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今只是暂时不记得了,我慢慢说与你听,终有一日都能想起来。”苏窨轻轻抚着洛白后脑,“第一件要告诉你的便是,你是凤栖,云栖的主子,天界的战神。”
这日下午,苏窨就把话传了下去,消失近千年的凤栖回来了。
第二日正是盛典。
一早,小乖领来好几个婢子,耗了小半个时辰,将洛白,现在应该称她为凤栖,收拾的妥妥当当。人一送到苏先生跟前,苏先生懵了。凤目被挑画得高了几分,细眉挺鼻,媚眼如丝。这哪里是凤栖,分明是妖孽。
素来和气的苏先生暴喝:“小乖,怎么把你家主子弄得这样不堪!”
凤栖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宽大袍袖掩着嘴轻笑:“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像个美人儿。”苏先生瞪眼瞧她,瞬间失了气势,扁扁嘴道:“是有那么些奇怪。”
摄于苏先生淫威,婢子们只得心不甘情不愿替凤栖洗了妆,照她平时的模样穿戴好。凤栖从前喜红,故而留下的衣物多以红色为主。她现在身量比从前小了不少,穿在身上难免宽松不少。
小乖哀怨地叹气:“苏先生还真是古板,主子先前那模样有何不好?妩媚妖娆,我见犹怜。非得弄得和从前一样,几十万年不变。”
一众婢子纷纷附和,心道苏先生果真是年纪大了,不知女儿家心思,说不准主子心里乐着呢。
苏窨领着凤栖出门,随行的只有小乖一人。甫至百笑宫前,沉筱之与花醒主仆也走了过来。
沉筱之瞧洛白着一身火红衣裳出行,心里约莫明白了几分,摇了摇头,对苏窨道:“苏窨啊苏窨,皇子墨都能骗她,你瞒她一时又如何。平日聪明的紧,这事上怎么犯了糊涂?情情爱爱什么的,有几个不要耍些手段?枉费我一番苦心。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苏窨瞥她一眼:“如今你身子重,不在屋里将养,做什么到处跑。”
凤栖从苏窨背后探出身子,盯着沉筱之打量好一阵,甜甜一笑:“你是只狐狸啊。方才我看了看你的本体,比你现在这模样好看。”
沉筱之的本体是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毛色纯正。她向来引以为傲,此刻听凤栖这么一说,心里顿时乐开了花。撇了花醒的搀扶,走到凤栖身边,摸摸她的头,神态和蔼可亲,语气温顺舒缓:“好孩子,今后姐姐一定好好对你。”想了想,纠正道,“是嫂子一定好好对你。”
苏窨不着痕迹隔开两人,径自牵着凤栖继续而行。凤栖人被拽着,还不忘回头笑呵呵地道:“我们要去看盛典,你也一起来吧。”
说是盛典,若在人间,不过是规模大一些的庙会。这天,云栖各处的仙妖带着手中可交换的宝贝去到中心的市集,主子们走个过场,盛典便正式开始了。其间亦不乏歌舞助兴,技艺杂耍,不过,这儿看着的歌舞杂耍可要比人间的精彩多了。等夜幕初上,更有烟花萤火,热闹非凡。
凤栖、苏窨、沉筱之三人到市集后,上丰月台,底下嘻嘻闹闹涌来不少人。见了台上那抹火红身影,皆是又惊又喜。
“那不是凤栖主子么!”一梨花仙子与边上的芙蓉姐姐窃窃私语。
“是呢。”芙蓉姐姐再往台上看了一眼,“可凤栖主子不是千年前就……”
台下议论得越发激烈,苏窨正欲往前迈一步,却被沉筱之拉住,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你当真决定要让凤栖现世么,话说出去,你便再无退路了。”
苏窨并不回话,牵着凤栖来到台中央,依然和气恭谦的语调,缓缓道:“今儿的盛典由凤栖住持。”说罢,又退了回来。
凤栖哪里见过这仗势,底下众人神情期盼,各有几分怀疑几分兴奋,伸长脖子等着她开口,虽出门前苏窨交待过她要说些什么,到了此时却顿在喉舌处,全然发不出声音。有些惶恐回头向苏窨求救,苏窨略一点头,浅浅笑着。不过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凤栖得了鼓舞,这感觉,便是默契,挚交多年的默契。
凤栖爽朗一笑,桀骜不羁又另有气度,声高不尖又足以震慑人心:“我凤栖回来了!”
台下略沉寂一阵,随即爆发如洪水奔涌的欢呼,云栖好久没这样热闹了。
沉筱之格外冷静,叹息似摇了摇头:“这一闹,可算把凤栖推到了风口浪尖。”
凤栖带着小乖在盛典上四处转了转,玉石宝贝不瞧一眼,倒换回了一筐吃的。有沉筱之先前的叮嘱,小乖不敢放任主子,又瞧瞧把吃的还了回去。等到日暮,凤栖惊觉自己一日收罗的战利品竟叫小乖不声不响都变没了,正要闹时,东边天际一声长鸣,绚烂烟花在黑幕中绽放,不由咋舌:“这……这也是法术吧。”
沉筱之不知从何处而来,怀里抱着一篮花草,见了凤栖,将花草交到花醒手里,道:“你和小乖四处去逛逛,我有些话想和凤栖说。”
小乖十分警觉,闻言并不动身:“苏先生交待我要好好照顾凤栖主子,夫人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奴婢的面说呢?”
沉筱之正欲训斥两句,却被凤栖抢了话头:“小乖,你负责把我先前换来的东西都寻回来。”
“主子,她……”
小乖还未说完,凤栖一把拍在她肩上,细声细语:“她又不是坏人,别怕。”
她确实不是坏人,她是坏狐狸。这话小乖只能在心里说说,又知苏先生必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主子,于是说:“那奴婢去了。”
一步三回头,终是融进人流里。
烟火更为璀璨,朵朵礼花当空而出,映衬得夜幕好比白昼。
沉筱之原是有话要说,待四周无旁人了,却一直不开口,看凤栖似是十分高兴,自己也淡淡笑了:“这可不是法术,是人间来的烟花。”
凤栖回头笑道:“真美。”
隔了一阵,烟花鸣放之势渐渐低了下来,绿光点点在人流见隐现,时而串联成线,时而散散落落,整个市集华美异常,又宛如夏夜山林,静谧澄澈。
“这是……萤火虫?”
“是啊。”沉筱之长舒一口气,“这些把戏还都是你想出来的呢。”
凤栖怔了怔:“我……我想的?”
“那时你从魔界回来,就张罗整个云栖陪着你胡闹。”沉筱之顿了顿,接着道,“不过,这样也还挺好看的。”
“我从前……”凤栖垂下眼睑,“苏窨和我说了一些我从前的事,可我总觉得像听旁人的故事一般。究竟我是个怎样的人……”
这人逍遥自在,从未迷茫。今儿见了,沉筱之心里却并不欣喜,思量稍许,回道:“你是这世间活得最清醒的人。”停了片刻,补道,“我从前总和你过不去,说来只是我瞧不得你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凤栖点了点头,将她的话尽数记在心里:“苏窨也是这样说的,他说你虽不喜欢我,却不是真心要害我。”
沉筱之霎时红了脸,支支吾吾:“他……他懂什么,胡说。”
两个婢子远远走了过来,凤栖搀着沉筱之,歪着头轻笑:“听说你肚里有小娃娃,要多注意些。热闹也看完了,我扶你回去罢。”
沉筱之愣了愣,便任由她扶着:“你倒比从前讨人喜欢多了。”
市集渐渐散了,回去的路上过来不少仙子小妖,拿着各种礼物送给凤栖,说是庆贺主子再度归来。礼物各式各样,宝石兵器,吃的用的,什么都有,却都是同一个颜色——红色。
凤栖接到手里,目瞪口呆,回身问一旁的小乖:“他们这都是商量好的吧。”
小乖手里也塞得满满的,闻言一笑:“哪里是人家商量好的,这天上地下谁不知道主子您独爱赤红。您说了,若是要送您礼品,非红色不要。”
凤栖惊骇之余,呐呐道了句:“看来我从前的喜好真的独特。”
沉筱之哂然一笑:“你可算知晓你从前有多俗气了,你那个百笑宫,殿门外漆,殿内墙壁,甚至小到杯碟碗筷俱是红的,回回一瞧着我心里就来气,现在拆了倒好。”
二人说说笑笑,眼前已隐约可见那棵梧桐。夜更寂静,虫鸣阵阵。
忽而从暗处窜出个身影,众人未防,吓得不轻。定睛一看,是只伤得颇重的猫妖。毛发乌黑,双眼森绿,若化作人性,必然十分可爱。可此时它怕是连人形也不能维持了,浑身都沾着血,分不清哪里是鲜血,哪里是已经凝结的。
沉筱之身为医者,即刻上前诊脉。片刻后,一脸沉静,吩咐花醒:“它伤得厉害,快抱回南春楼。”
花醒矮了身子,正欲抱起小猫妖,那猫妖明明奄奄一息,却蓦地在花醒手背挠了一下,跳到一旁,弓起猫身,露出尖爪和牙齿,摆出应战的姿势。
凤栖倒不惧,心想一只受了伤的猫也不能把自己如何,便走了上前,朝那猫妖拍拍手,道:“小猫别怕,过来。”
瞧着越走越近的凤栖,猫妖本想扑上前撕咬一口,奈何还未跳起,许是扯着伤口,“喵呜”一声反是落到凤栖怀里,沉筱之赶紧上前,封了猫妖的灵力。
猫妖挣了挣,却挣脱不开,身子不住哆嗦,虚弱地开口道:“我……我要见凤栖主子。”
沉筱之噗哧笑了:“要见凤栖你还闹得这样厉害,抱着你的不是凤栖是谁?敢情连人都不认得。”
猫妖低低呜咽两声,总算安静下来,还想说什么,却已经没了力气,昏在凤栖怀里。
沉筱之本就浸淫医术,到了南春楼不过多久,猫妖便悠悠转醒,温顺地伏在凤栖怀里。
“看着骇人,好在都是些外伤,止了血将养几日就好。”
凤栖点点头,把猫妖交到花醒手中,道:“它还是放在你这里养着罢,我要回向晚阁了,不然苏窨会担心的。”
沉筱之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事,哈哈直乐:“你何时顾起他的感受来了?莫非这回苏窨真要修得正果了?”
凤栖哪里听得懂这么有深意的话,见沉筱之笑得欢乐,也跟着笑了两声。一旁的小乖才是真得欢喜,她从来觉着苏先生和主子般配,奈何主子从来不知苏先生心意,这回没了皇子墨,说不准云栖真能再办一回喜事。
猫妖又急了起来,喵呜喵呜唤了两声,从花醒怀里蹭了出来,化作人形,跪在地上,久不肯起来。
沉筱之倒好兴致,端了茶坐到一旁看热闹,这猫妖昏睡前口口声声喊着凤栖,想来是有事要找她,与自己无尤。
猫妖抬起头,果然是个清秀佳人,朝凤栖叩头道:“凤栖主子,绿珠求主子借水月镜一看。”
水月镜是战神的宝贝之一,镜中可窥得所想之人的前生今世,如冥界的轮回盘。修仙修道哪记前尘,眼下小猫妖要借水月镜,莫不是起了凡心罢?
墨白二色
凤栖不知水月镜为何物,只看这小猫妖情形可怜,便对小乖道:“你把水月镜取来借她看看罢。”
小乖一惊,主子不知她却知道,要借水月镜一用,这名唤绿竹的猫妖八成动了凡心,主子是一方之主,绝不能任辖下仙妖入人间,这是扰乱人间秩序之事,让人知道了,主子脱不了失职之责。
“主子,水月镜在苏先生那儿,奴婢去怕是取不到。”
绿竹闻言,又叩首:“绿珠……绿珠只是想知一人是死是活,下世投身何处。”
“妄动凡心是大忌。”小乖冷哼一声,“念你道行尚浅,便不责罚你,养好了伤回去好好修行。”
不等绿竹开口,一旁的沉筱之笑了笑:“许久没听人说故事了,你若说得好,我便将水月镜借你一用;若说得不好,再罚你不迟。”
见有故事可听,凤栖即刻点了点头,也坐了下来,想了想,问道:“小乖说水月镜在苏窨那儿,你怎么借她?”
沉筱之左手一伸,一面红色水镜出现在她手中,上雕一凤一月,栩栩如生。凤栖本能地探过手要拿,却被沉筱之挡了回去:“这可是我大婚时,你送我的礼物,送出去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绿珠见了水月镜,不免多瞧了两眼,镜子又被沉筱之收了回去。
“说罢。”
闻言,绿珠顿了顿,幽幽道:“我小时贪玩,趁爹娘不注意偷偷跑去人间,可道行太浅,甫至人间便被厉害些的妖物伤了。后来我勉强逃了开,躲到山中一户人家的柴房里偷偷养伤。那屋里只住了一位先生,很白净和气,见我伤了非但没敢我走,还替我治伤,待我很好,可没几年先生便去世了。我想报先生的恩情,在山里等了许多年,算出他下世投身何处后就赶了过去,仍是一只小猫模样陪他读书写字。”
说着绿珠微微一笑:“他时常和我说话,我却记着我不过是只小猫,只能喵呜回他。他似乎很有天赋,书看过一遍就能记下。后来他家里人要他去求官,他虽然应了,回到房中我却见他偷偷落泪,他说他不想为官,他只想和我在家中慢慢消磨一生。他说人世险恶,若他不在了,肯定会有人欺负我。我不知如何安慰他,于是化作人形。他一点也不怕我,为了我还和家中决裂,搬到山中去住。”
沉筱之淡淡说了句:“到底人妖殊途,他迟早会后悔的。”
绿珠紧咬下唇,神情痛楚。
凤栖忙问:“他为什么要后悔?”
沉筱之哂笑:“人活得再长,不过百年,而百年于妖,只是转瞬。终有一日,那人会恨会怨。以他一世,换她一眼,这买卖太不合算。”
绿珠已红了眼:“原本我们在山里过得很好,没多久山下来了位公子寻他,也不知和他说了什么,他性子突然就变了。我后来才知,那人和他说,只要取了我的内丹,我就能变作人,就能和他专心厮守一生。他居然……居然把我绑在房里任那人取我内丹!”泪水早抑制不住,簌簌落了下来,“那人是骗他的,是骗他的!没了内丹护体,我会死。那人只是贪图我炼了两百年的内丹而已,可是他居然信了……我从没见过他那么疯狂的模样,好骇人。”
“我逃了出来,躲了好几年,却又不放心他,可等我再要寻他时,竟在世间寻不着他一丝气息了。我怕他……怕他……”
绿珠的尖爪露了出来,刺得手心鲜血直流。
凤栖咽了口茶,呆呆说道:“他这样待你,你还要寻他么,他是要害你呀!”
绿珠不断摇头:“不是的,他不过是叫人欺骗,蒙了心智,我若好好和他说,他会知道的。”
沉筱之一叹:“你既寻不着他的气息了,说不准这几年他已死了,你们缘分也就断了,做什么还要再寻他。”
绿珠轻声呜咽:“我要寻他……他若死了,我等他下一世,再下一世。这回我让他这样痛苦,下一次我只做一只猫,绝不贪心,能陪着他就好……”
凤栖软了心肠,央求沉筱之:“小猫妖太可怜了,你就把那镜子借她看看吧。”
这猫妖太执着,是祸不是福。
沉筱之摇着头拿出了水月镜。镜上那片迷蒙水色渐渐看得清晰,一人一猫嬉闹玩耍。小男孩愈长愈大,眉眼间沉郁之气就愈重。之后,果有一人星夜上山,说了几句话,男人更加痛楚,终是狠下心绑了小猫妖。小猫妖逃跑,男人发了狂。再看时,只见男人身边满是死尸,手中还握着一颗血红的心,拖着身躯跋涉于一片暗红之中,喃喃道:“九十九颗心……我已经蚀了九十九颗人心,还差一颗便能长生不老了。只是……我的小猫,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其声凄厉,如杜鹃滴血;其神凄楚,如已失己爱。
浑浑噩噩,哪儿还是先前那个有几分儒雅的洁净男子。