天底下的奇闻了。”
白雪也自问自己胆大包天,无惧无畏,可偏偏这件事情居然让他心里一阵阵的哆嗦,腹中如火烧一般的又是热烈,热烈中又有说不出的害怕。
不过与其说是害怕,不如是羞臊。
“好!好!好!”龟大爷双掌互相搓着,不自觉地起身来走了两圈,又一屁股坐下,死死地盯着白雪,不说话。
白雪被他盯看着心里发毛,小声问道:“怎么啦?”
龟大爷忽然黄浊的老眼厉芒一闪,如刀锋般犀利,喝问道:“老子听说你龟儿子已经做了南国的什么鸟蛋皇子了,现在正该是春风得意,怎么会来这苗域要娶阿瑶?”
白雪苦笑一声,他耷拉着眉头,道:“龟大爷,这整个苗域要说看人的目光,你排第二,只怕那拜月祭祀也不敢说自己第一吧。”
龟大爷被说到得意处,一挺胸膛骄傲道:“那是自然,那拜月虽然武功是要的,可轮到眼光,还是得要看老子的……”不过他又觑看了一眼白雪,也哭丧着脸道:“老子这辈子只看走眼了一回,交了你个龟儿子做朋友,有时候想想真恨不得挖掉自己的眼珠子!”
“话不能这么说!”白雪连忙劝阻道:“谁让当时我们两人在白蝴蝶湖一边抓蝴蝶一边喝酒,一喝就是喝了三天三夜呢,想想那是多么的快乐时光。”
两个大男人居然一边扑蝶一边喝酒,这实在是不堪入目,可偏偏那龟大爷也点点头道:“那的确是快乐的时光!”
白雪笑笑道:“所以龟大爷,你看我白雪是皇子的面相吗?”
“你就是龟儿子的相!”龟大爷头也不抬,张口就是一句。
白雪一愣,道:“你还没仔细看哩,这眉骨印堂,诸相八般都没算……”
“看你娘个西皮!”龟大爷不屑道:“老子早就看过你的相了,你的命贱不过八两,做只王八鬼子是够了,要当皇子?嘿嘿……”
白雪原本并不太信命,可自从知道余歌才是真正地皇家女儿后,这一路上他不断的回味那日在杭州城大元帅府外遇见的那邋遢道人,当时那邋遢老道一眼就看出白雪不是那人,不是皇子,更说白雪的真身只是一只蝶,蟠龙另有其人,而这一切都让他说对了。
“龟大爷,你可知道何为潜龙升空,星宿移位……”
“不要扯屁了。”龟大爷忽然面色一变,挥手打断道:“你龟儿子越扯越远了,老子早看你不是富贵样,看来你自己也知道了。”
白雪黯然道:“是的。”
他黯然并不是因为自己不是皇子,而是因为自己最信任的人居然一直在布局欺骗利用他,那种被朋友当棋子用的感觉实在不是很好。
龟大爷也清楚他现在的心里感想,拍拍他肩膀又说道:“这不是更好,你和阿瑶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阻碍了。”
龟大爷的手拿开时,白雪肩上的白衣多了一个脏兮兮、黄糊糊的手掌印,散发了点点的腥臭味。
白雪叹道:“可我毕竟还是名草堂的人。”
龟大爷怒道:“名草堂怎么了?名草堂不也为了苗域立过大功吗?”
白雪长长叹了口气。
龟大爷道:“你要做那巫月的女婿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聘礼得要好好的下一番功夫啊。”
白雪精神一振,笑道:“这不是问题。”
龟大爷大喜,道:“你准备好了?”
白雪道:“我知道要说这天下珍奇玉器,古董字画,你龟大爷……”
“放你娘的狗屁!大狗屁!!”龟大爷一下子跳了起来,赤红着眼怒喝道:“你当老子是什么啊!你龟儿子娶老婆,居然还要把主意打到老子身上来?老子不干!”
白雪心中偷笑,面上故意装作很伤感的模样,叹道:“我本以为,我们是好朋友。”
龟大爷道:“放屁!谁是你朋友,谁就是龟孙子!”
白雪叹气。
龟大爷道:“你叹什么气?”
白雪道:“我在想该用什么做聘礼?”
龟大爷翻翻白眼,怪叫道:“就用你那口剑不行了。”
白雪奇道:“剑?什么剑?”
龟大爷脸上一副我早就看过了你不装了的表情,道:“秋水古剑。”
“秋水古剑?”白雪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口剑,他思索道:“莫不是那口号称玉为骨秋水为神的秋水之剑?”
龟大爷道:“废话!”
白雪道:“若我没记错,秋水古剑在名剑榜排行第三,素来是拜月教所有,怎么会在我的手里。”
龟大爷大笑道:“不错!拜月教祭祀之下分四大坛主,而这秋水剑正是刑堂堂主的历任信物。”
白雪忽然想起来什么,他失声道:“这剑?莫不是阿梦竟趁着我睡着之时将这剑收下来了?”
龟大爷一副理所当然的坏笑着,白雪恨得直跌足,急声道:“我早已交代过她,不可收剑,谁想到她还是收下了。”
龟大爷奇道:“你能猜到那些礼品是老子送的,这不奇怪,可又怎能也算到还有人会送你龟儿子剑器哩?”
白雪恨恨道:“暹罗猫能辨杀气,这秋水古剑杀人盈野,血腥无比,她一嗅便知,我本以为有小猫阻拦,她就不会闯祸了,哪知……”
龟大爷冷笑道:“嘿嘿,现在知道后悔了……迟了,你龟儿子还是想想这秋水剑为何要送来吧!”
白雪摇摇头,道:“我也看不懂这送剑的意思。”
“你其实不需要看懂。”龟大爷又突然笑笑道:“老子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白雪喜道:“哦?”
龟大爷道:“老子想明白了一点,你要想讨老婆,这个人绝对比老子更适合当这吃猪腿的媒人!老子被赶出红楼很多年了,这辈子也不想再回红楼去了,你去找他吧。”
白雪道:“什么人?”
龟大爷的目光闪烁,“送剑之人。”
白雪这个房间在二楼,是一条笔直的小路,直通院外的官道。
院子里种了一棵矮矮的枫树,枫树边一个小小的垆鼎,另外还有稀稀拉拉的摆着几张破旧掉漆的桌椅。
一个看着二十来岁年纪的青年,正小心的伺候着垆火,火上温着老酒,那青年人圆乎乎的脸,正裂开着嘴自个儿笑着,也不知在偷笑什么。
一个粗布麻衣的中年人,正用一种很缓慢的步子推开了院门,走进垆鼎旁,他的面木呆板固执,一看就是个尝尽寂寞的人。
白雪眉头一动,道:“这个人,很可怕。”
第274章 一种兵器
龟大爷道:“他并没有任何动作,你又从哪里可以断定他可怕?”
白雪道:“就因为他没有任何动作,所以才可怕。”
龟大爷不解道:“哦?”
白雪道:“这种人绝不会浪费任何一分力气,他出的每一招必定是简单而有效。”他看了一眼龟大爷,眼中又不尽之韵味,“每一招都是杀人的招数,也许并不好看,却一定很有用。”
龟大爷道:“这是个有用的人?”
白雪道:“他是个杀人的人。”
龟大爷也认真的观看了一眼白雪,见他目光如电,脸容刀削般,于是叹道:“老子这才知道,这些年,白雪你已经进步太多了,也成熟太多了。”
白雪道:“哦?”
龟大爷道:“这个人的可怕若是在从前你绝对看不见,而这话你也绝对说不出。”
白雪道:“龟大爷猜这人便是那送剑之人。”
龟大爷道:“是。”
白雪叹道:“我们该是时候下去了,否则你这个伙计要吃大亏了。”
龟大爷“嘿嘿”一笑,道:“你敢跟老子打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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