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明显的事实,还须你说?即淩暗道不历人世的畜生果然要愚笨一些。
陶威哪儿容得他多想,双刀又跟进,又是几个回合,两人转至谷中小溪内。春日虽暖,溪水却还泛着微冷,溪里小鱼叫这两人扰得扑腾直跳。
即淩拳脚功夫差陶威一截,但他身法轻盈,陶威一时也奈何不了他,只是有些狼狈罢了。落入溪水中,忆起师傅平日教过的一句话“以水为御,最难攻破”,忽而想起一阵。
谷中此处虽平缓,上游处岸边却是乱石嵖峨,参差不齐,且有一段落差极大,溪水奔流而下,加倍湍急,往下一段,大小乱石堆中水涡回旋冲击。不过小小一条溪水,在那一段竟隐隐有咆哮如大河之势。
即淩心思微动,再分神略察看地势,冲小蛮喊道:“我们不是他们对手,往上游去,等入了密林他们定不能如何。”
小蛮皱眉,不过是开始稍稍不敌,怎么能跑呢?却瞧见即淩朝他使个眼色,心想说不准他有什么计谋,便顺着他说的话,渐渐将黑衣人引向上游。
陶威心中虽有疑虑,但笃信自己实力,与即淩且战且退也往上游去了。
洛白头一回坐上马车,兴奋得四处摸来摸去,一辆本就只能容四五的小马车看她神情倒像是坐上了皇家御车。
闻人乐只是笑笑,随她胡闹。倒是那杆赤朱枪太长,车中并不全然能放下,还有一小截露在车外。
这东西过于招摇,稍有眼色的人都能认出,这么带在身边怕会召来不少麻烦。
“洛白,我常听闻修道之人惯使的武器总能将其缩小了藏于身上,或是念个咒语便能让它不见,你可会?”
洛白本趴在车窗上看外面的风景,听罢,回过身点头后又摇头:“你说的那个,庄里人确实会,常舟师兄的偃月剑、即淩的玄铁扇都是这般。不过……这赤朱枪是一个美人昨日才送我的,我不会将它藏起来。”
洛白随意一说,闻人乐用心记下,对她口中“美人”的身份好奇不已。能把神器赤朱枪转手送人,那个“美人”不知是何来历。
“哦?赤朱枪可是神兵利器,那人居然送与你了,他是?”
“也算不得送,他说这东西本就是我的,只能说是物归原主。”洛白沉下眼眸,望着赤朱枪,有些茫然。她每每握住枪时,总觉得莫名的熟悉,好似枪原本和她就是一体,偶尔甚至能感知枪身上的零碎记忆,偏偏凑不全,看不清,让人莫名心烦。“那个美人嘛……即淩说不能告诉别人,要是我说了以后他都不准我吃花瓣了。”
虽不知那人是谁,但一句“物归原主”已让闻人乐大骇。在客栈里他和即淩说得那些话不过是随意言之,没想到竟一语成谶。眼前这个人,居然真有可能是战神凤栖!她不是早在诛仙阵中魂飞魄散了么?!
洛白愣神回来,却见闻人乐一脸惊奇,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仔细一想,即淩不让说的她确实都没说。罢了,猜不透这人的心思,又趴在车窗看起外面,良久,轻轻叹了句:“好几日不见墨夷,有些想他了。”
车行不久便出了镇,入官道,两旁地势渐低,农田齐整。四周人声不高,倒有鸟儿成群掠过,充盈娇呖婉转的尖啼。
洛白折腾着非要驾车,车夫拦不住,惊慌失措看向闻人乐。洛白行事全凭性子,从未驾过车,闻人乐也犹豫半晌,可她一脸哀求,神态可爱间又有几分可怜,由不得人不答应。
一手拉着缰绳,一手甩着马鞭,此时洛白看来倒有些桀骜不驯的风韵。她玩得酣畅,听车夫教了几句,径自驾起车。马奔腾起来,车速越来越快,看得车夫心魂难定。
“小公子,小公子……”
洛白哪里喊得应,索性站起来,挥着马鞭长声嘶吼:“驾!驾!”
修长凤目深邃黑亮,衣袂飘飘,天际白云悠悠,自她身后漫然而过,愈发衬出她英气勃勃。那么耀眼,让人移不开目光。
传说中这位女战神豪爽潇洒,不拘一格,身姿不凡,如今看来当真如此。
日渐西沉,彩霞漫天,夕阳如血,照得平原上都成了红色,像燃着的火。
宿雁归巢,耕夫返家,远处湖光粼粼,金光点点——这便是天下!
豪情壮志,计划绸缪一时俱在闻人乐心头涌现,他素来沉稳静默,此时也激起一腔心绪。
洛白是头一回见着这般景致,却又觉得似曾相似。不,她应当见过比这更美、更壮丽、更引人心神飘荡的人间……那时,她似乎坐在云端,手里是赤朱枪,喝着琼浆玉液,身边还有……还有谁?身影这么熟悉,偏看不清面目……那人说:“你看,这就是天下。”
她心里想着,嘴边不自觉说了出来。闻人乐听罢,怔了怔,心想这人竟和我有一般心致,倒也算知己。再拿出那只银色短笛吹起来,音色醇亮,中气深厚,悠悠扬扬,一时传遍四合。
声声激昂,音高处宛若凤鸣,徘徊天际;低回处翩若游龙,傲视海面。其中百转千回,无一音不显吹笛人雄心壮志。
洛白右手紧握住马鞭,品味着笛音,心中反反复复只是暗道:太熟悉了,太熟悉了!和记忆碎片中某人的气息如出一辙,或许不如那人霸气,这番心意却一般无二。只是……只是那人究竟是谁?
“洛白!”
“小公子!”
闻人乐和车夫同时出声惊呼,却是洛白忽然倒下,车辆正疾驰中,她滚了几番,险些叫后头骑马跟着的护卫踏上。那护卫反应还算灵敏,即刻拉起缰绳,总算从马蹄下拉回洛白一命。
擦身而过
天已暗下来,暮合四野。
官道边不远处有个小林子,草木并不繁茂。洛白莫名昏迷,一时也赶不到下个城镇,闻人乐当下决定自己带着洛白留宿林间,其余护卫按预定路线继续驾车骑马往溧川去,引开后面追着的即淩。
“少主,您一个人实在危险,况且您又带着九鸾,至少让属下跟着。”林核初闻安排,自然不放心。
闻人乐把洛白背在背上,右手拿着赤朱枪,一拿才知这枪竟有这么重。“不必了,你们快去罢,莫忘了我交待的事。”
林核知劝不住少主,只得离去。
在林中寻了处地方,既不至离道边太远,又没深处林中央。生了火,闻人乐将洛白靠在树上,方才探了她命脉,平稳无奇,应该只是昏睡而已,倒是她身子冰冰冷冷有些怪异。思及这人适才在街上的吃相,闻人乐一笑,还是替她找些能吃的东西罢。
这不大的林子里能吃的东西实在不多,倒是有几只野兔四窜,奈何手中无兵器,那些兔子野惯了,跑起来飞快,压根抓不住,只得退而求其次摘了许多果子。
还未等回到原处,雨丝不知何时飘起,无声无息浸湿树木山林。春日深夜寒气逼人,山野又兼淫雨,躺在树下那人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雨刚落,洛白便醒了,四处望了望也没见着闻人乐,她倒不担心,随手布个结界将自己和火堆罩起,抱膝坐在树下。
适才她又做梦了。梦里有个穿火红战衣的女子,笑得张扬,坐在一棵很大的梧桐树顶端,看云起云灭,听风吟风啸。梧桐树正东方的水,涨了又退,退了再涨。沧海桑田来回几次,她终于起身,身后遗落数载寂寥。
那个女子,有着和自己一样的面容,不过是额间多了记火凤印,时明是灭。
这便是那个桃华上仙说得,自己不记得的过去么?
她自记事起就在一片林中,与鸟兽争食,要避天灾避雷雨,并不觉得自己与那些山林里的生灵有何差别。后来凤梧醒来,在林中发现了她,又千里迢迢将她送到无尤山,第一个记住的人便是墨夷。墨夷待她多好,她记得清清楚楚。桃华上仙却说,墨夷有事瞒着她,到底是什么……
她浑浑噩噩数载,此刻茫然起来,心中有个无底洞,黑魆魆的,神魂在其中不断陷落,好像真的忘了什么……隐约又觉得,记不记得也无所谓。
结界外,细雨淅淅沥沥,低洼处蓄起小水坑,水中青草尤显得翠绿,偶有虫儿点水而过,圈圈水纹漾开。
洛白看得忘了先前的迷惘,除了鞋袜,索性踩水为乐。水花四起,笑声吟吟,惊得林中鸟雀纷飞。
闻人乐归来便瞧见这一幕,暗叹这人好有灵气,又见那纯净若新生婴儿笑靥,怔了怔,道:“你昏睡了这么久,该饿了吧。我摘了好些果子,回来的真是时候。”
一听有吃的,洛白又成了那个没心没肺的死孩子,接二连三往嘴里塞,也不想想,面前这人可是才认识不到一日。
将果子送到洛白手中,动作间触到她露在外面的肌肤,果然是凄冷如宾,摸上去就像生铁一般,寒意直沁到心里。她发上脸上还淌着水,若是病了,就真要成自己的累赘。
火堆未灭,莫非是下了结界?
“去火旁坐着吧,你这模样要是即淩瞧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闻人乐说着,将人往火堆边带。
雨不知何时停了,只听见偶有水滴落地的声音。
“你直接走进去,那结界对你无用。”洛白咧嘴一笑,“你不说,我不说,即淩才不会知道我淋雨了。”
衣衫湿透,沾在身上实在难受,闻人乐轻轻皱眉,正欲解下衣衫在火旁烤干,瞥一眼洛白,动作顿住。斟酌半天,才道:“洛白,我要将衣服脱下烘干,终究男女有别,你是否……是否需要回避一下?”
洛白一愣:“啊,你看出我是女子了?”
闻人乐心说,你长得这般灵巧,虽有些雌雄莫辨,喉间却少了喉结,连这都认不出来,那自己可真是白活了。
“这……这还是挺容易看出来的。”
“哎,”洛白轻叹,拿手中的树枝拨弄火堆,“你们倒是都知道。若不是那日墨夷告诉我,我还以为自己和即淩他们一样,是个男人呢。”
闻人乐咋舌,单纯也得有个限度,连自己都男女不辨……百里墨夷,你教的好徒儿。
正思忖回句什么,洛白双眼晶亮,道:“无事,你解下衣服烘干便是。不过……千万不能都脱了,我已经和墨夷双修了,不能再和你双修。”
饶是闻人乐自认心思百转千回,也听不懂洛白这是在说什么。
双修?
洛白和百里墨夷原来是这种关系,莫怪即淩这样宝贵她。
洛白瞧见闻人乐似是不懂,翩然一笑:“你不知道双修吧?我看过书,脱了衣服就是双修,所以你万万不能如此。虽然你是个美人,但我已经有了墨夷,是不会受你勾引的。”
闻人乐听得冷汗连连,从来镇定自若,今日在个小丫头面前脸色乍青乍白,还好那些护卫没跟着,不然……
听得有人这么说,闻人乐哪里还敢烘干衣服,只是再往火堆前挪了挪,却想起适才洛白的身子还冷着,回过头道:“你也坐过来些,你……”
那人靠着树干,已然睡着。
闻人乐无奈叹了口气,解下外衫烘干,再搭在洛白身上。
即淩、小蛮与陶威三人缠斗了好一阵,总算到了溪水上游。地势越行越高,山石渐陡,即淩不敢托大,交手间不经意扯下几株青翠芦苇,再将苇茎折成丈余长一截,或反身,或借撑地之际将其插入石缝,又时不时踢翻一些石块,左右错开。
接连动作下来,即淩额上已薄薄沁出一层细汗。再左右环顾一回,确实无误,这才喊道:“小蛮,过来我身边。”
陶威自然察觉出即淩有所动作,却不知他究竟在作甚,听他喊话,心下顿生谨慎,攻势更猛。
小蛮闻言,贴了过来。待两人退至一块黝黑大石上,形势突变。
“你站着别动,只看便是。”即淩轻声道了一句。
这下小蛮也注意到了,他们两人明明就立在正中石上,黑衣人和蒙面的那个偏偏左一扑,右一转,来来回回只在周边数十处不起眼的石堆中绕圈子,半分沾不到他们衣襟。到后来,那两个黑衣人勃然大怒,不分方向乱拍一气,掌风呼啸清晰可闻,却撼动不了那几堆摇摇欲坠的乱石,几根柔嫩的苇茎,更遑论正中央的即淩小蛮。
“即淩,他们瞎了么?”小蛮忍了又忍,还是压不住心中的惊奇,拉了拉即淩的衣袖,低声问道。
“你不懂。” 即淩一脸微笑,几分自傲几分喟叹,这也是师傅教的,长喟道,“这是阵法……想不到师傅竟能演出这般阵法。”
“那我们这是赢了?!”小蛮大喜,“被他们缠了这么久,总算出了口恶气。”
“不,”即淩摇了摇头,看了看天色,日已开始向西,午时早过,闻人乐此刻应离开镇上了,“这阵只能困住他们,耗了不少时辰,我们快走,兴许还赶得上。”心里却实在明白,这不过是句宽慰自己的话。
小蛮不知,只跟着即淩动作。即淩带着他,在乱石堆中左穿右绕,每每险些让那几人抓到,却又总能避开。片刻后,已出了阵,几个跃身,闪得没了踪影。
“别白费力气了。”陶威见人远去,出声制止同伴。就这情势他已明白,是落进什么圈套了。兀自沉思,半晌自失一笑,喃喃道,“下者斗力,上者斗智,这话他倒原封不动还给我了。江流石不转……这是八阵图啊!我输得也不算难看。”
确实不难看,闻人乐不过让他们拖出即淩两个时辰,眼下,早过了两个时辰。
果然到了客栈一看,之前惊奇奔出的众人重新回来,添油加醋,把洛白一招擒住小蛮描绘得神乎其神。日后传言无尤山出了位小公子,武艺超群,道法高深,多由此而生。
人人都在,独不见闻人乐一行与洛白。下山第二天,连人都看丢了,即淩心中懊悔不已,这如何向师傅、师兄们交待?最关键的是,按小蛮说来,闻人乐行事狠绝,不是善类,若洛白有个好歹……
“我们现在怎么办?”小蛮见即淩面色不善,抹了把汗问道。
“能怎么办?”即淩瞪了眼这只兔妖,和洛白一样痴傻,气不打一处来,“你回去当你的妖精,我去寻人。”
“不!”小蛮怒道,“我要亲自为老蛮报仇。”
即淩暗道,你这修为斗得过谁,还不是平白再添一条性命。又想,也不知兔妖嗅觉如何……于是问道:“你能辨出各种气味么?”
小蛮觉得有些古怪,仍是答道:“自然。”
即淩心喜,自怀里拿出一枚黑色指环,那指环平淡无奇,无任何装饰,面上打磨得也不够细,摸上去有些粗糙。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珍贵东西,他却宝贝得紧,只因这是洛白唯一送他的礼物,是洛白亲手磨来送他的,连墨夷都没有。
“你仔细闻闻,这上头有洛白的气味,你顺着这气味,肯定能追上他们!”
小蛮接过指环,凑到鼻下嗅了嗅,片刻后,大声喝道:“你拿我当什么了?我是兔妖,又不是狗妖,哪儿有那么灵的鼻子!”
即淩怔了怔,自己还真是病急乱投医,连这种法子也用了。叹了声,苦笑道:“是我心急。”
小蛮本想再说几句,瞧那人神色凄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这两人在客栈边立了好一会儿,即淩心思稍定,想起闻人乐的身份与刻了“墨”字的玉佩,还有九鸾,也许他们真往越国去了。不管如何,师傅肯定知晓什么。
思毕,即淩吹了声长啸,不多时,一只白鸽飞来,腿上还绑着信筒。好在这儿就在无忧山脚下,庄里养的信鸽来得也快。从街边借了纸笔,写好,放飞信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